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有一种气味,不管你走多远都忘不掉。半夏未至,槐花香已经在空气里散开。我坐在老屋的台阶上,盯着对面老刘家的院墙发愣。那墙角的狗尿苔,年年清,年年长,像极了我和老刘家二十年的纠葛。
村里有一种气味,不管你走多远都忘不掉。半夏未至,槐花香已经在空气里散开。我坐在老屋的台阶上,盯着对面老刘家的院墙发愣。那墙角的狗尿苔,年年清,年年长,像极了我和老刘家二十年的纠葛。
老刘,村里人都叫他”刘麦客”,因为年轻时曾在镇里的粮站扛过麻袋。这外号叫了大半辈子,连他孙子都改不过来,见了面就喊”麦爷爷”。但在我这里,他更像个破了的钱袋子,总是漏个不停。
村口那棵老槐树不知道见证了多少次我和他的借钱场景。那是2003年的夏天,我刚从县城的砖厂领了工资回来,老刘拦住我的路。
“老弟啊,救救急,家里断顿了。”
彼时的农村,隔三差五就有人”断顿”。我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十块递过去,他接过钱,拍了拍胸脯:“下个月一定还你。”
下个月变成了下个季,季变成了年。每次碰面,他不是说家里老婆病了,就是说孙子学费紧张。最后连理由都懒得找,看见我拐弯抹角。时间长了,五十变成了五百。
去年腊月,村里的老王家杀猪,我帮着抬了几桶热水。猪血汤飘着热气,男人们围在猪圈外边喝小酒边吹牛。老刘也来了,帽子压得很低,旧军大衣晒得发白,怀里揣着半包皱巴巴的红梅。
“老刘,你那鸡窝屋顶又漏了吧?”村主任呵呵笑道。
老刘眼神一暗,没吱声,抿了口二锅头。
“您老也该把那孙子管管了,昨天又看见他逃课在镇上网吧,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以后怎么办?”主任的媳妇端着碗筷插了一嘴。
我注意到老刘的手指捏紧了烟卷,火星一亮一暗。
“他爹娘在外打工,哪管得了这么多。”老刘闷声应付,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无力。
席间,老刘喝多了,脸涨得通红。他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我大喊:“小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借你那几个臭钱,我迟早会还!”
满屋人的目光刹那间都落在我们身上。
我一愣:“老刘,我啥时候催你了?”
“少在这装好人!我孙子说见了你就躲,肯定是你在后面嚼舌根!”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脸上。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没生气。我看到他眼角的泪纹,看到他穿了五年的旧棉袄,看到他浑浊眼睛里的绝望。这副样子,跟我死去的父亲竟有几分相似。
但村里人不这么想。
“这老刘,怎么恩将仇报呢?”
“小李借钱不还也就算了,还骂人,真不是东西。”
从那以后,村里人见了老刘都冷眼相看。我倒觉得无所谓,反正那钱早就在我心里作废了。
春天过去,我的砖厂因为环保被关停,难得回村呆了一个多月。有天下午,我在村口小卖部买烟,遇见老刘的孙子刘小海,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眼神躲闪。
“小海,最近学校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他不看我,低着头:“不上了,准备跟我爸去工地。”
我愣了一下:“不是马上高考了吗?”
小海的眼圈红了:“考不上,没用。”
那表情,跟他爷爷简直一模一样。
回家的路上,我绕到了学校,找到了曾教过我的张老师。张老师已经五十开外,鬓角全白了,办公桌上的保温杯贴着泛黄的医嘱单。
“小海啊,那孩子挺有天分的,就是家里条件太差,心思不定。”张老师叹气,“模拟考差了点,但上个二本没问题。”
“那为啥要辍学?”
张老师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听说是学费问题。他爷爷前段时间找了高利贷交补课费,现在还不上,天天被人堵门。”
晚饭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到老刘家门口。他家的木门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门口的砖缝里长出几棵杂草。院子里,水泥地面裂了几道缝,一只花猫卧在晒了一天的砂锅盖上。
老刘正蹲在门口抽烟,见我来,脸色立马沉下来:“来干啥?要钱?我没有。”
我没理他,直接问道:“听说小海不上学了?”
“关你屁事!”他烟灰一弹,“没钱读那玩意儿,早点出去挣钱养老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给他交学费。”
老刘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老大:“啥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你是不是有病?我骂你、借你钱不还,你还来施舍?”他一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这个人曾把我从村口的水沟里拉出来,还塞给我一颗冰糖。
“不是施舍,就当人情债。”我转身要走,又补了一句,“小海要是考不上,你再来骂我也不迟。”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看着老刘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
清晨四点,他骑着那辆破得冒烟的三轮车去镇上收废品;中午,他去田里帮人插秧、除草;晚上,他挑着扁担去村边的砖窑挑砖,一趟一毛钱。白天村民们见了他,也不再冷嘲热讽,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都明白。
高考那天,我和老刘一起站在校门口。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花了二十块擦了双皮鞋,借了村主任的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要不你进去等?外面太热。”我递给他一瓶冰水。
他摇头,嘴唇干裂:“等在这,他出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我没再说话,陪他一起站着。工作了十几年,我从没这么紧张过,仿佛考试的是我自己。
下午五点,考生们鱼贯而出。老刘眯着眼在人群中寻找,突然他身子一颤,抬手指向人群:“小海!这儿!”
小海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好坏。
“考得怎么样?”老刘的声音都在抖。
小海看了看我,又看看他爷爷:“还行。”
老刘如释重负,手里的水瓶差点掉在地上。
回家的路上,天上飘起了小雨。老刘骑着三轮车,我和小海坐在后面。车子咯吱咯吱响,轮胎歪歪扭扭,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很平稳。
“李叔,谢谢你。”小海突然小声说。
我看着前面老刘的背影,摇了摇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八月份的一天,小海收到了二本录取通知书,是县城里的一所师范学院。但更大的惊喜是,学校给了他半额助学金。那一晚,全村的人都来老刘家道贺,连他那个常年不归的儿子也打来了电话,说要寄钱回来添置行李。
老刘站在堂屋中间,眼圈通红,嘴硬道:“我就说我孙子有出息!”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后,老刘在自家院子里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李小”。村里人都知道,这是讨债公司的头目,专门收拾那些借了高利贷还不起的人。
开学前一周,我正收拾庄稼,听见村口有人喊我名字。
老刘站在那里,脸色如土:“能借我三千块吗?”
我没多问,直接把钱转给了他。
开学那天,我开着借来的面包车,把老刘和小海送到车站。小海的行李不多,一个旧书包,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还有一袋子他奶奶亲手腌的咸菜。
火车站人来人往,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列车信息。老刘嘴唇哆嗦着,不停地给小海整理衣领,叮嘱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忘了带卡,吃饭要吃饱,钱不够就打电话…”
小海有些不耐烦:“爷爷,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检票的时间到了,小海拖着行李往安检口走去。老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等一下!”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进小海的口袋:“这是我存的一点钱,你拿着。”
小海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站在旁边,看到老刘的手在发抖。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好好读书,别…别像我一样。”老刘的声音哽咽了。
小海点点头,转身走进了检票口。
回去的路上,老刘一言不发。车子开到半路,他突然让我停车。我把车靠边停下,以为他晕车了。
没想到,这个倔强了大半辈子的老头,突然扑过来抱住了我,嚎啕大哭起来。
“小李,对不起…对不起…”他哭得像个孩子,“我那么对你,你还帮我孙子…”
我拍拍他的背,说不出话来。
“我那三千块,是还高利贷的最后一笔…”老刘抽泣着,“小海不知道,我借了七万给他交学费、补课费…”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拼命干活,为什么他瘦了一圈。
“没事,咱们慢慢来。”我递给他一根烟。
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一共两万三,全给你。剩下的,我每个月从收废品的钱里还你五百,利息你定…”
我没接那本折子:“老刘,钱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海好好读书。”
他攥紧了存折,好半天才点点头。
回村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汽车的广播里放着一首老歌,唱的是”常回家看看”。老刘闭着眼睛,满脸的皱纹里流淌着泪水。
我知道,他不是在为钱哭,也不是为小海哭。他是在为自己这一生的倔强、固执和无奈而哭。
后来的日子里,老刘真的每个月准时给我送钱来。有时是皱巴巴的五十一张,有时是零零散散的硬币。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但从没打算真的收回来。
村里人都说我傻,我只是笑笑。他们不知道,每次小海放假回来,老刘都会带着一瓶二锅头,还有他孙子的成绩单,坐在我家院子里,眼睛里闪着光:“看,这小子这次期末考了全系第三!”
人生在世,谁不是左手一本糊涂账,右手一本明白账?算来算去,最后发现,其实最珍贵的,不过是那些算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债。
冬去春来,老刘的背又驼了一些,小海的模样却越发精神。听说他毕业后要留在县城当老师,还谈了个女朋友。
昨天晚上,我收到小海发来的照片,是他和班上的孩子们。照片里,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衬衫,眼神坚定而温和,像极了年轻时的老刘。
我把这照片洗出来,准备明天带给老刘看。我猜,他一定会哭,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