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刚从县城回到村子,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只断了腿的风筝,不知是哪家孩子的。邻居老王蹲在门口抽烟,烟灰掉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衣上,也懒得拍。
那年我刚从县城回到村子,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只断了腿的风筝,不知是哪家孩子的。邻居老王蹲在门口抽烟,烟灰掉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衣上,也懒得拍。
“你舅,怕是不行了。”
老王这话让我愣了一下。烟灰顺着风飘到我脚边。
舅舅得肺癌已经两年了,这事我知道。但他一直硬撑着,说等我大学毕业回来再说。我妈去年走的,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你舅舅对你比亲爹还亲,你要记着。”
舅舅家在村尾,一座低矮的土坯房,门口种了棵桃树。这树年年开花,就是不结果。舅舅说,树跟人一样,有的只适合看,不适合索取。
推开院门,一股药味夹杂着霉味扑面而来。舅舅躺在炕上,身边放着半碗凉了的稀粥,上面飘着一层薄膜。枕头旁扔着几片吃剩的药片,大概是苦得吃不下去,就随手丢在那儿了。
“来了?”舅舅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我这才发现,才两个月不见,舅舅就瘦得只剩下一张皮。
“怎么不打电话叫我,我早该回来的。”我有些自责。
“有啥好叫的,又不是过年。”舅舅笑了笑,牙齿上沾着黑色的中药渍。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信封,纸都有些发黄了,像是放了很久。“我有个事,一直想跟你说,又一直没敢说。”
我接过信封,上面没写字,但能感觉里面装了东西,鼓鼓的。
“等我走了,你再看。”舅舅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出奇,“不管你知道了啥,记住,你舅舅是真心待你的。”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晚上,舅舅突然呼吸困难,我骑摩托车带他去了镇上医院。天下着雨,路上坑坑洼洼全是水,车轮溅起的泥水打在我的裤腿上。舅舅在我背上,轻得像个孩子。
医院走廊的灯一闪一闪的,值班的护士眼睛里布满血丝,手里拿着半个肉夹馍。见我们进来,她叹了口气,招呼值班医生。
“没必要收住院了,带回去吧。”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眼镜片上有一道裂纹,“能撑多久是多久。”
我想发火,但看着舅舅安静的眼神,又把火气咽了回去。
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多,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就又趴下了。舅舅睡着后,我悄悄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地图和一封信。地图画得很粗糙,像是小孩子画的,标注着从村子到后山的路线,在一处山洞旁画了个红色的叉。信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
“小明,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你可能会恨我,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个没文化的老农民的苦衷。二十八年前的那场山洪,你父母的车被冲进了河里。我在河边打鱼,救了被冲出来的你。你父母的车被冲到下游,等找到时,人已经没了。我把你带回家,本想送去派出所,但你姨——就是你一直叫妈的那个人,她一直没有孩子,见了你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们就……把你留下了。你父母的东西,我都收在后山的山洞里,那是我小时候发现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去那里,你会找到你想知道的一切。不管你怎么想,记住,这些年我是真心把你当亲外甥看待的。”
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盒子的钥匙在你床头柜的暗格里,推一下右侧就开了。”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到天亮。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叫声,断断续续的,像是也没睡好。
舅舅醒了,叫我帮他倒水。我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质问他为什么隐瞒了我二十多年,还是感谢他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信看了?”舅舅喝了口水,水从嘴角流下来,打湿了领口。那件老旧的蓝色衬衫是我去年过年给他买的,现在穿在他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我点点头。
“恨舅舅吗?”他问,眼睛里有期待,也有恐惧。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舅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是刀刻的一样深:“去看看吧,别憋在心里。人啊,总要面对的。”
我把舅舅安顿好,让隔壁王婶过来照看,就按照地图上的路线出发了。后山我小时候常去,但舅舅从不让我独自去太远。现在想来,是怕我无意中发现那个山洞吧。
山路上长满了荆棘,有些地方几乎被完全遮住了。我用随手折的树枝拨开前进,手背被划出几道血痕,也不觉得疼。空中飘过几只乌鸦,叫声嘶哑难听。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我按照地图找到了那个山洞。洞口比我想象的要小,长满了藤蔓,如果不仔细找,根本发现不了。我用随身带的小刀割开藤蔓,钻了进去。
洞内出奇的干燥,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纸张和金属混合在一起。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到洞壁上有些简单的刻痕,看起来像是舅舅年轻时刻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箱,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我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一个精致的铜锁。从床头柜的暗格里找到的钥匙正好对上,锁”咔嗒”一声开了。
掀开盖子,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合影;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一沓文件;一个小布包。
我颤抖着拿起相框。照片中的男人高高瘦瘦,戴着眼镜,笑起来有点腼腆;女人长发披肩,眉眼间和我有七分相似。他们站在一座城市建筑前,看起来很年轻,也很幸福。
相框背面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和小明妈在省城图书馆前,1995年春。”
我的心跳得厉害。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吗?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自己的影子。
笔记本里记录着一些日常琐事,大多是关于工作和生活的。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明天回老家,带着小明一起,希望他喜欢乡下的生活。他才3岁,什么都不懂,但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真可爱。”日期是1998年7月15日。
我记得舅舅说过,那场山洪是1998年7月16日。
文件袋里装着一些证件:我父母的身份证、结婚证,还有我的出生证明。原来我的亲生父亲叫陈国栋,母亲叫林小燕。我出生时间是1995年4月18日,比我一直认为的生日早了两个月。
小布包里装着一些首饰和一叠钱,还有一张银行卡。最下面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我们的儿子陈明”。
我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便条,字迹清秀:“儿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们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不管发生了什么,记住爸爸妈妈永远爱你。银行卡里的钱是留给你上学用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滴在这封二十多年前写下的信上。他们怎么会想到,这封信真的会成为他们留给我的最后话语?
时间在山洞里仿佛静止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只是几分钟。洞外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提醒我该回去了。
我小心地把东西都装回箱子里,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拿走了照片和那封信,以及证件。其他的东西,我打算改天再来取。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舅舅。他欺骗了我二十多年,但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在孤儿院长大,甚至可能没能活下来。
村子里亮起了零星的灯光,像夜空中的星星。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放着不知名的老歌。王婶家的狗认出了我,摇着尾巴迎上来,却没有叫。
推开家门,屋里安静得可怕。舅舅躺在炕上,眼睛微闭,呼吸微弱。见我进来,他艰难地睁开眼。
“看到了?”他气息微弱地问。
我点点头,坐在炕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是好人,”舅舅说,“那天他们的车被山洪冲走,我在河边打鱼,听到你的哭声。等我把你救上来,他们的车已经被冲走了。后来找到车的时候,人已经……”
舅舅说不下去了,咳嗽了几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开始是怕,怕被发现了要坐牢。后来是……舍不得。你姨没有孩子,见了你像见了宝一样。我们把你当亲生的养,怕你知道了会离开我们。”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我的手:“错的是我们,不怪你恨我。”
我没有说恨他,也没有说不恨他。我只是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体温。
“他们是做什么的?”我问。
舅舅的眼睛亮了一下:“你爸是中学老师,教语文的。你妈是护士。都是读过书的人,不像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我想起自己从小就喜欢文学,高考时也选了文科,现在在县城中学教语文。原来这一切都是血脉的传承。
“他们……知道我还活着吗?”这个问题突然冒出来。
舅舅摇摇头:“车被冲走前,你被抛出来了。他们可能以为你也被冲走了。等找到他们的时候,人已经……我们没敢声张,怕被发现私自收养了你。”
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舅舅的呼吸越来越弱,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舅舅,我不恨你。”我终于说出这句话,“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舅舅的眼角渗出一滴泪,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来。他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但眼睛里却有了一丝释然。
那天晚上,舅舅走了。
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大都是村里的老邻居。站在新坟前,我回想起这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舅舅送我上学的背影,他粗糙的手掌给我包扎伤口的温柔,他坐在门口等我回家的身影……
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泛着青色。我知道,在那座山的某个角落,藏着我另一段未曾经历的人生。
丧事办完后,我按照银行卡上的地址去了市里的银行。这张卡居然还在正常使用,里面的钱因为利息,已经有了十几万。柜员说这张卡每年都有人来查询余额,但从来没有取过钱。
“最后一次查询是在三年前,”柜员翻看着记录说,“一个老人,姓张。”
我突然想起来,舅舅的姓氏就是张。
回到村子,我又去了一趟山洞,把剩下的东西都取了出来。在整理父母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本相册,里面有我小时候的照片,从出生一直到三岁,记录得很详细。
最后一张照片的背面写着:“明明三岁生日,1998年4月。”照片里的我坐在蛋糕前,身后是父母慈爱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舅舅每年都会去查询那张银行卡,是想确认钱还在,等我有一天知道真相时,能拿到父母留给我的钱。
在县城租了房子后,我把父母的照片摆在书桌上。每当看到他们的笑容,我就会想起舅舅的话:“他们是好人。”
我始终没有告诉别人我的身世,包括我现在的女朋友。有些秘密,或许就应该和山洞一样,永远封存在记忆的角落。
但我会记得,我有两对父母,一对给了我生命,另一对给了我成长的机会。我身上流淌着四个人的爱。
今年清明,我买了两束花,分别放在了舅舅和姨妈的坟前,又驱车两百公里,去了父母的墓地。二十多年过去了,墓碑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能认出他们的名字:陈国栋,林小燕,以及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小字:“儿子陈明,永远怀念。”
原来,他们以为我也死了。
站在墓前,春风吹过,我轻声说:“爸,妈,我还活着。谢谢你们给了我生命,也谢谢舅舅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是一片片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海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我打开车窗,让春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气息。
生活就像这春天的田野,有失去,也有新生;有悲伤,也有希望。我想,这大概就是命运给我的礼物吧。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