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过天晴的早晨,李家菜园里那些被水珠洗刷过的菜叶子显出一种油亮的绿色。六点半,我骑着电动车经过时,正看见李叔戴着顶发黄的草帽,弯腰在那摘菜。
雨过天晴的早晨,李家菜园里那些被水珠洗刷过的菜叶子显出一种油亮的绿色。六点半,我骑着电动车经过时,正看见李叔戴着顶发黄的草帽,弯腰在那摘菜。
“李叔,这么早啊!”我摇下车窗喊了一声。
李叔手里提着半篮子卷心菜,闻声回头,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笑容。他顺手拿一块地里的砖头压住马路边的菜筐,菜筐旁边立着一个歪七扭八的木牌子——“好菜,请拿”。
“饭店又来送菜啊?”我笑着问,这话问得有点过了,因为我知道李叔从不卖菜。
李叔摇摇头,“兜里揣着退休金,还卖啥菜?不过今儿这批卷心菜得送走,说好了让老徐喂兔子。”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咕噜噜的拖拉机声,李叔连忙把那揉得起皱的废纸条塞回裤兜。那是他的”订菜名单”,上面记着谁家今天会来拿菜,谁家明天想要哪种蔬菜。
“忙着呢,你去上班吧。”李叔摆摆手,视线已经回到他的菜地。
我发动电动车,心想:李叔这人真怪,种菜不赚钱,光送人。整个西山村的人都觉得他怪,唯有我和另外几个从县城回乡的”新村民”觉得他有意思。
李叔的菜园子是从他退休后才开始的。起初只是一小块村集体的闲置地,连一亩都不到。
我听我妈说,当年李叔在县里的水泥厂干了三十年,退休时肺部早就不好了。医生叮嘱他少说话,远离灰尘,可能是那时候,李叔变得比从前更沉默寡言。
李叔的菜园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别家都是整齐的畦沟,李叔却挖了些七拐八弯的小道,进去就像迷宫一样。不同的菜分区种植,中间夹杂着一些奇怪的花,有时还能看到破旧的红色塑料椅子和装满铁钉的矿泉水瓶。
“那椅子是给累了的人歇脚用的,”李叔曾对我说,“那瓶子是防野猫的,晚上会反光。”
第一年,村里人还觉得李叔是退休闲得无聊,打发时间。到了第二年,当他把一筐筐的蔬菜免费送人,甚至放在村口让路过的人随便拿时,背后的议论就多了起来。
“肯定是李老头脑子有问题,退休金又不多,还这么造。”
“我看啊,是想让村里人都欠他人情。”
“听说城里人退休会得那个叫忧郁的病。”
这些话我都听到过,而且通常是在李叔放在村口的那堆蔬菜被拿走干净后才会出现。
去年夏天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中午特别热,蝉叫得人心烦,我骑车路过李叔的菜园时,看见镇上王超市的儿子——那个刚从城里大学毕业回来的小王,拿着个贵得要死的相机对着李叔的南瓜拍个不停。
李叔坐在地头的石头上,一边啃着发干的馒头,一边看着小王拍照。
“这老爷子的菜园简直了!你看这南瓜,跟艺术品似的。”小王对我说,手指着那些缠绕在竹架上,垂下一个个青翠欲滴的南瓜。
乍一看,确实挺别致。李叔种的南瓜不像别家那样让它爬地,而是搭了架子往上爬,南瓜藤缠绕出一种自然又有规划的美感。
“您这菜园,我能发朋友圈吗?”小王问李叔。
李叔嚼着馒头,摆摆手:“随便拍。”
他的半瓶矿泉水上贴着药店送的日历纸,2022年的,已经过期两年了。
事情就是从那个朋友圈开始变的。
起初只是镇上的年轻人来打卡,李叔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县城里的人也开车过来。我记得有一次,李叔菜园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把村路都堵了。
那天我碰见正在菜园里除草的李叔。
“李叔,你这菜园子火了啊,怎么想起来种这么多花花草草?”
李叔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不情愿地回答:“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虫子少。”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却落在菜园子中间那棵老梨树上。树干上钉着一个盒子,漆得五颜六色,看起来像个鸟窝,但更像个信箱。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是什么?”
“孙子的玩意儿,说是什么…心愿盒?”李叔含糊地说,“让那些来看菜的人写什么心愿塞进去。”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是许愿箱吧?现在网上很流行这个。”
李叔点点头,又低头继续他的除草工作。
“那些纸条您看了吗?”我好奇地问。
“看什么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李叔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粗糙,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不该问的事。
直到我准备离开,李叔才突然说了一句:“她以前就喜欢菜园子里有花。”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但也没敢再问。
李叔的菜园在县里真正出名是在去年秋天。那天县电视台来采访,说是做一期《乡村振兴新力量》的专题。
来的是个戴眼镜的女记者,穿着光鲜,踩着高跟鞋,费力地走在菜园的小道上。李叔全程低着头,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只在必要的时候回答问题。
“李大爷,您这菜园设计得这么有艺术感,是受了什么启发吗?”
李叔摇摇头:“没啥,就是按着以前的样子种。”
“那您为什么要免费送菜给大家呢?”
“吃不完。”
“有人说您这是一种慢生活理念的体现,您怎么看?”
李叔皱了皱眉头:“就是种菜。”
采访进行得很艰难。最后,记者似乎放弃了从李叔嘴里挖出什么有深度的话,转而去采访来参观的游客。
当天晚上,李叔关了电视,早早睡了。他不知道第二天,他的菜园会以”隐士农夫的诗意菜园”为题,出现在县电视台的黄金时段。
更不知道这个节目后来被省台转播,让更多人知道了西山村这个”不为利,只为美”的退休老人。
菜园名气大了后,有些变化李叔接受了,有些则没有。
他接受了孙子在菜园入口做的指示牌,接受了村委会给的”乡村特色景点”的牌子,甚至接受了每周六由志愿者组织的”菜园导览”活动。但他拒绝了商家想要在他菜园里摆摊卖东西的提议,也拒绝了县里某领导想要”扩大规模”的建议。
“都变了样子,还叫啥李家菜园?”他这么对前来做工作的村支书说。
支书拗不过他,只好走人,临走时还不忘提醒:“李老哥,你这菜园现在是咱们村的名片了,县里领导都重视,你可别糟践了这好事。”
李叔点点头,但看得出他根本没把这话放心上。
去年冬天很冷,菜园里的游客少了很多。有一天傍晚,我路过菜园,看见李叔正在那颗老梨树下翻找什么。
“李叔,找啥呢?”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翻着地上的落叶。过了会儿,他拿起一个小铲子,在树根附近挖了起来。
我有些好奇地靠近,这才看见他在挖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这是…?”
李叔没回答,只是把盒子擦了擦,轻轻打开。里面有些发黄的纸片,还有一副老花镜。
“是嫂子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问。村里人都知道李叔的妻子五年前走了,肺癌,跟李叔在水泥厂干的那些年脱不了关系。
李叔点点头,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泛黄,边角都卷起来了,上面是一个年轻女人站在菜园里的样子,背景正是现在梨树所在的位置,只是那时树还很小。
“这就是嫂子啊,真年轻。”我说。
“这菜园是她规划的。”李叔突然开口,声音很轻,“那时我们刚结婚,她说想在家门口种点菜。她学过花艺,总喜欢把菜园弄得像公园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等他继续。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按照她的样子种。”李叔收回照片,小心地放回盒子,“那会儿村里人也笑话她,说种菜还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浪费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突然哽咽:“她走的时候,让我把菜园保持下去,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懂的。”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叔的脸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轻轻地说:“现在懂的人来了,可她却看不到了。”
春天又来了,李叔的菜园也迎来了新一年的游客。如今菜园已经扩大到了三亩多,村委会专门拨了块地给他。每天早上,总能看见李叔戴着那顶发黄的草帽在里面忙活。
“心愿盒”依然挂在梨树上,只是现在盒子旁边多了个写着”菜园故事”的牌子。牌子下面放着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李叔妻子生前的照片,还有他们一起打理菜园的老照片。
这是李叔孙子的主意,他说这样游客才能知道菜园背后的故事。李叔没反对,只是从来不去翻那本相册。
现在的李家菜园已经成了县里有名的”网红打卡地”,甚至被列入了县旅游局的乡村旅游路线图。李叔依然每天送菜,只是现在送菜的范围扩大了——村口设了个”共享菜篮子”,专门放他的蔬菜,供来参观的游客免费取用。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借机会卖点菜,或者收点门票,李叔总是摇头:“我种菜不是为了卖。”
至于他到底为了什么,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解读——有人说是为了纪念亡妻,有人说是为了追求一种生活态度,还有人说是为了表达对年轻时工作环境的反叛。
只有李叔自己知道,他只是在完成一个承诺,一个对已故妻子的承诺:保持这个她设计的菜园,等待那些能懂它的人。
而在每个雨后的清晨,当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那片绿意盎然的菜园上时,李叔总觉得她还在那里,就像照片上那样,站在梨树旁,对着他微笑。
“李叔,今天我又看见有好几个大学生在你菜园里画画呢!”村口的老张对路过的李叔喊道。
李叔提着半篮子菜,咧嘴笑了笑:“随他们画。”
“听说县里要评十大乡村旅游示范点,你这菜园肯定能上榜!”
李叔瞥了他一眼:“我就种菜,别的不管。”
老张嘿嘿一笑:“就你这嘴硬。对了,刚才有个城里人跟我打听,说想学你这种菜的法子,问你收不收徒弟。”
李叔愣了愣,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顾着放下菜篮,整理起”共享菜篮子”旁歪掉的指示牌。那牌子上写着”菜不贵,情意重,拿走多少都不要紧,带走多少快乐就行”。这话是他妻子生前常说的。
一阵风吹过,梨树上的许愿盒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谁在轻声细语。李叔抬头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走了,明天还得给那片空心菜锄草。”他提起空篮子,朝自家方向走去。
身后的菜园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就像一幅被时光珍藏的画。
一如当年,一如承诺。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