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站在工地围墙外,我掐灭了手里的烟。这是今年第八包,以前从不抽这么凶,可这段日子,没点东西熏一熏,总觉得胸口堵得慌。
站在工地围墙外,我掐灭了手里的烟。这是今年第八包,以前从不抽这么凶,可这段日子,没点东西熏一熏,总觉得胸口堵得慌。
十年前刚回镇上那会儿,我手里没二十万,愣是被老婆说动了心,掏空家底入了大伯的工程队。大伯是何许人也?那年村里评最成功的出门人,他排头名,年轻人谁不羡慕?老辈人说,你看,一个农村娃,愣是混到能在县城盖楼的地步。
那年冬天特别冷,大伯穿着件发黄的羽绒服,站在工棚前喝酒。我问他借那羽绒服穿穿,他笑着把衣服脱下来,说:“娃啊,这衣服见证了我从地基做到包工头。你要真敬我这个大伯,就别光想着借件衣服,得把人借回来才行。”
我那会儿半懂不懂,后来才明白,他是想让我跟着他干。
大伯的工程队接了县城最后一块地皮上的高层建设,合同金额八百多万。开始那两年,我把家底都搭进去不说,还东凑西借了二十多万。没事,大伯拍着我肩膀说,这活干成了,你最少分百八十万。
我信了,一门心思跟着干。白天跑建材市场,晚上对着图纸琢磨,连儿子的学校运动会都没去过。
“日子就是个圈,忙这一圈,值这一圈。”大伯总这么说。
那天早上醒来,我揉了揉眼睛,刚走到工地便看见一地狼藉。工棚门大开,材料账本不见了,电脑也搬空了。大伯的那间小屋,只剩下床板上一张字条:欠债太多,扛不住了,对不起。
后来才知道,大伯已经欠了十几家材料商五十万,现在人间蒸发了。
银行的贷款我们几个合伙人还得还,材料商的钱也不能赖。最惨的是那些一直干活却拿不到工钱的民工。有个老头从河南来的,在工地门口坐了三天三夜,说是给孙子攒学费的。
我借了高利贷,东拼西凑,硬是把工人工资结了。那段日子,真想一把火把工地烧了算了,可转念又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材料商喊着要封工地,银行催着还贷款,老婆天天以泪洗面。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接盘的开发商。
说来也邪性,我居然谈成了。县城那阵正好要扩建,这片地方区位不错,新接手的开发商说:只要我留下来帮忙收拾残局,他们就以八折收购烂尾楼盘的产权,但前提是我得留下来干到项目交付。
头一年真是煎熬。工地上的设备七零八落,我自己花钱找人把圆珠笔戳的图纸一张一张扫描出来,重新打印装订好。有个晚上忙到凌晨两点,回家看见老婆和儿子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块凉透的红烧肉,用保鲜膜紧紧包着,我就坐在地上,对着那块肉哭了。
一年过去,工地慢慢有了样子,人也渐渐熟悉了新环境。县城扩建带来的红利让这片区域升值不少,楼盘眼看就要封顶了。
这天公司说要来个技术员,帮我分担一些事。我嘴上说好,心里犯嘀咕,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会不会来个愣头青给我添乱?
“张工,人到了,在办公室等你。”电话那头说。
我推开门,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背影有点像谁,但一时想不起来。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大伯的儿子小飞吗?
他看起来也愣住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张叔,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老实不张扬,从小学习就好。当年大伯跑路后,我去过他家几次,但每次都扑了个空,听说是搬去南方了。
“你爸…”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问。
“去年走了,肝癌。”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我把手里的烟盒捏瘪了。
“你怎么想起来干这行?”我问。
“学的土木工程。”他低着头,停顿了一会儿,“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个项目,也知道是您接手了,特意申请来的。”
我点了点头,没多问,带他熟悉了一圈工地。这孩子学的东西确实扎实,很多专业问题问得很到位。晚上收工,我叫他到工地旁边的小店吃饭。
那家店的老板娘跟我是老乡,我常去光顾。她家的菜辣得很,但我爱吃。小店没包间,我们坐在后墙角的位置。桌子一边塌了,老板娘用两块砖垫着,墙上贴着发黄的”诚信经营”四个字,边角已经被蒸汽熏卷了。
小飞不怎么吃辣,却也埋头扒着饭,大概是真饿了。我给他倒了杯啤酒,他摆手说不会喝。
“你爸生前…”我犹豫了一下,“有提起过我们这些人吗?”
他放下筷子,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他走前让我转交给您。”
信封里是一摞银行转账凭证,从三年前开始,每个月三千到五千不等,收款人写的是我的名字,但我从没收到过这些钱。
“他没脸见你,怕您不愿意收,所以把钱打到了我妈的卡上,让她每月转给我上学用。”小飞低着头说,“他说这些钱,您是不可能用的,但让我转交给您儿子,用来上学。”
我愣住了,翻看着那些转账凭证,三年下来,居然有十多万了。
信封底部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是当年大伯刚组建工程队时,我们几个在吃散伙饭的场景。照片背面工整地写着一行字:“对不起,我欠的,一定还。”
“他去世前把所有能卖的都卖了,让我来找您。说是这钱不够,但希望您能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别太恨他。”小飞的眼圈红了。
我把照片和凭证塞回信封,推回给他:“你拿着吧,你爸欠我的,我早就不计较了。”
“可是张叔…”
“你来这工地干活,是对我最好的补偿。”我打断他,“你爸当年是有苦衷的吧?”
小飞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他当时生意失败,被人骗了一大笔钱,怕债主上门害我和妈妈,才急着跑路。”他顿了顿,“后来在南方打工,遇到一个好老板,慢慢还了一些债,但身体垮了。”
我没说话,给自己点了根烟。隔壁桌的电视正播着春晚重播,是去年的。小店的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半天才转一圈,吹得烟雾在空中打着旋儿。
我想起了去年春节,大伯大概已经不行了吧,而我还在工地上加班,为了抢在雨季前把主体封顶。
“你爸最后说啥了?”我问。
小飞摇摇头:“没来得及说什么,走得很安静。只是在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小本子,里面全是他欠的人和欠的钱,最上面一页写的是您的名字。”
我猛地灌了一口啤酒,辣椒呛得我直咳嗽。老板娘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加水,我摆摆手说不用,只是辣着了。
其实心里比嘴上辣多了。
夜深了,我送小飞回宿舍。县城的路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的。路过一个水泥台子,我看见上面有几个烟头,好像是大伯常抽的那种红塔山。
“明天开始,你跟着我,把这工程做完。”我对小飞说,“这不算还债,就当…就当是接力。”
小飞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像极了年轻时的大伯。
第二天早上,我把大伯当年给我的那件发黄的羽绒服找出来,递给小飞:“这件衣服,见证了你爸从地基做到包工头,现在见证你从学生做到工程师。”
小飞接过衣服,摸到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儿子,对不起,这辈子欠太多,下辈子一定还。”笔迹已经模糊,但能看出是大伯的手写。
我们俩都愣住了,谁都没说话。
“走吧,去工地。”我率先打破沉默,“你爸的债,咱们一起还。”
工地上的太阳刺眼得很,楼影拉得老长。我看着小飞站在工地入口,背影和当年的大伯竟然如此相似。
人这辈子,走得再远,逃得再快,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就像这烂尾的工程,该还的债,该修的楼,兜兜转转,还得回到最初的地方,把没完成的事做完。
项目重新规划后,又过了两年才全部竣工。验收那天,小飞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项目经理,县里的几个开发商都争着要挖他过去。
“张叔,那套顶楼的房子,公司说可以低价给我们内部认购,您要不要考虑一下?”收工的路上,小飞问我。
我笑了笑:“不了,这地方有太多故事,住着不踏实。”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说:“那我也不买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买吧,年轻人总要面向未来。”
最后一次去工地,我特意绕到了当年大伯常站的那个角落。墙角的红砖已经被风雨侵蚀得看不出原色,我摸了摸那块砖,上面居然还有大伯用刀刻的一个”福”字。那是十年前他为工地开工时刻的,说是讨个吉利。
谁能想到,十年过去,大伯不在了,我已经两鬓斑白,而他的儿子,站在了他曾经站立的地方。
我掏出手机,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爸干完这一票,就回家陪你和妈妈了。对了,你不是一直想学建筑吗?我有个朋友,是这行的好手…”
电话那头,儿子兴奋地说不出话来。我挂了电话,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让我倾注了十年心血的建筑,它已经完工,而我的人生,好像也终于告一段落。
走出工地,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大伯欠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个未完成的梦。而这个梦,终于由他的儿子完成了。
车发动时,我看见小飞穿着那件旧羽绒服,站在楼顶向我挥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有两个人在那里站着。
我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除了水泥和钢筋的味道,好像还有一丝大伯当年爱抽的红塔山的气息。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