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东京城飘着鹅毛雪,张贞娘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妹妹,裹着貂鼠斗篷立在樊楼檐下,望着阶前积雪出神。忽听得身后有人嗤笑,却是孙二娘拎着酒葫芦踱来:"好教妹子知晓,昨日我撞见高衙内独自溜进狮子楼,那潘娘子正给他斟西域葡萄酒呢!"
东京城飘着鹅毛雪,张贞娘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妹妹,裹着貂鼠斗篷立在樊楼檐下,望着阶前积雪出神。忽听得身后有人嗤笑,却是孙二娘拎着酒葫芦踱来:"好教妹子知晓,昨日我撞见高衙内独自溜进狮子楼,那潘娘子正给他斟西域葡萄酒呢!"
林娘子指尖掐进掌心。三日前她分明瞧见,潘金莲踮脚替高衙内掸去锦袍上的落梅,那妇人绾着飞仙髻,眼波流转间竟将半枝红梅插在他襟前。
"许是替蔡大人置办寿礼?"孙二娘试探道。
林娘子冷笑,鬓边点翠簪子簌簌作响:"前日他来府里,连我沏的六安瓜片都没喝完便急着走。"
月前东廊议事时,孙二娘便与林娘子提过蹊跷。今日晨雾未散,这母夜叉又拎着人肉包子闯进偏厅,压低嗓门道:"昨夜洒家亲眼见高衙内独个儿摸进紫石街,那胭脂铺亮着灯笼,潘娘子笑得跟狐狸精转世似的!"
林娘子握紧狼毫笔,墨汁"啪嗒"滴在《孙吴兵法》手抄本上。她忽忆起半月前,潘金莲踮脚为高衙内取柜顶锦盒,那妇人鬓边金步摇乱颤,葱指似有意无意拂过他手背。
"许是替杨太尉采买?"孙二娘假意试探。
林娘子摇头,发间银簪轻晃:"前日他来梁山送粮草,连我煮的醒酒汤都未饮尽便匆匆告辞。"
笔杆"当啷"滚落青砖。林娘子俯身去捡,垂落的碎发遮住煞白面色:"待晌午......当面问他便是。"
孙二娘啃着包子大笑:"方才还怕多嘴,倒忘了妹子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亲传!"见林娘子蹙眉,她又凑近耳语:"保不齐这厮是去置办聘礼,要与你在白虎节堂前拜天地哩!"
这话似火星溅入火药桶,炸得她心口发闷,袖中峨眉刺险些滑落。
东京城外官道上,青帷马车碾着落叶吱呀前行。林娘子盯着对面高衙内腰间的镶玉蹀躞带,冷不丁开口:"孙二姐瞧见你独闯潘家胭脂铺了。"高衙内猛地按住后颈伤疤,支吾道:"竟......竟被瞧见了?"
她忽从袖中抽出一支嵌玛瑙的鎏金步摇,穗子缀着十二粒南海珠:"原本要作生辰礼的。"
"这是......"林娘子瞳孔微缩,马车颠簸时珠串轻叩如刀剑相击。
"本想给你个惊喜。"高衙内攥紧绣着虎纹的箭袖,"母夜叉说得对,洒家确不是藏事的料。"
"莫不是央潘娘子替你挑的?"林娘子挑眉冷笑,耳畔似响起孙二娘晨间的讥讽:"那厮若懂女儿家心思,鲁智深都能绣鸳鸯!"
高衙内耳根涨红:"你猜得准......这式样是潘掌柜选的。"
"潘金莲?"林娘子指尖一颤,玛瑙险些崩落。车帘外透进的秋阳陡然刺目,她忽忆起胭脂铺柜台后那总绾着灵蛇髻的妇人——每回高衙内驻足货架前,那妇人眼波便似掺了迷魂散。
"上月同去买波斯螺子黛时,她细说了十八种西域发饰的讲究......"高衙内笨拙比划,"说是于阗王妃最爱的款式......"
车轮突碾碎石,高衙内伸手扶住林娘子晃动的肩。隔着犀牛皮护腕,仍觉他掌心发烫。"某跑了五趟才选定。"他瞳中映着林娘子鬓边霜刃似的簪尖,"虽样式是潘娘子提点,但这十二颗珍珠是某硬要添的——暗合咱们成亲的年头。"
林娘子凝视步摇内壁阴刻的"高林"篆文,车厢里漫着他衣襟熏的龙脑香。此刻他额角沁汗,恍如那年元宵误触她剑穗时的手足无措。
"好个奸猾贼子......"她突然将步摇按在怦然剧震的心口,"平日装得木讷,连篆文暗记都算计周全!"
高衙内呆望未婚妻眸中潋滟水光,方觉自己束发玉冠早已歪斜。当林娘子倾身替他正冠时,新簪的玛瑙步摇映着漫天雁阵。
“这是某去年送她的生辰礼。莫不是因杨太尉总嫌礼薄,惹她心烦?”
说这话的正是高衙内义父高俅与王氏。林娘子虽未接话,却想起高衙内曾拍胸脯道:"下回生辰礼,定叫张贞娘开眼!"
"且收着......但若你能亲选物件,更合心意。"
"某粗人一个!"高衙内摸着络腮胡讪笑。
"——潘掌柜费心挑的礼,你倒嫌东嫌西?"
堂内烛火骤暗,林娘子喉头一紧。这是她头遭见高衙内眼带寒芒,恍如殿帅府审死囚的神气。
"是奴家失言......"
高衙内忽又抱拳作揖:"某嘴笨!潘娘子确是真真上心。她说你素日爱点翠厌鎏金,连步摇长度都按你发髻高低裁量。"
"......晓得了。"
林娘子垂眸应声,高衙内见状叹道:"你该与潘娘子吃盏茶,方知她不是市井传的那般轻浮。"
"此刻便去?"
"择日不如撞日!"
不待林娘子答话,高衙内已踹开车厢板喝令:"转道狮子楼!"马蹄声里,他犹自夸赞潘金莲烹得一手好鲈鱼脍,直说到酒旗在望,方展颜道:"且看某与这女中豪杰如何相交!"
小二掀帘,高衙内跃下马车伸手搀扶。林娘子迟疑片刻,终是搭着他铁护腕落地,绣鞋踩碎檐角冰凌。
"进去罢!某要当面谢她替你挑的嵌宝金步摇!"
潘金莲正倚柜拨算盘,闻声扭着水蛇腰迎上:"衙内哥哥!"鬓边金步摇随笑乱颤,"奴家新酿的梨花白,专候您来品评呢!"
"好说!"高衙内拍着林娘子肩头,"林妹妹极中意你选的式样,特来道谢!"
潘金莲眼波扫过林娘子腰间佩剑,掩唇娇笑:"早听闻林娘子枪挑辽将的英姿,今日得见,果真是......"她故意拖长尾音,"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呢。"
林娘子按剑不语,却见潘金莲忽作惶恐状:"奴家失礼!竟忘了给女将军看茶!"话音未落,袖中滑出块绣着"高林"二字的帕子,正落在青砖地上。
"休要错怪!奴家不过觉衙内是磊落汉子,待奴家这等卑贱人不曾轻慢......"林娘子话音未落,忽掩面疾退,金步摇撞得珠帘哗啦作响。
潘金莲正欲唤她,却见高衙内横刀拦住去路:"张贞娘,你为何冷脸?潘娘子方才赞你枪法通神,你倒连句客套话都吝啬?"
"某......"林娘子攥紧腰间鱼肠剑鞘,"分明是嫌某出身微寒!"。
高衙内一掌拍裂花梨木案几,惊得潘金莲手中酒壶坠地,"她夸你白虎节堂前斩辽将的英姿,你却连个正眼都不给!"
林娘子冷笑:"衙内眼中,某这江湖草莽连受句奉承都算逾矩?"
"林冲妹子!"高衙内扯开麒麟补服,脖颈青筋暴起,"你这般作态,倒像市井泼妇妒忌潘娘子才貌!"
返程途中,青骢马踏碎官道薄冰。高衙内犹自絮叨:"某不过托她挑件贺蔡枢密侄女生辰的礼,你......"
"某何曾疑你!"林娘子低喝被马蹄声吞没。
"既无疑心,为何目露凶光?这般腌臜行径,怎配做八十万禁军教头亲妹!"高衙内扯断玉带扣,喉头红痕似被无形锁链勒出。
林娘子伏鞍不语,秋雨沾湿眉间朱砂。潘金莲那句"衙内哥哥最疼妹妹"犹在耳畔,混着马嘶渐散入暮色。
若高衙内未服软,林娘子断不会忍气吞声。
次日五更,高衙内提酒坛踹开林娘子房门:"昨夜某酒后狂言,妹子莫怪!"他胡乱抹了把络腮胡,"某怕你当某薄情寡义,才急火攻心骂了浑话......你可还恼?"
林娘子望着他眼底血丝,忽笑出声。高衙内如蒙大赦,拍着胸脯道:"某这就去剁了潘金莲那贱人!"
"不必。"林娘子按住他刀柄,"江湖儿女,岂拘小节。"
然暗礁犹在。
三日后,林娘子与高衙内于东廊分食鹿肉。孙二娘拎着血淋淋的屠刀闯来,抛过一柄镶翠玉的短刀:"高衙内送某的,说是谢某护你周全。这厮何时这般知礼?莫不是妹子教的?"
林娘子盯着刀鞘上"青鸾"二字,面色骤寒。孙二娘见状挠头:"洒家多嘴!想他待你这未婚妻如珠似宝,定是......"
"非我所授。"林娘子冷声打断,指尖掐进掌心。
孙二娘嗅出血腥味,凑近低喝:"有诈?"
"狮子楼......也卖短刀。"林娘子声若游丝。
"自然!"孙二娘愈发困惑。
"某......"林娘子攥紧刀穗,"可是某心胸狭隘?或是冷血无情?姐姐且听某言——"
孙二娘猛点头。林娘子闭目吐息,将高衙内与潘金莲之事尽数道出。
"就为这鸟事?!"孙二娘暴喝如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忽又揪住林娘子衣领摇晃:"醒醒!错在谁?"
东廊众好汉侧目,孙二娘却抡起屠刀劈裂酒案:"问娼妇挑礼无妨,可需日日厮混?口口声声为你好,倒似潘金莲养的哈巴狗!若换洒家——"她一刀扎穿桌板,"早剁了那厮命根子喂狗!"
林娘子蹙眉按剑:"孙二姐,这话没头没尾的。"
孙二娘忽将人肉馒头拍在案上:"提点一句——今日是九月九!你可知寨中兄弟为何备下雄黄酒?"
林娘子指尖轻叩剑鞘,倏然抬眼。孙二娘见状大笑:"上月洒家与高衙内谋划重阳宴,这厮竟为置办鹿茸跑断腿!昨日拽着某逛遍汴梁城,活脱脱像头拉磨的驴!"
"......所以?"
"那厮抓耳挠腮的憨样可笑,倒也有三分真心。"孙二娘挤眉弄眼,"如今你可信世间确有痴情汉?"
见林娘子松了剑柄,孙二娘又压低嗓门:"你可知潘金莲名号?那狮子楼的掌柜娘......"
"潘娘子?"
"正是!洒家还未曾会过她。"孙二娘剔着牙冷笑,"高衙内可知你与洒家提过这娼妇?"
林娘子摇头,鬓角银甲片寒光凛凛。
"妙极!"孙二娘猛拍大腿,"你这直肠子藏不住事,倒省得洒家费口舌。"
"得姊如此,某之幸也。"林娘子抱拳。
孙二娘忽地脸红:"酸话少说!"又啐道,"莫在洒家跟前演什么郎情妾意,我家那死鬼张青还在青州贩人肉哩!"
"年岁差着两轮,倒合姊姊泼辣性子。"林娘子难得调笑,"近日可收着青州密信?"
孙二娘从怀中掏出染血布帛:"那杀千刀的竟学人写酸诗!"忽又扭捏,"可要听听'鸳鸯双刀分又合'的屁话?"
林娘子愕然。母夜叉竟念起情诗,定是见高衙内为她鞍前马后,心湖起了波澜。
"愿闻其详。"
"罢了!听得洒家起鸡皮疙瘩......"
七日后,孙二娘悔青了肠子。她望着林娘子苍白的脸,恨不能撕了那日多嘴的舌头——
原来重阳宴上,潘金莲扭着腰肢献酒,袖中滑落的密信赫然写着:"高衙内夜宿狮子楼"。林娘子独坐白虎节堂顶:"生辰?江湖人只记断头日!"
林娘子只记得孙二娘曾撂下狠话:"今日莫问江湖事!"
半月前,高衙内火急火燎催她下山时,林娘子尚不明就里。而今经孙二娘点破,方知这厮为备生辰礼,竟将东京城翻了个底朝天——
"那日洒家与他同去沧州黑市,这憨货为寻柄宝剑险些掀了鼓上蚤时迁的老巢!"孙二娘啃着羊腿大笑,"三十八家兵器铺子,最后挑中这柄七星龙泉剑!"
林娘子虽感念孙二娘好意,却故意装傻:"姐姐说甚浑话?"言罢拎起梨花枪舞得虎虎生风,仿佛明日与寻常无异。
生辰前夜,山间飘着松柏香。高衙内跨马拦在寨门前,晨雾中丈八蛇矛寒光凛凛:"卯时三刻白虎节堂见!某备了好物什!"
"明日可是生辰宴日。"林娘子摩挲枪穗冷笑,"衙内莫不是要误了劫生辰纲的大事?"
"照劫不误!"高衙内扬鞭指向云海,"但明日更紧要——某立过军令状的!"
暮色染红东廊檐角时,林娘子唤来朱武:"传令各寨兄弟,明日某要在白虎节堂摆生辰宴。"
"谨遵将令!"小喽啰抱拳退下。朱武捋须笑道:"林教头托阮氏兄弟从波斯捎来葡萄酒,正过青州府关卡。衙内为迎此酒,特请圣手书生写了十二道喜帖!"
林娘子抚掌大笑时,朱武却捻须蹙眉:"某当耳聋眼瞎便是。"
"怎地?既教某知晓,今夜如何安眠!"
彼时林娘子笃信——明日卯时,高衙内必在殿帅府为她摆下生辰宴!
岂止她一人心潮翻涌?随她闯荡江湖的孙二娘与梁山喽啰,亦心潮翻涌。
次日辰时,孙二娘提双刀踹开寨门:"同去!那厮也邀了洒家!"二人跨马直奔东京城。
青骢马踏碎官道残雪。高衙内忽勒缰道:"某邀了沧州柴大官人赴宴,妹子可识得?"
林娘子攥紧马鞭:"原以为只某与孙二姐......那柴进不过酒宴间碰过碗。"
"你是某成亲第一人!"高衙内眼透精光,"望你与某做压寨夫人,朝朝和睦!"
"自然。"林娘子冷笑,指尖划过鞍前箭囊寒铁。
二人未察,这场生辰宴暗藏乾坤——
甫入殿帅府角门,潘金莲扭腰迎上。她冲高衙内抛个媚眼,转头对林娘子耳语:"衙内哥哥昨夜熬红眼布置酒宴,真真上心!"
林娘子按剑冷嗤:"他未提生辰二字。"
潘金莲慌忙掩袖:"哎呀!莫不是要给女将军惊喜?"
"且当洒家放屁!"高衙内猛灌一口烈酒,拍碎黄花梨案几。阎婆惜垂首退至东廊雕龙门前,铜锁开阖声如钝刀割肉。
堂内火把猎猎,高衙内与众好汉围坐虎皮交椅,金漆托盘盛着烤全羊与透瓶香。门轴吱呀响动时,三十六道刀光齐指来客。
"张贞娘、母夜叉,来得正好!"高衙内甩开绣蟒披风迎上,腰间玉带钩随身晃动,"某特备好酒,与诸位兄弟同饮!"他冲满脸狐疑的众人喝道:"孙二娘是张贞娘果子铺掌柜,尔等休要轻慢!"
末席落座时,林娘子忽按剑冷嗤:"你说尚缺一人?"
"正是今日宴的主角!"高衙内憨笑。
东廊死寂。孙二娘攥紧屠刀,身后两个喽啰屏息如龟。炭盆爆响中,林娘子峨眉刺已出鞘半寸:"谁是主角?"
"衙内!"阎婆惜慌慌张张撞进门,"有个叫潘金莲的娼妇......"
"速请!"高衙内踢翻酒坛跃起,酒液泼湿高俅手书也浑不在意,"她才是今日主角!"此言引得众好汉哗然,史进拍案喝问:"这贱人凭甚主角?"
高衙内转身横刀,火光在眸中炸裂:"某在沧州道救下的苦命人!虽沦落风尘,却为养瞎眼老母卖笑十年!上月说起生辰便是母难日......"她捶胸顿足,"某立过血誓,要替她办场最风光的生辰宴!"
孙二娘方欲骂娘,一串银铃笑音刺破杀机。酒碗坠地脆响里,阎婆惜尖叫倒退:"不是教你在马厩候着?"
"生辰宴的主角岂能拴在草料堆?"潘金莲拎着补丁裙裾倚门媚笑,蓬发沾着马粪,眼波扫过满堂刀斧,"衙内哥哥,奴家这身可衬今日生辰宴?"
高衙内疾步奔向倚门媚笑的潘金莲。
"某糊涂!"他喘着粗气,"未与亲兵说清你的名号,只道是备生辰宴。"
"亲兵?"潘金莲指尖绕着发梢,眼波流转如毒蛇吐信,"衙内哥哥果真殿帅府贵人!可这扮相......"她忽贴近高衙内耳畔,"倒像瓦舍里唱戏的武生!"
"休要胡吣!"高衙内拧眉退开。
林娘子正惊怒于二人狎昵姿态,忽闻身侧传来金铁交鸣。转头见孙二娘双刀出鞘半寸,死死盯着潘金莲颈间血玉:"这......这玉佩!"
潘金莲轻抚碧血鸳鸯佩,故作天真:"奴家生辰原在三日前,这是衙内哥哥贺礼。"又冲孙二娘媚笑,"还要谢孙家姐姐前日帮奴挑样式呢!"
高衙内浑然不觉补刀:"某早托母夜叉选玉佩,她倒热心肠!"
孙二娘指甲抠进掌心,虎目含泪:"洒家只当是给张贞娘的!"
"你又未问!"高衙内挠头后退,"这值当动气?"
殿帅府亲兵低头憋笑。当初无人敢问生辰宴主角,便是料到这般修罗场。唯潘金莲拍手娇呼:"张贞娘姐姐竟为奴家庆生,奴家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她眼风扫过林娘子腰间剑穗,"二位女侠与衙内哥哥一般,都是忠良之后罢?"
东廊烛火骤暗,三十六把交椅同时震颤。
潘金莲忽地尖笑,声如夜枭:"衙内哥哥真把梁山草寇都诓来了!奴家今日倒似皇后娘娘!"她甩着破裙转圈,琉璃盏寒光映得金步摇鬼火般闪烁。
高衙内摩挲腰间玉带钩:"虽迟了两日,可你说定要补生辰宴!"他踹翻酒坛,"弟兄们寅时便洒扫东廊!"
"不碍事!"潘金莲蛇腰一扭贴进高衙内怀里,"真贺礼三日前便收了,这生辰宴迟些何妨?"
"呔——!"
炸雷般的暴喝骤起。高衙内与潘金莲猛回头,见知晓今日原是林娘子生辰的众好汉僵立阶前。史进手中酒碗轻颤,透瓶香泼湿了豹皮靴。
"且慢!"
柴进摇扇踱出,云履踏地铮铮作响。他抖开烫金战帖,声冷如刀:"某应约而来,原当是张贞娘生辰擂。"折扇直指潘金莲,"岂料是为这娼妇庆生?"
潘金莲踉跄撞柱,金簪碰出裂痕:"娼......妇?"
"以出身论英雄,腌臜至极!"高衙内揽住潘金莲,铁护腕压皱她粗布衫,"柴大官人若执此念,沧州盐路某便断了吧!"
"呵!"柴进摔碎酒碗,眸中映出潘金莲惨白的脸,"你使张贞娘义姐为这贱人挑贺礼,孙二娘犹蒙鼓里!更可笑——"他指向窗外,林娘子正抱剑匣呆立雪地,"连正主都未接喜帖!"
"事已至此。可洒家疑你存心设局!"柴进折扇点向高衙内,"某问生辰宴为谁而设,你只道邀张贞娘与母夜叉......最可恨者,你竟对这娼妇献媚,未察林娘子眉间怒气!"
高衙内如遭雷击,猛地转头望向阶前抱剑而立的林娘子。
"妹子......怎地?"他疾步上前欲握其腕,阎婆惜忽捧青铜酒樽啜泣:"衙内......今日......是张贞娘生辰!"
东廊死寂如坟。孙二娘攥碎腰间酒葫芦,喽啰们屏息垂首。高衙内掐指算日,面色骤青,蟒袍前襟被抓出裂帛之声。
"非也!某未忘!"他慌不择言,"白日为潘贱人摆生辰宴,夜里原要与你独饮生辰酒......某立过血誓,年年为你办生辰宴!"
"哧——"
倚着盘龙柱的潘金莲忽嗤笑出声,金步摇随肩乱颤:"奴家早觉蹊跷,原来诸位当这生辰宴是为张贞娘设的?"她指尖轻抚颈间碧血佩,媚眼如丝:"衙内哥哥,这玉佩......莫不是要给林娘子的贺礼?"
"娼妇明知故问!"孙二娘暴喝,屠刀劈裂青石砖。
潘金莲悠然解下玉佩,碧光在空中划出血痕:"奴家可是狮子楼胭脂铺掌柜,这碧血佩——"她甩手掷向林娘子,"正是我替衙内选的信物!"
高衙内踉跄后退,琉璃盏碎光映得他瞳孔涣散:"自、自然......某也备了给你的......"话音未落,林娘子剑光已挑碎玉佩,冷嗤:"生辰礼?某只要衙内狗头!"
林娘子摩挲着掌中碧血佩,寒铁链在指尖泛着血光。
"三日后沧州道劫生辰纲。毕竟明日......是个要紧日子。"高衙内缓缓道。
高衙内当日的誓言犹在耳畔,林娘子嘴角勾起冷笑。她抬眸望向铜镜,镜中映出腰间鱼肠剑鞘上"张贞娘"的阴刻篆文。
"这破烂玉佩,配你不合。"高衙内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母夜叉替你挑的式样。"
"好毒舌。"林娘子转身倚着兵器架,铁甲护腕撞得刀枪铮鸣,"上月你还说这玉佩配某正合。"
潘金莲的媚笑恰时荡入白虎节堂。她斜倚门框,金步摇在蓬乱云鬓间晃荡:"哎哟,搅了衙内哥哥与压寨夫人的体己话?"
"本就是你的。"林娘子突然甩出碧血佩,玉佩擦过潘金莲掌心,"旧主人才知如何戴这催命符。"
"张贞娘!"潘金莲踉跄退至香案前,裙裾扫翻供着的青龙偃月刀,"你疑衙内哥哥眼力?"
林娘子漫不经心擦拭玄铁护心镜:"梁山女贞娘的见识,总强过童贯养的野狗。"
堂内杀机骤起。潘金莲哀切望向高衙内,却见那厮死死盯着地上破碎碧血佩,铁护腕几乎捏碎虎皮椅扶手。
"不替你义妹说句公道话?"林娘子剑穗扫过雕花案几,"毕竟她的生辰日......是要紧日子。"
"某没有!"高衙内猛然抬头,冷汗浸湿麒麟补服,"你的生辰日才是......"
"扯谎。"林娘子霍然起身,披风掀翻兵器架。流星锤坠地声中,她拾起裂成两半的碧血佩,"似这赝品,再精巧也经不得某的掌心雷!"
孙二娘的铁链声从廊下传来时,林娘子已披上雪狼大氅。朱武举着火把欲言又止,火光在她眉间朱砂痣上跳动。
"备马。"她最后望了眼镜中苍白的脸,"夫妻恩情比冰雪消散得更快。"
东廊内腥风骤起,高衙内喉头滚动如吞炭火。
"潘金莲,某今日便与这厮毁婚约!你尽可与他厮混,便是拜堂成亲也由得你!"林娘子披风扫过青砖,枪尖点地冷笑。潘金莲面如金纸,高衙内蟒袍下的身躯震颤如筛糠。
"毁婚约......戏言罢?"
"某像说笑?"林娘子眉峰如刀,高衙内眼底血丝密布。
"千错万错在某!某怜这贱人身世凄苦,满心只念她......可你我成亲的情义,当真一刀两断?"高衙内踉跄近前,"吴军师与杨太尉断不会轻饶!夫妻成亲与仕途岂能混谈?你该懂的......"
"某是认真的。"
高衙内忽仰天狂笑:"妹子通透!某即刻斩了这贱人,与你重摆忠义酒!"他反手抽刀指向潘金莲,"或独往阴曹地府,岂不快哉?"
林娘子眸光似淬毒箭矢,高衙内却愈发癫狂:"某这就修书与林教头令其解除婚约!若他不允——"她枪挑梁柱,"某乃八十万禁军教头亲妹,你不过杨戬养的猢狲!"
"且慢!某立誓再不睬这娼妇!"
"高衙内!自识得她,你劫纲失手三次。"
"为何......翻旧账?"
"为个女人屡坏大事,反怨某冷眼旁观——"林娘子劈手斩断案上令箭。
"往日你从不说这等诛心话......"
"彼时某眼瞎。"林娘子垂眸抚枪,"自饮下朝廷鸩酒那日,哥哥命某重审你肺腑。"
高衙内如遭五雷轰顶,林娘子已抱拳环视众好汉:"教弟兄们见笑,某先行告退!"言罢携孙二娘踏雪而出:"高衙内,婚约就此作废。我林家枪法传了七代,断不与浪荡子共白首!"言罢纵马出城,雪地上蹄印如刀刻斧凿。
"张贞娘!!"
把守堂前的阮小七横槊拦住高衙内。"滚开!"他嘶吼如困兽,混江龙却寸步不让。待林娘子马蹄声远,阮小七方收槊冷笑:"哥哥有令——再近半步,格杀勿论!"
"......追!纵是黄泉也要追回!"高衙内目眦尽裂。
高衙内正欲提刀追赶,忽闻史进暴喝:"洒家也回梁山!"那双豹眼翻涌着滔天杀意。
"某......某本欲接济江湖娼妇!"高衙内额角青筋暴起,"谁料今日竟是张贞娘生辰宴......"
柴进折扇一收,冷笑截断他话头:"纵非生辰宴,你与娼妇厮混也足够荒唐!从今往后,梁山与你恩毁婚约绝!"言罢率众好汉踏过东廊门槛。
高衙内环视堂内,见堂内亲兵面如土色。
"如今只剩丧家犬了。"
潘金莲倚着盘龙柱讥笑,金步摇映得她眉眼如毒:"这不正合你意?你说与张贞娘成亲是累赘,与奴家吃酒才痛快——"她指尖划过高衙内颤抖的刀锋。
"住口......"
亲兵们斜眼瞥向蜷缩角落的高衙内。殿帅府养子虽披蟒袍,终究是太尉手中傀儡——这般腌臜勾当,他本该比谁都清楚。
"......竟堕落到这般田地。"
某亲兵的低语激得高衙内暴起:"某未说过那等浑话!"
"滚回你的狗窝!"潘金莲甩袖转身,"你送某碧血佩,摆生尘宴勾引于我,如今装什么贞洁烈男?"她忽回眸媚笑,"实话告你——奴家早与童贯义子私定终身!"
"……你这贱人!"
"哎哟,这盘酱牛肉。将军若不用,奴家带回去喂狗可好?"
高衙内面皮紫涨,一把掐住潘金莲手腕,拖死狗般将她拽出东廊:"都是你这贱人作祟!"
正欲跨马追赶林娘子,却被朱武横刀拦住:"衙内,某当禀报蔡枢密。"
"禀报?就为某忘了张贞娘生辰?芝麻小事何须惊动义父!"
"张贞娘已当众撕了婚书。"朱武冷笑,"枢密院暗桩传信,童贯已调三万禁军围困沧州道。"
高衙内目眦尽裂,血泪几欲夺眶:"岂能因生辰宴破盟!吴军师若在,定先劝某与她和解!"
"衙内糊涂。"朱武刀鞘敲地,"某奉的是蔡大人钧旨,非你号令。"
"什么……"
高衙内如坠冰窟——这平日称兄道弟的神机军师,此刻眉眼冷似阎罗。
"聒噪!"
他踹翻香炉冲出殿帅府,遥见林娘子的青骢马绝尘而去,嘶声狂吼:"张贞娘!容某赔罪!"
市井闲汉指指点点中,高衙内跌撞追至梁山营寨,却被阮小七渔叉架喉。僵持半柱香后,朱武慢悠悠踱出,递过半截染血箭矢:"张贞娘留话:明日卯时,白虎节堂见。"
高衙内攥紧箭矢,抬头见朱武眼底讥诮,忽悟这厮早投梁山。他啐出口血沫,踉跄没入夜色。
高衙内寅时便蹲守白虎节堂前,钢刀拄地等林娘子。喽啰们鱼贯入山门,却始终不见那道银甲红缨的身影。正焦躁间,孙二娘拎着血淋淋的屠刀晃进视野。
"母夜叉!"
孙二娘横眉冷目,高衙内抢步上前揪住她衣领:"张贞娘果真反了?"
"洒家懒得与狗贼废话!"
"最后一问!某立誓再不踏足梁山!"
孙二娘啐出口血沫:"说与你听也无妨——张贞娘昨日便离了水泊,快马直取殿帅府!"
高衙内脖颈"咔"地一响:"甚?"
"你昨夜夹尾逃后,她单骑闯关去会杨太尉。"孙二娘摩挲刀锋冷笑,"说是要亲手斩断亲事!"
"斩断亲事?"高衙内喉头腥甜,"她分明允某修书请罪......"
"杨戬老贼等不及笔墨官司!"孙二娘退开三步,"此刻去追,不过自取其辱——你这腌臜泼才,可知错在何处?"
高衙内面目狰狞,反手劈断旗杆奔出山门。马蹄踏碎晨霜时,他铁护腕已捏出裂痕。冲回殿帅府,揪住亲兵低吼:"备马!某要截杀张贞娘!"
朱武闪身拦路,白须随冷笑颤动:"衙内莽撞,恐坏太尉大计。当静候枢密院密令......"
"等?等某头颅挂上城楼?"高衙内一拳砸裂青铜香炉,"某为潘金莲摆生辰宴有错?连她手指都未碰过!"
空荡东廊回响癫狂嘶吼,亲兵们缩颈如鹌鹑。高衙内扯下蟒袍,抓起狼牙棒便走:"牵某的照夜玉狮子!"
"恕难从命。"朱武袖中滑出判官笔,"昨夜已将请罪血书飞鸽传书,在得回音前——"
话音未落,高衙内已踹翻门板冲出。北风卷起婚书残页。
"擅自调兵?某乃太尉义子!你等鹰犬也敢拦我?"
高衙内环视枢密院门前亲兵,众兵卒却冷眼按刀,无一人应答。
离了东京城铁甲护卫,单骑独行直如送死。他既无林娘子踪迹,只得如朱武所言,枯等高俅裁决。
未料林娘子未归,高俅密函已至——命他携亲兵即刻返枢密院复命。
蹊跷处在于,信中只字不提张贞娘生死。高衙内面如金纸,随行亲兵却漠然如木偶,无人问及"张贞娘可安好"。
踏入枢密院东廊,亲兵引他至高俅案前。
"……高衙内。"
他叩门报号,门内传来一声"进"。高俅原倚虎皮交椅假寐,此刻缓缓睁眼,将染血帛书摔在青铜案上,眼下乌青似中毒。
"杨太尉飞鸽传书,要撕亲事,附列罪状。若你认罪,便画押谢罪。"
"……!"
虽早有预料,却未想杨戬竟为东廊之事郑重绝义!
"义父容禀!某虽行事莽撞,却未坏礼法!"
"……故召你问话。"高俅以判官笔轻敲帛书,声冷如铁,"将那日东廊毁婚约宴始末,细细道来。"
高衙内如蒙大赦,急述当日潘金莲搅局、张贞娘撕毁婚约之事。高俅闭目静听,待其言毕,忽指身后亲兵:"尔等补充。"
亲兵所述条理分明,句句如刀。高衙内几欲插话,却被高俅寒眸逼退,冷汗浸透麒麟袍。待末一亲兵闭口,他已知——亲事再无转圜。
高俅十指交叠抵住颚下,长叹割裂死寂:"你仗太尉之势,践张贞娘忠义,视梁山宽宥为软弱。真当江湖儿女,皆可任你揉捏?"
"非也——"
"荒唐!纵是张贞娘要毁婚约,也得问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枪!他杨戬怎敢毁亲事?这分明是打江湖好汉的脸!"
高俅揪着发髻,高衙内浑身战栗:"可......"
"区区生辰宴风波,竟被他当众撕毁盟书......杨戬老贼分明是要削我蔡家根基!"
高俅猛然起身,青铜烛台在他身后投下鬼魅般的影子。他反手一记耳光抽在高衙内脸上,铁护指在皮肉烙出血痕:"张贞娘大闹太尉府,江湖震动,你当是儿戏?"
他抓起虎皮披风,对瘫软在地的高衙内冷笑:"某这就去会会杨太尉。"
"在某一炷香内,你且滚去东廊偏殿面壁!"高俅刀鞘重击案几,震得令箭簌簌作响,"若敢踏出门槛半步——"
亲兵抱拳应诺,铁甲摩擦声如毒蛇吐信。高衙内哆嗦着问"当真要撕毁婚约",高俅忽拽其领巾拖至窗前。暮色中,白虎节堂前的石碑泛着血光。
"若非你这蠢材招惹张贞娘——"高俅吐息如寒冰,"某何须向杨戬俯首?"
高衙内从未恨过林娘子。然江湖纷争、生辰纲劫案、各寨分赃的烂账,早将他熬得油尽灯枯。
记忆中唯一鲜活的,是那总披银甲跨赤兔的女子。她会在校场边抛来酒葫芦,马尾辫扫过他手背:"衙内的枪法倒有三分像林教头。"每当他醉酒胡言,她便以枪杆敲他头盔,眉梢却带笑。
为续这丝暖意,他特遣人从西域运来七星龙泉剑作生辰礼,甚至盗取军饷筹备生辰宴。
此刻他盯着青砖上纠缠的龙纹,怎也想不通:不过江湖儿女戏言,怎就变成血淋淋的"毁婚约帖"?
"你与张贞娘的亲事,已当众焚毁。"
从殿帅府归来的高俅立于东廊槛外,玄铁护心镜映着阴云。他始终背对高衙内,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腌臜。
"张贞娘既撕了婚书,此事便算揭过。幸得她留三分薄面,枢密院未遭血洗。然杨太尉那头......怕是恨毒了你。"
这岂非意料之中?高衙内暗自冷笑。江湖恩怨从不论是非,只求个痛快收场。
"可知东廊毁婚约宴上,不止孙二娘,更有三十六寨头领?若你与潘金莲的腌臜事传遍绿林——"高俅铁拐杖重重杵地,"枢密院的旗,怕是要被梁山烧成灰烬!"
"......某知罪。往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再犯。"
高衙内垂首告罪,脊背却挺如标枪。高俅摩挲虎符冷笑:"往后?江湖可容你谈往后?"
"绿林道不过巴掌大的地界,试问哪路好汉愿与背信弃义之徒结婚?"
"......某自会血战赎罪。"
"早知你如此蠢钝,当初就该由你烂在勾栏瓦舍!"高俅忽掀翻青铜案,惊起梁上寒鸦,"从今往后,你爱混市井便混市井,要随童贯当走狗也由得你——再无人拘你半分!"
堂内死寂三息,高衙内猛然抬头:"恁地说?"正撞上高俅淬毒般的眼神,那瞳孔映着烛火,却似九幽寒冰。
"即刻起,你不再是枢密院的人。"
高衙内喉头滚动如吞刀剑,良久挤出嘶声:"义父......某不懂......"
"张贞娘不是应了撕毁婚约即止干戈?"
"某再三告诫你留条后路。"高俅指尖划过虎符凹痕,讥诮似钢刀剜肉,"你眼底的怨毒,早从枪尖滴出来了。"
"某对天盟誓......"
"纵使血溅五步,逐令亦不可逆!"
高俅鹰隼般的目光钉住高衙内,铁护指捏得"咔咔"作响。
"……实话告你,某早疑心如此。单因张贞娘枪挑太尉府,便废亲事,忒也霸道!"
"你当真未存心伤张贞娘?"
"某知忘她生辰有罪,可值得这般绝义?"
高俅长叹如北风卷雪:"故某决意逐你出枢密院。"
"怎至于此?!"
"因你毫无悔意!若容你苟活,必生怨怼,或再求结婚。"
"某、某断不敢!"
"某已难信你。"高俅袖中滑出虎符,"为免杨戬迁怒枢密院——"
"……你竟视权柄重过义子性命?!"
"自然。为枢密之主,守江山社稷乃某本分。"
此言如寒铁贯胸,高衙内踉跄退步。
"你既失殿帅府庇佑,早晚要自谋生路,不过早几日罢了。"
"未必绝路!她或与柴进结婚,甚或投靠更势大的方腊!"
"凭你这丧家犬,纵她孤身无依,亦不屑多看一眼。"
高衙内目眦渗血:"安敢妄断!"高俅却拂袖:"聒噪!"
"……争辩徒劳。你自幼习武弄权,混口饭食不难。"高俅掷出碎银,"收拾细软,三日内滚出东京。某予你二十两纹银,虽薄,够你投沧州或落草为寇。"
高衙内浑不信命,故未理行囊。然三日限至,仍被亲兵叉出枢密院。
直至朱雀门轰然闭阖,方知大势已去。
『投沧州或自寻死路。』
高俅冷语犹在耳畔,然失殿帅府腰牌的高衙内,唯混迹流民入东京——须得随镖局车队。可他既无江湖名帖,亦无银钱打点。
"…………"
枯立汴河畔半日后,高衙内辗转至青州小镇谋生。于沧州镖局充作账房,本欲攒银赴梁山寻仇,却渐悟自己不通兵法、不擅厮杀。虽粗茶淡饭,竟惯于市井烟火。三年后,娶了镖头之女为妻。
然果如所料,高衙内确已疯癫。虽与孙二娘结为夫妇,仍暗中私通潘金莲。事败当日,他伏在孙二娘膝前涕泗横流:"某愿断指谢罪!"终被休弃,更被索要三千两赔命钱。沧州道上人人唾骂,他余生皆蒙"背信狗贼"恶名。
反观潘金莲,专挑有亲事的江湖汉子勾搭。待其情动,便故作无辜抽身,笑看兄弟阋墙。
"奴家何曾越界?不过递碗酒、抛个媚眼。"她倚着狮子楼雕栏,指尖捻碎花生壳,"看那些莽汉为某反目,倒比劫生辰纲有趣!"
"可你确毁了三桩婚事!"
某日酒肆算账时,朱武将一叠血书摔在柜上。纸屑纷飞中,潘金莲挑眉:"掌柜的这是作甚?"
"林娘子与高俅的联姻告吹,是你这娼妇搅局罢?"
潘金莲心头一凛。她早知林娘子大闹东廊,未料消息传得恁快。"小题大做!不过高俅自愿为某摆生辰宴——谁与你嚼舌根?"
"你与高俅耳鬓厮磨的腌臜样,半月内被七寨主撞见。"朱武判官笔敲裂柜台,"某提醒过你三次!江湖儿女最恨背后捅刀!"
"奴家不过替狮子楼招揽生意。"潘金莲绾着发髻媚笑,"掌柜的没见西域葡萄酒多卖了三车?"
"靠卖笑换买卖?"朱武猛然逼近,柜台"咔"地裂开缝,"你当梁山好汉是睁眼瞎?如今两家撕毁婚约,全绿林都道是你作祟!"
潘金莲指甲掐入掌心:"他们本就各怀鬼胎......"
"要紧的是江湖脸面!"朱武撕碎密信,"张贞娘被娼妇撬了老公,你当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枪是摆设?"
"晓得了。"潘金莲转身擦拭酒坛,陶罐映出她惨白的唇,"往后奴家自会收敛。"
朱武望着她挺直的脊背,颓然跌坐太师椅:"只怕沧州道再无'往后'......"
"被梁山盯上终是祸端。你且卷铺盖走人!"
潘金莲从未料到这般结局,金步摇"当啷"坠地,浑身寒似刀剜。
"......逐某出狮子楼?某可是沧州道头牌!掌柜的当真绝情?"
"你招揽江湖客的手段确是一绝——故某容你至今。"朱武拍碎算盘,"可你屡屡撩拨各寨头领,惹得兄弟阋墙,某替你收拾多少烂摊?"
"这般责罚忒重!某又未越雷池半步!"
"张贞娘的枪尖已抵在门外,留你便是留祸根!"
潘金莲攥紧裙裾的指节泛白。五年间为狮子楼卖笑周旋,竟成黄粱一梦。她咬牙冷笑:"好极!某自去落草!待酒肆门可罗雀时,莫求某回来!"
然江湖传言"潘金莲毁亲事遭弃",比飞鸽更快。沧州道七十二家酒肆闭门谢客,旧日相好避如蛇蝎,连瞎眼老母也摔碎她的碗筷。最终这娼妇背着破包袱,没入野猪林暮色。
林娘子倚着白虎节堂虎皮交椅,指尖摩挲密信上的朱砂印。年年生辰,总见孙二娘差人送来西域葡萄酒,暖意化开眉间寒霜。
"......谢过孙家姐姐。"
她将密信按在心口,天窗漏下的月光为银甲镀上清辉。堂外飘来烤全羊与透瓶香的滋味,提醒着今夜生辰宴将开。
记忆随信纸簌簌翻涌。当年与高衙内撕毁婚约后,孙二娘牵线搭桥,引她结识武松——那位景阳冈打虎、以刚直闻名的好汉。初见时他斜挎虎皮,镔铁戒刀映日生寒,开口便是:"嫂子安心,武二定护你周全。"
成亲那日,孙二娘亲手为她披上银丝软甲。透过甲片缝隙,她瞥见观礼席间高衙内扭曲的脸,而身侧的武松始终横刀而立。
"张贞娘,该擂鼓聚将了。"
浑厚嗓音惊破回忆。她转身时披风卷起罡风,武松拄着哨棒立于东廊前,刀柄红缨与她鬓间朱砂交映如血。
白虎节堂上百盏火把煌煌如昼,当她与武松并肩踏上点将台,忽忆起十八岁那夜——浑身是血的少女独守辽军尸堆,攥着半截断枪瑟瑟发抖。
"谢众兄弟为某庆生!"她举碗时夜明珠戒映亮山河,笑靥比寒星更凛冽,"......苍天垂怜。"
透瓶香在粗陶碗中激荡,映着满堂豪杰的呼喝。林娘子知,有些旧伤终被江湖风霜酿成烈酒,而要紧的,永远是手中这杆不折的银枪。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