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记忆的幽深角落里,父亲与他那罐罐茶,宛如一首饱含深情的老歌,旋律悠悠,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往昔岁月的炽热温度,只要轻轻触碰,那些尘封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在我记忆的幽深角落里,父亲与他那罐罐茶,宛如一首饱含深情的老歌,旋律悠悠,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往昔岁月的炽热温度,只要轻轻触碰,那些尘封的画面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年轻时的父亲,大高个,五官硬朗,腰背直挺,走路带风。人常说相由心生,这种形象的男人应该是暴脾气大噪门粗线条。但这用在父亲的身上却并不恰当,相反的,父亲是个谨小慎微,说话并不粗声大气甚至性格方面有些懦弱的人。在邻居的眼中,父亲很好说话,不喜与人争辩,即使有人说了难听的话一一最起码在我听来有羞辱意味的话,我已经三毛炸起,准备好了与人吵骂的驾势,而他却也羊不会回怼,一笑而过。年轻时的父亲是不喝罐罐茶的,但吸烟。起初,父亲抽的是旱烟,就是把纸裁成三四公分的小条,将揉碎的旱烟铺在纸条上慢慢的卷紧实,自制烟就算完成了。这种烟有劲,但很呛,我每次闻到都会咳嗽。后来,父亲不吸旱烟了,改抽8分钱一包的羊群烟了,有时父亲会给我一毛钱让我去给他买烟,这是我最喜欢干的差使,因为可以用剩下的2分钱买几颗糖吃。那个时候的糖,深褐色,圆圆的,包一张花纸,叫不上牌子,代销店也只有这么一种糖。2分钱可以买一把糖呢,剥开花纸,放到嘴里,一直能甜到心里去。有糖吃,是一件多么让人快乐又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呀!往回走的路上碰见了好伙伴,会立刻把嘴里的糖咬一半给他,给一颗,那可舍不得。这个时候的父亲喝的是一种极普通的末末茶,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喝上一口,满嘴都是茶末子,茶味也很淡,一点都不好喝。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熬罐罐茶喝的呢?我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家里经常有邻居来串门,夸夸我,祝贺一下父母,大多是婶呀,姨呀的,偶尔也有男的,来了父母就会招呼人坐在巷道。巷道有过道风,凉快。父亲还会把他的茶叶拿出来招呼人,也还是泡茶喝。
哦,想起来了,大三那年寒假,天寒地冻的。有一天,母亲说感冒了头疼,让我做早饭。父亲和我一起进厨房,我把水添到锅里,父亲坐灶门前开始点火烧锅,并说:熬点茶,叫你妈趁热喝点,感冒兴许就好了。茶能不能治感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或者是肚子疼的,都不会去医院看,不会买药,都是喝点热水往过抗的。只见他拿出一根小木棍,木棍顶端挑着个黑不溜秋的罐罐,他把茶叶放入罐罐里,加上水,小心地伸进灶膛里,不一会,灶膛里便会传出“滋滋”的响声。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熬茶,很好奇,于是也蹲到灶门前往里看,看见
茶水噗嗤噗嗤往外溢时,着急地喊着让父亲取出来。父亲微笑着说:这茶得慢慢熬,才能把茶叶的劲熬出来。等茶熬好了,父亲会将那浓稠的茶汤倒入一个粗瓷碗里。那茶汤,如秋后我家后院那棵柿子树上的叶子,褐红褐红的,泛着诱人的光泽,透着一股醇厚的韵味。父亲轻轻吹去热气,缓缓抿上一口,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浮现出陶醉而满足的神情,仿佛那一刻,他拥有了整个世界。那一年,是1989年,父亲58岁。
这个寒假的每个早饭后,父亲都会提着他的茶罐罐,扛上他的大板锨去地里干活。父亲狠活,常规的锨他用着嫌慢,特意在交流会上买了大号锨。我拉着架子车和他也一起去。有人可能会说:大冬天的,能有啥活?平整土地!是的,是去平整土地,给我家分的责任田村里人管它叫“台湾岛”,这块地的东面是灌溉渠,南边是金范路,西边和北边是另外一个村子的地,而且相较于村里其他的地块,这块地就显得小很多,且地处村子西北角,路途较远。好在交通便利,浇地也方便,但美中不足的是西高东低,西边地老是浇不到。父亲就决定年前把地平整一下。父亲用大铁锨把土装进架子车,我推上车子往东面运,因为是下坡,车身重,很轻松地就下去了,把土倒下,往西走时又是空车,也不费力。倒是父亲,要将土先挖开,再一锨锨地装车,不大一会就汗流浃背,棉袄也脱了,帽子也取了。这时父亲就拿出茶罐罐,喝几口酽茶,左右交替往手心吐两口唾沫,接着再干。冬天的田野,没有生机,看不见的风,“嗖嗖”的刮得人脸生疼。父亲弯腰弓腿地往车上装土,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着东倒西歪,我的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父亲确实是老了,背不再那么挺了,走路也不再带风了,干活的耐力也大不如前了。父亲为了这个家,为了供我上学,不知这样子劳作了多少个时日?我的心里满是悲哀,这贫穷的日子呀,啥时是尽头?
此后的岁月,这罐罐茶就一直陪伴着他。夏天割麦子,他提着茶罐罐,秋天挖玉米杆,他提着茶罐罐。唯一的区别是熬罐罐茶的地方变了,我工作后给家了买了个小火炉,买回了煤球,他不用再弯着腰,偏着头去灶膛熬茶了。他用铁丝绕了个网放在炉子上,把茶罐罐往铁丝网上一放,不用再拿木棍挑着。他就坐在火炉边,一边看管他的茶,一边摇头晃脑地唱奏腔。父亲嗓子不错,酷爱秦腔,买了好多戏本,像《火焰驹》《血泪仇》《周仁回府》《下河东》都有,在地里干活时也会吼秦腔。
后来啊,这火炉上熬的就不再是罐罐茶,而是中药了。父亲病了。父亲病了,就再没好起来。父亲病了,家里就再也闻不到罐罐茶那扑鼻的清香了。父亲黝黑的茶罐罐搁在窗台上也再无人问津了。父亲去了,父亲的茶罐罐和他的罐罐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沉入我记忆的深海里去了。那一年,是1996年,父亲65岁。
前几天从小区对面新开的步行街走过时,看到一间门店上写着罐罐茶三字,顿觉亲切,一抬脚便走了进去,迫切地想看看2025年的罐罐茶是怎么熬制的,会不会是我熟悉的清香和味道呢?
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这里的罐罐茶品种很多,味道各异,光看台面上摆的材料就知价格不非。牛奶,玫瑰,枸杞,冰糖,红茶,绿茶,花茶,普耳茶等等,种类繁多,价位不一。再看茶具,一溜的各种样式的电炉,茶壶,茶杯,精致无比,房间布置精巧不俗,古色古香,循环播放着禅乐,很有意境气氛围。端起细腻光滑的茶杯品上一口,首先是浓浓的奶香占据了口腔,丝滑甜蜜,接着是茶香悠悠散开,清新淡雅,冲淡甜腻。一甜一清,一浓一淡,两种味道在口腔中碰撞、交融,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浑身都暖乎乎的。父亲如果还在,他能否喝惯这样加料的罐罐茶呢?可父亲他不在了,世上再无父亲了。
最近在公众号里播读梁晓声《人世间》,被其中一句话戳中了,他说:如果最亲的人去世了,最初你不会那么痛,因为你缓不过来,反而最难过的是在之后的时光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看见他曾经爱吃的美食,用过的杯子,鼻子一酸,泪流满面……失去亲人的痛苦,不在失去的那一瞬,而在日后的每一刻。读到这一句的时侯,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继续播读下去了。
我想为什么父亲的罐罐茶越来越酽呢?就是为了“劲”,年龄渐长,身体渐弱,农活繁杂,一年到头从地里也刨不出几个钱,家里的开支,供我上学,那那都是缺口,自己家的活干完了,还去给别人家干活,多少挣点补贴家。父母两个又常有拌不完的嘴,吵不完的驾,每次都以父亲提上罐罐茶拿上农具出门而结束。这样的日子,没有茶,没有茶劲,可怎么撑下去呢?想来这茶已经是父亲在这困苦的日子里往前奔的精神支柱了吧?
清明节的脚步悄然临近,父亲,在这个寄托哀思的时节,我多想精心熬上一罐您最爱的茶,轻轻敬于您的灵前。您在另一个世界,是否还能感受到我这份跨越阴阳界限的思念?父亲,您能听见我的呼唤吗?
来源:依依讲历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