摘要:李老师被告上法庭的事传开后,我和几个初中同学坐在老王头的小卖部里,面面相觑。门口挂着已经褪色的塑料彩带,那是去年村里修路通车时剩下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啪啪作响,老王头抽着烟,烟灰掉在一个用旧奶粉罐改装的烟灰缸里。
李老师被告上法庭的事传开后,我和几个初中同学坐在老王头的小卖部里,面面相觑。门口挂着已经褪色的塑料彩带,那是去年村里修路通车时剩下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啪啪作响,老王头抽着烟,烟灰掉在一个用旧奶粉罐改装的烟灰缸里。
“你们说,谁家会这么缺德,告李老师?”老王头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我手里的塑料袋装着两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是晚上去看望李老师的小礼物。谁都知道李老师爱喝两口,但从不贪杯。他退休前是咱们村里唯一考上过师范大学的人,毕业后回乡教了三十多年书,膝盖里全是粉笔灰。
“听说是城里来的那个林总家,”坐在角落的刘二娃开了口,“他家娃刚转来咱们村小学没多久,周末还得参加什么奥数班、英语班。李老师给孩子们义务补课的时间正好冲突了。”
我拿起啤酒,突然想起李老师办公桌上那个用来镇纸的半块砖,上面还有一个褪色的红手印,是他第一批学生留下的。这些年,那半块砖一直在,只是手印越来越淡了。
李老师家在村东头,一座普通的两层小楼,外墙的瓷砖已经有些掉落,门前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楼前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都已经磨出了毛边。
敲门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没了底。自从初中毕业后,我很少回村,和李老师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
“来啦!”门内传来李老师熟悉的声音,依然洪亮,像当年上课时一样。
门开了,李老师站在我面前,头发已经全白,但背依然挺得笔直。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墨水香。
“老师,我来看看您。”我举起手中的啤酒和花生米,有些局促。
李老师接过啤酒,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是小张啊,快进来坐。”
进门后,我才发现李老师家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凌乱。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地图,下面贴着一张疲劳驾驶的提醒,旁边是他退休时学生们送的一面锦旗,已经有些发皱。茶几上放着一摞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翻开的地方,红笔批注密密麻麻。
李老师把啤酒放进冰箱,里面几乎只有几个鸡蛋和一盒豆腐。
“听说您被告上法庭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李老师倒了两杯茶,茶杯上还有学生画的卡通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多年前的礼物。他笑了笑,“官司嘛,打就打呗。”
窗外传来几声狗叫,李老师起身把窗户关小了一点,“前两天刚下过雨,蚊子多。”
我注意到窗台上放着一排药瓶,标签已经被手汗浸得模糊不清。
李老师退休已经十五年了,但他从未真正离开讲台。退休第二天,他就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几张旧课桌,让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后可以来这里写作业。慢慢地,这变成了一种习惯。李老师不收一分钱,只要孩子们带上作业本和一颗好学的心。
夏天,院子里支起一台老旧的电风扇,冬天则在水泥地面上铺上几张旧报纸,放一个小火炉。孩子们坐在一起,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却又在李老师一个眼神下安静下来。
“你知道吗,村里大半的孩子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学会了乘法口诀。”李老师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像是在打节拍。
我点点头,“我记得当年您教我们数学,总喜欢用村里的事情做例题。什么’如果赵大爷的猪一天吃三斤料’,‘王奶奶家的黄瓜地长是宽的两倍’…”
李老师突然笑出了声,“你还记得啊。”
角落里放着一个老式录音机,上面落了一层薄灰。我记得那是李老师用来放英语磁带的,村里孩子的英语启蒙几乎都来自这台机器嘶哑的声音。
“那个林总为什么要告您?”我终于又绕回了这个话题。
茶几上的闹钟突然响了起来,李老师起身把它关掉,“吃药时间到了。”他从药瓶里倒出几粒药片,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林总倒不是坏人,他就是不理解咱们乡下的规矩。”李老师慢慢坐回沙发,“他觉得我这是非法办学,没有资质,也没有场地许可,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办。再说我这年纪大了,教的东西也跟不上时代了。”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李老师的目光追随着它,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其实他说得也有道理。”
晚饭是李老师坚持做的,简单的青菜豆腐和一个西红柿鸡蛋。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小碟五年前学生送的腊肉,已经有些发硬,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切了几片放在桌上。
“这么多年,没人投诉过您吗?”我问。
李老师笑了,“投诉倒没有,但也有人不理解。村里有些家长觉得孩子学这么多没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
他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照片,是他和一群学生的合影,“这是去年的,这个男孩子,”他的手指点在一个瘦小的男孩脸上,“他爸爸就不让他来,说学那么多没用。后来他偷偷跑来,每次写完作业就帮我扫院子。现在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
桌上的豆腐有些咸,但我一口气吃了大半碗饭。墙角的电视机开着,但声音调得极小,只有画面在闪动。电视上正播放着一档选秀节目,几个年轻人在舞台上尽情歌唱。
“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李老师看着电视感叹。
我想起村口新修的水泥路,原本是通向县城的必经之路,现在新修了高速公路,这条路反而清净了。李老师就像这条路,依然在那里,但世界的车流已经改道了。
“明天是开庭日子,您紧张吗?”
李老师摇摇头,把最后一块豆腐夹给我,“吃,别浪费。紧张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晚饭后,李老师习惯性地拿出粉笔和一块小黑板,似乎忘了今天没有学生来。他楞了一下,又把东西放回原处,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破旧的相册。
“看看,这都是我的学生。”
相册里有泛黄的老照片,也有崭新的打印照。一张张笑脸从六七十年代一直排到现在,服装和发型随着时代变化,但孩子们的笑容却惊人的相似。
“这是小李,现在在北京当程序员;这是小王,在县医院当医生;这是…”李老师一张张指过去,每个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夜深了,我起身告辞。李老师送我到门口,院子里的月季在夜色中依然能看出艳丽的轮廓。
“老师,明天我陪您去法院。”
李老师拍拍我的肩膀,“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法院。
让我意外的是,法院门口已经站满了人。村里的老老少少,甚至还有一些穿着职业装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开着豪车来,有的骑着破旧的电动车。但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在那里,像是等待一场重要的仪式。
“这些都是李老师的学生。”老王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装的水杯,里面泡着枸杞,“消息一传开,大家就都来了。”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告李老师的林总,他局促地站在一边,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出现。他身边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应该是他儿子。
九点整,李老师准时出现在法院门口。他还是那身褪色的蓝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一个旧公文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当他看到眼前的场景时,明显愣住了。
“李老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然后人群就沸腾了。
“李老师好!” “李老师早上好!”
各种声音汇成一片,像是一场不约而同的朗诵。李老师的眼圈红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向大家挥手致意。
开庭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简单。法官是个中年女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说话干脆利落。她先听取了林总的起诉理由:李老师没有办学资质,教学场地不合规范,存在安全隐患,且教学内容没有经过审核,可能误导学生。
然后是李老师的辩解:他只是义务帮助村里的孩子们辅导功课,从不收取任何费用,也不强制任何人参加。
正当法官准备宣布休庭研究时,法庭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向法官敬了个礼:“报告法官,我是县公安局的张队长,我有重要证词需要提供。”
法官愣了一下,点头同意。
张队长转向法庭:“李老师是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当年如果不是他放学后义务给我补课,我可能早就辍学了,更不可能考上警校。这十五年来,李老师的义务补课已经成了村里的传统,不知帮助了多少孩子。”
接着,又有几个人站起来,有村干部、医生、工程师…他们都是李老师的学生,都来为他作证。
最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自我介绍是省教育厅的一名官员:“李老师曾经是我的恩师。我代表教育厅正式宣布,将为李老师的义务补课活动颁发特殊教育贡献奖,并提供一笔资金,帮助改善他的教学条件。”
法庭内响起了掌声。
林总站在那里,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他举起手请求发言:“我想撤诉。我不知道李老师对村里这么重要。其实我只是担心我儿子受到不专业的教育,耽误了他的前程。”
李老师走到林总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理解你的顾虑。其实我最近也在想,是时候改变一下教学方式了。也许我们可以把补课的内容录下来,放到网上,让更多的孩子受益,也让家长们能看到我教的是什么。”
法官敲了敲法槌:“既然原告撤诉,本案结案。”
走出法院,阳光正好。人群簇拥着李老师,有人提议去村口的小饭馆聚一聚。
“李老师,您看这样行不行,”县电视台的小杨凑过来,“我们台里有个《乡村讲堂》栏目,您每周来讲一次课,我们录下来,既能传播知识,又能保存您的教学方法。”
李老师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可以考虑,不过我得先回去备课。”
人群中,那个林总的儿子突然跑到李老师面前:“李爷爷,我爸爸说,我以后可以来您家写作业。”
李老师蹲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完成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
远处,村口的大槐树依然郁郁葱葱,树下的石桌已经被磨得锃亮。那是村里老人们下棋的地方,也是李老师夏天常带学生去乘凉的地方。
我想起李老师办公桌上那个用来镇纸的半块砖,上面已经褪色的红手印。那手印或许会继续褪色,但李老师留在这个村庄、留在每个学生心中的印记,却会越来越深。
村里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播放着昨天刚收到的小麦最低收购价。声音在村子上空回荡,和二十年前,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
“走,吃饭去!”老王头高喊一声,人群欢呼着向村口移动。
李老师走在最中间,背依然挺得笔直。他的公文包里,装着几代人的希望和未来。
阳光下,他的白发闪闪发光,像是戴了一顶银色的皇冠。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