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工地围墙上贴着大红标语”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墙角却堆着几顶发黄的安全帽,被工人们拿来盛工具。我们住的工棚连地砖都没有,水泥地面上铺着的是从废品站买来的旧报纸,潮湿的时候报纸上的字会印在我们的脚底板上。
那年我三十二岁,在县城边的一个工地当小工,日结八十,干一天算一天。
工地围墙上贴着大红标语”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墙角却堆着几顶发黄的安全帽,被工人们拿来盛工具。我们住的工棚连地砖都没有,水泥地面上铺着的是从废品站买来的旧报纸,潮湿的时候报纸上的字会印在我们的脚底板上。
柳队长是我们的包工头,五十多岁,一张脸黑得像炭,额头上的皱纹里总是嵌着灰尘。他的手指粗短,抽烟时两根指头夹烟的地方已经被熏成了深褐色。听老工友说,柳队长干建筑已经三十多年了,从一个小工做到包工头。但他并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人,反倒总是低着头,说话很小声。
那天,我在四楼的脚手架上刮腻子,风有点大,工地主管上来催房子验收的事,说什么甲方明天要来看房子,速度得赶上。柳队长忙不迭地应着,还承诺加班也会完成。我正低头干活,听到柳队长叮嘱我小心点,随手递给我一顶安全帽。
“戴上吧,小顾。”他说。
我随手接过来,却没立刻戴,只放在一边。这天太热了,安全帽戴着闷得慌。
柳队长离开后,我继续手上的活。当时为了进度,我们都在赶,我脚下的脚手架板估计是前几天下雨后没晾干,有点滑。一不小心,我一脚踩空了。
下坠的那几秒钟,我看见了天空、钢筋、没抹完的墙面,还有那顶被我放在一边的安全帽。
醒来时,我已经在县医院了。医生说我右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还得打钢钉。我躺在病床上,只觉得浑身痛,尤其是腿,像被人用钝器一点点敲碎了。
房间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床头的蚊香一小截一小截地掉灰。窗外能看到医院的围墙,上面爬满了半死不活的爬山虎,叶子边缘泛着黄。
第二天,柳队长来看我,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和一个旧饭盒。他把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从里面拿出几个橘子和一盒香烟。
“这是些营养品,你先垫着。”他顿了顿,又掏出五张皱皱巴巴的百元钞票,“这是五百块,你先治病用。”
那几张钱被捏得很紧,还带着柳队长手上的汗渍。他把钱塞到我枕头下面,像是做贼似的,生怕被人看见。
我想说点什么,但看到他皱巴巴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工地上出事是大事,尤其是我这种没签正式合同的临时工。
“别担心,好好养伤。”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有点哑。
他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病人。一个是车祸后脑震荡的中年人,整天迷迷糊糊的;另一个是骨质疏松摔伤的老太太,她的孙女不时过来换洗衣服。我心里盘算着,这一摔,没个两三个月是好不了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那五百块钱能顶什么用?光是押金就收了我三百,住院费一天就得一百多。我没买保险,手术费得自己掏,医生说保守估计得一万左右。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墙角的电视里放着不知道哪个台的综艺节目,笑声一阵阵地传来,显得格外讽刺。
住院第三天,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姐姐打来的。我原本不想接,但最后还是划开了屏幕。
“小顾,听说你受伤了?严重吗?”姐姐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我说了情况,姐姐说她和姐夫商量了,可以先借我五千块应急。我姐家也不宽裕,姐夫在砖厂干活,两个孩子上学,都需要钱。
“谢谢姐,但我先看看能不能自己解决。”我最后说。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这些年的日子。我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做过装卸工、送外卖、跑快递,后来在这个工地上找到了活儿。攒了几年,也就存了两万块,还想着再存一年,回老家盖个小房子。现在全泡汤了。
柳队长隔三差五就来看我,每次都带着些水果或者熟食。他会坐在病床边的小板凳上,跟我说一些工地上的琐事,比如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又添了孙子。
有一次他带来一瓶保健酒,说是他老家亲戚从山上采的草药泡的,对骨折有好处。
“我不能喝酒,医生说了。”我说。
柳队长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那回头给你带点鸡汤。”
他放下保健酒,转身要走,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抖,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哭。
“对不起,小顾。”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我没吭声。
随着治疗的继续,医药费越积越多。我的卡里钱已经不够了,只好打电话向亲戚朋友借。借钱的过程总是很难堪,有些亲戚一听说我受伤了,就找各种借口说手头紧。好不容易凑了七八千,但还是不够。
就在这时,柳队长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五千块钱。
“这是工地老板给的工伤补偿。”他说,但眼神有点飘忽。
我接过钱,心里明白这多半是柳队长自己垫的。工地上这种事情见多了,老板才不会管你死活,更别说什么工伤补偿了。我想拒绝,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是说了句谢谢。
柳队长坐在床边,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抽出一支,却迟迟不点。他转头看向窗外,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了。
“小顾,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他突然问。
我告诉他,父母早逝,就只有一个姐姐,在邻县,也是靠打工过日子。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点燃了那支烟,然后被门口的护士呵斥着掐灭了。
住院一个多月后,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可以出院了,但还需要定期复查,腿上的钢钉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取。出院那天,柳队长来接我,开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后排堆着几袋水泥和一卷电线。
“这是我借来的车,别嫌弃。”他一边帮我搬东西,一边不好意思地说。
我慢慢挪到车前,用拐杖支撑着自己。坐进副驾驶后,我才注意到车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座椅上的弹簧已经顶出来了,柳队长用一块毛巾垫在上面。他说,先送我去工棚休息,等我腿好了再说。
路上,柳队长很少说话,只是偶尔问我腿疼不疼,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到了工地附近,他却没直接进去,而是拐到了旁边一条小路上。
“去哪儿?”我问。
“带你看个地方。”他说。
面包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慢慢前行,扬起的灰尘从没关严实的车窗缝钻进来。过了大约十分钟,车停在一片荒地前。柳队长帮我下车,然后领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块空地前。
这是一片还没开发的区域,远处能看到几栋在建的楼房。但这块地很是平整,周围插着几根木桩,看起来是已经规划好了的宅基地。
“这是我前几年买的一块地。”柳队长说,“原本是想给我儿子盖房子用的。”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柳队长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地契,而且上面的名字竟然是我的。
“这是……”我一时语塞。
柳队长红着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使劲眨眼,不让它们掉下来。
“我儿子两年前出国了,说是不回来了。这地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在工地受伤,是我的责任。那天我明明看到你没戴安全帽,却没再多说一句。”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队长,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最终说道。
他摇摇头:“我已经六十多了,这辈子就是个小包工头,没什么大出息。我那儿子有本事,在国外找了好工作,也不缺我这点东西。”他顿了顿,“你还年轻,腿伤好了可以自己盖房子,或者卖了也行。”
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泥土和野草的气息。远处工地的塔吊缓慢旋转,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
“为什么?”我问,“我只是个普通工人,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柳队长看着远方,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我刚出来打工那会儿,也摔断过腿。”他卷起裤腿,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在北方一个工地干活。冬天,脚手架上结了冰,我一脚滑了,从三楼掉下来。”
他重新放下裤腿,继续说:“当时的包工头给了我两百块,让我自己去医院。我没钱,只能硬撑着,结果落下了毛病,这条腿到现在阴天下雨就疼。”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不想你也这样。”他说,“这么多年了,我看过太多工人受伤,有的甚至没了命。每次我都想着能多帮一点,但自己能力有限。”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他很快用袖子擦掉了。
“你收下吧,就当是还了我欠下的一个债。”他说。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那块地上,柳队长给我讲了他这大半辈子的故事。他十五岁就跟着村里的泥瓦匠出来干活,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娶了媳妇后,全家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里,直到四十多岁才在老家盖起了两层楼房。他儿子争气,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出了国,他很少能见到儿子,但每次回家,儿子看到那房子都很自豪。
“人这辈子,能有个自己的房子,就算是有了根。”他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紧紧握住那张地契。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种来自陌生人的关怀,这种关怀比五百块钱,比五千块钱都要珍贵得多。
回去的路上,柳队长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把伤养好吧。”我说,“等能走路了,再想别的。”
他点点头:“工资的事你别担心,我会按月给你发。你就当是带薪休假。”
我知道这肯定也是他自己垫付的。工地老板不可能同意给一个受伤的小工继续发工资。
到了工棚,他帮我安顿好,给我留了一些日用品和食物,还有一个老式的收音机。
“晚上无聊了可以听听。”他说。
那晚,我躺在工棚的床上,打开了那个收音机。里面传来的是一个老歌频道,正播放着《等待》。歌声中,我拿出那张地契又看了一遍,确认那上面确实是我的名字。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边养伤一边跟着柳队长学习建筑知识。他教我看图纸,教我计算材料用量,甚至带我去认识了几个建材商。我的腿慢慢好转,开始能拄着拐杖走更远的路。
冬天来临时,我的钢钉取了出来。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以后可能天气变化会有点疼,但不影响正常生活。
那天,柳队长请我吃了顿饭,在工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他喝了点酒,脸涨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
“小顾,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问我。
我想了想,说:“我打算在那块地上盖房子,不卖了。”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啊,需要帮忙就说。”
饭后,他送我回工棚,在门口,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
“这是我这些年的经验,都记在里面了。”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好好看看,以后自己单干,别给人打工了。”
那是一本发黄的硬皮笔记本,上面沾满了水泥和油漆的痕迹。我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施工要点、材料价格和供应商联系方式。最后几页,还有一些简单的预算表格和合同样本。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柳队长不只是给了我一块地,他是想把他的一切都传给我。
第二年春天,我开始在那块地上动工。柳队长虽然忙,但每周都会抽空来看看进度,给我一些建议。我按照他的指导,一点一点地建起了自己的房子。
房子封顶那天,我请了柳队长来喝酒。他喝得很开心,说这房子盖得比他自己家的还好。
“你以后就是包工头了。”他笑着说,“要记得对工人好一点。”
我点点头,郑重地答应。
装修好后,我把柳队长请来参观。他走进屋子,转了一圈,看着墙上挂的他送我的那个收音机,眼睛又红了。
“不错,不错。”他只是简单地评价。
我请他在客厅坐下,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问。
“咱们合伙开公司的合同。”我说,“我想做点小工程,但需要您的经验和人脉。”
他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您不用出钱,就出经验和技术。利润我们五五分。”我继续说。
柳队长的手有些颤抖,他把文件放在茶几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小子…”他的声音哽咽了,“你小子有出息。”
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他给我讲了很多他年轻时的故事,有苦有甜,也有无奈和遗憾。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个徒弟,把他的这门手艺传下去。
“可惜我儿子不愿意干这行。”他叹了口气,“他嫌脏嫌累。”
我拍拍他的肩膀:“您儿子有出息,在国外工作,也是您的骄傲。至于这门手艺,就传给我吧。”
他笑了,眼里满是欣慰。
就这样,我从一个普通的小工,变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和柳队长一起承接一些小工程。我那条受过伤的腿,虽然偶尔还会疼,但已经不影响工作了。
三年后的一天,柳队长突然对我说,他想退休了,想把他的那部分股份转让给我。
“为什么?”我问,“咱们合作得挺好的啊。”
他笑笑:“我老了,干不动了。再说,我儿子说要回国发展,我得回老家帮他看看房子。”
我知道他是在给我让路,让我能完全掌控这个公司。
“股份我可以接手,但您的那部分分红不变。”我坚持道,“您是我的师傅,这是应该的。”
我们争执了一番,最后各退一步,他保留了20%的分红权。
送走柳队长那天,我站在公司门口,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我想起了那年在医院,他红着眼睛递给我五百块钱的样子;也想起了出院那天,他把地契交给我时的表情。
人生路上,有时候一次偶然的相遇,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对我来说,那次工地上的意外摔伤,本该是一场灾难,却因为柳队长的善良,变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现在,每当我走过那些工地,看到那些在高处作业的工人,我都会想起柳队长的话:要对工人好一点。所以,我给每个工人都配了保险,安全设备也是最好的,绝不允许有人冒险作业。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那张地契,想起柳队长红着眼睛说的那句话:“你收下吧,就当是还了我欠下的一个债。”
也许,这就是人间的传递吧。一个曾经受过伤的人,帮助另一个受伤的人,然后这个人再去帮助更多的人。
就像那天柳队长离开时对我说的:“小顾,记住,咱们干工程的,盖的不只是房子,还有人心。”
来源:易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