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心理医生失去父亲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4-05 11:12 1

摘要:死讯传来,小井先是错愕迷茫,继而又感到一丝轻松。小井和父亲谈不上熟悉,她很小时,父亲欠下一大笔债,她跟着妈妈逃离回到浙江。成长的十几年间,她只是听着别人对他的评价来拼凑他的形象。

今年 3 月初,在上海工作的精神科医生潘文井*接到姑姑的电话,她远在中国台湾的父亲因病去世了。

死讯传来,小井先是错愕迷茫,继而又感到一丝轻松。小井和父亲谈不上熟悉,她很小时,父亲欠下一大笔债,她跟着妈妈逃离回到浙江。成长的十几年间,她只是听着别人对他的评价来拼凑他的形象。

自父亲生病,姑姑是主要照护者。对于她这个远方的女儿,亲戚们也有他们的审视,她并不清楚到底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情绪太外放不合适,因为可能有和他关系更近的人。如果显得太麻木,也会让人觉得不孝顺。好像都是不合适的。」自她踏上岛屿,这种「双重束缚」的感受最为强烈。

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她见到亲戚为葬礼细节争吵,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情绪和输出的欲望,他们有更强的参与感。小井的职业身份让她敏锐地感受到这些情绪,捕捉其中的潜台词和顾虑。似乎面对他人的情绪,她总能以职业视角更客观地看待,她在自我书信中这样写 ——

回程路上,大伯和姑姑开始吵架。先争论高速入口到底在哪边,后来说起葬礼的规模该大该小,要通知一些什么人。争吵延续到回家以后,家里变成话剧现场。大伯说几句就去抽烟,留下姑姑和堂姑们抱着说小话。等他带着烟味从阳台上回来,他们就继续吵,吵到姑姑受不了,又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大哭。每个人都有调度、有路线,场景从沙发转到饭桌,冲突和矛盾一幕幕爆发。我像一个场务,把纸巾和椅子之类的道具搬来搬去。

堂姑终于从边界处发现我的时候,对我大吼:「你在这里逛什么?你没有作业吗?快去写。」我大叫一声:「对哦,我先回房间去了。」

关上门,才想起我已经参加工作很久了。

但在自己身上,小井感受到的始终是混杂情绪的包裹,迷茫,为难,还有更宏观的悲悯。父亲重病期间对后事的回避让她愤怒,外婆生病时没回去照顾又让她萌生愧疚。这些情绪拉扯纠缠,某一时刻看到某一句话,或想起某一件事,一部分情绪会产生更强的共鸣。当她的职业身份上线,她觉得自己是旁观者,情绪被隔离开来,这或许是种保护,却又变成另一种层面的孤独:「那个场域里没有人想和我真正互动,我和他们之间有根本的距离。他们好像只是想让我履行女儿这个身份。没有人真的在乎我有什么感受。」

回到上海,大家都对她说「节哀」。这或许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表达,但这个词语里包含的「有节制的哀伤」,却让小井感受到一种批判,甚至让她产生羞耻感。似乎有个潜在的声音说:人在一定年纪都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你是特别的?为什么你的丧亲需要所有人来关注?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感受性的思绪需要抒发?

不管工作还是生活,小井从居丧经历中,感受到很多对于规则和系统的强调。这意味着在工作场合,被要求是好员工的形象;回到家里,作为家庭一员,女儿、妻子、兄弟,又有一种要求。甚至一些地方的丧葬元素会规定每个角色的具体任务,很少有人关注作为个体真实的感受。

在今年刚刚过去的 3 个月,从大 S、方大同的离世,再到被春季抑郁困扰的身边人,公众人物去世的报道在网络上引发阵阵唏嘘与种种讨论。死亡刺激我们的神经,成为一种表达出口,似乎还带来某种与死亡相关的焦虑。

在深圳大学心理学副教授、心理咨询师唐苏勤*看来,这有一种割裂感。在虚拟的公共平台,大家好像陷入了集体哀伤。这也营造了一种假象,我们允许表达哀伤。但唐苏勤并不清楚,在网络上表达的伤心是否能让表达者获得开解。「可能要有更具体的连接。这个连接可能是网络上的一个小组,或生活中的一些朋友。如果你能在这种紧密的关系中自由地表达哀伤,才叫我们的公众或者我们的社会是允许哀伤的。」

小井其实也接连遭遇两场身边人的离世。年初,曾接受她采访的一名双相情感障碍患者自杀身亡。

知道这个消息时,小井受到很大冲击。做过相关工作,好像也无法真的阻止结束生命的举动。那是种弥漫的无意义感。她看着网络上充斥着各种有关评论,比起关心逝者为什么离开,更多人好像是想弄清楚自己和逝者的区别,以此和死亡做一个区分,小井感到防御攻击的模式在一些人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面对死亡并不总是单纯的哀悼,它可能会被利用而后做文章。在她后来处理父亲后事时,这种感觉再次出现。不知道怎么处理心中产生的荒谬感和愤怒,那两个月,小井不愿就这件事有什么表达,她停滞在那里。

也是自那时起,小井开始关注「哀伤疗愈」,她通过阅读相关书籍了解这一领域,这为她带来不同的视角和帮助。在美国心理学家 J. 威廉沃登*(J.William Worden)的《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中提到,社会对哀伤的污名化(认为它是一种恐怖的、毁灭性的情绪)会和居丧者的自我防御联合在一起共同强化。居丧者会认为「我不必哀伤」,导致对哀伤的体悟不充分,没有认识到痛苦,就无法解决痛苦。这种痛苦如果随时间消解倒还好,万一压抑到一定时间才爆发,就很棘手(因为那个时候能获得的理解和社会资源就更少了)。剥夺哀伤和否认哀伤都是危险的。

对哀伤的否认有两种路径。一种是像小井曾一度对丧父后的哀伤有所怀疑,似乎在他人立场,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不应该这么大,她否认自己和逝者的联系,用「我和他不熟悉」「他生前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来否认居丧的意义。还有一种是否认死亡本身的意义,从轮回和往生中寻找安慰。在更了解「哀伤」之后,她才意识到否认哀伤是正常现象,她停止了自我攻击。从父亲病重、病危到后事处理,完整参与其中让小井能够更好地表达和处理自己复杂的哀伤情绪。她不再觉得停滞,而是可以继续往下走。

小井的处境并不罕见。可能每个人都会在人生某个阶段经历亲朋去世带来的冲击,面对死亡的哀伤是更为普遍的体验。然而我们对「哀伤」本身及其带来的影响却缺乏了解。

当死亡未在身边发生时完全不谈论,发生时,哀悼又要按照特定模式,成为一种「合适」的行为范式,无关真实的感受。我们对哀伤的表达也被限制在「节制」的框架下。

「哀伤」实际上有心理学专业的定义,指经历丧失后出现的一系列情感、认知、行为和生理的变化。唐苏勤 2011 年开始接触并一直关注哀伤研究领域,她一直想传达一个重要的理念:丧亲之后的感受,或者说哀伤这种情绪,不是悲伤、快乐、恐惧这类基本的情绪,它是一种混合的情绪,可能是想念、愤怒、麻木,也有可能感觉松了一口气。在丧亲之后,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绪,我们都要去理解它。

唐苏勤进一步表示,哀伤实际上是正常的情绪过程,通常会随着时间逐步缓解。但约有 10% 的人可能出现延长哀伤障碍*(Prolonged Grief Disorder,PGD),他们的哀伤反应无法随着时间流逝而好转。延长哀伤障碍与普通哀伤反应相似,只是持续的时间更长;判定的节点通常是 6 个月或 12 个月;专业的哀伤咨询想要帮助的是这一部分人。

被忽略的延长哀伤障碍会给生活带来一定程度的干扰。据唐苏勤介绍,一方面是影响社交,延长哀伤可能导致社交圈子缩小或者完全零社交;一方面是影响工作表现,甚至关乎职业选择和发展。在失去父母的青年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部分人会觉得没有回报的对象,可能不再像以前那么追求上进或放弃更多发展机会,如果是学生还可能出现拒绝上学的情况,从而影响学业。

从流行病学*(Epidemiology)调查的视角,延长障碍发生率与死亡原因、逝者的角色和关系有很大关联。意外死亡、自杀,或者不可控的突发疾病,延长哀伤障碍的发生率比慢性疾病或自然死亡高;失去孩子和配偶比失去父母和祖父母更容易患病。但这只是数据层面的统计,在唐苏勤日常的工作中,她所接触和观察到因哀伤来咨询的人大概有三类,他们出现相关的问题更多与认知、应对方式以及依恋类型相关 ——

第一类来访者觉得自己不该伤心,或者哀悼期有开心经历认为不该快乐,思维方式易自责内疚,会产生自我批判,这是阻碍他们适应良好的因素之一。

第二类来访者主要是现实适应问题。家庭经济支柱或主要照顾者去世,他们面对的更多是一些具体的生活挑战,丧亲之后部分人会感觉没有价值或者迷茫,缺乏信心去面对这些挑战。

第三类来访者主要因为家庭成员之间不能相互支持,一个家庭成员去世后,其他成员可能因为反应不同,产生一些冲突和矛盾。如失去孩子的夫妻,男方想往前走,女方可能依然在悲伤中;爸爸去世的家庭,未成年的孩子可能想谈论爸爸、表达思念,妈妈因为担心孩子学习,或者自己还不能承受情绪而不想谈论,孩子觉得妈妈不爱爸爸,妈妈则觉得孩子不懂她的辛苦。

面对死亡,身处哀伤事件中,我们要处理和应对的往往不只是自我情绪,还有与外界的连接和互动。

从父亲去世到现在,小井记录下自己的诸多情绪,哀伤、困惑、迷茫、不被理解,这些促使她书写,表达这些偏负面的情绪时,她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在求助。 于她而言,写作是她看到自我的过程,把每个复杂的情绪记录下来,它们就被固定住。而写作的过程变成对自我情绪的梳理,表达的过程是和她想象中愿意倾听的人进行交流,「写下来让我感觉情绪存在,并且都是合理的。可能还带来一种延迟的连接作用。创作让情绪更像一类素材,一定程度上回避了那些更深层的痛苦,或者变成更有生存渴望的事情。」

写作在处理负面情绪和创伤方面,一直是较为有效的方法。

唐苏勤在爷爷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也尝试过写作,她的一些朋友同样选择记录下与逝者之间的回忆。记录让他们觉得暂时放下这件事。

唐苏勤表示,对于 90% 的人来说,自由的写作都是有效的,只要表达真实的感受,不管是写或者说,都可行。但对于 10% 可能出现哀伤延长障碍的人,她很关注这种自由的表达能否提供同样的帮助。比如他们表达「我好想你」,可能又会写下「为什么没有救你」或者「怎么没有尽全力」这样的句子,从而出现越来越自责的问题。最近,她开展了一项有关框架性写作对哀伤帮助的研究,这项研究明确每天写作的具体内容,并且加入自我关怀性的指导。

表达可能是我们正视自己的哀伤、关照哀伤的一个重要过程。

谈到表达哀伤,研究该领域多年的唐苏勤发现,在我们比较含蓄的文化下,表达哀伤的方式与西方也有所不同,找到适合时机和节奏,比如清明节、逝者生日或忌日,当我们去祭拜,可以谈论逝者,谈论死亡带给我们的影响。当我们寻求来自家庭的支持和沟通,时机往往也很重要。唐苏勤有过类似体验,她的爷爷去世后,爸爸很少谈论自己的感受,有一次,在特殊的节点下,爸爸和唐苏勤讲了很多小时候和爷爷相处的故事,这样的情境下,双方似乎都得到了疏解。

「哀伤疗愈」的相关书籍,比如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写的《佛教与心理治疗艺术》给小井最重要的启发是作者提出了任务模型,不是以阶段来形容哀伤。「任务心态有赋能的作用,沮丧的人突然意识到有事情可以做,而且只要做到这些事情,可能就会好起来。」

任务模型包括四部分。首先是意识到自己是哀伤的,允许哀伤发生。小井有一种感觉,人群在用各种方式试图缩短哀伤过程,很多社会规范也是为了回避这个过程而产生。可能正是因为回避,哀伤才变得像洪水猛兽,羞耻感、急着往前走,反而会造成比哀伤本身更大的伤害。第二点是接受逝者已经离开的事实。第三点是生活上的适应,独自完成曾由逝者承担的任务,遇到困难可以寻求帮助,慢慢重建生活结构。最后是找到自己纪念逝者的方式。

唐苏勤也提到一些适用于大部分人的建议,包括尽量维持生活节奏,在不打乱的情况下,允许情绪宣泄。了解自己的行为模式或情绪变化的模式,并且接受它们,这一点很关键。社会支持,尤其是高质量、有区分的社会支持同样很重要。这类支持不一定是直接帮助处理哀伤情绪,而是根据需要完成的具体事件找到可以提供实际帮助的朋友。接下来可以观察是不是有放不下的心结,心理学上称为「未完成事务」。可以通过记录和写作的方式进行疏解。

大概 30 年前,心理学界才开始区分正常哀伤和异常哀伤。哀伤咨询领域目前在国内还没有形成非常系统的体系。也有这样的声音,认为丧亲哀伤是一个普遍存在事件,哀伤反应都是正常的,对哀伤疗愈的讨论是否变成一种「贴标签」的矫情行为?

小井听过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的课程,讲课的专家分享了一项研究,地震、恐怖袭击这类公共安全事件发生后,他们在那个地区发放传单,传单上写着如果感到痛苦,可以拨打某某热线之类的句子,反而导致该地区的人心理问题的比例升高,因为它造成了一种受害暗示。哀伤与创伤有相通的地方。

她感受到这其中可能存在的悖论:如果不干预,可能会忽视哀伤调整和应对的重要性,漏掉长期居丧、陷入延长哀伤障碍的人;如果强调哀伤应对过程,对每个人都主动询问哀伤主题,会成为一个不良因素,反而让部分居丧者沉浸在哀伤中。

回到个体身上,两位心理学者的意见比较一致。当我们应对哀伤,其实也是在构筑一种逐层防护网,需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和经济条件,来把握边界和尺度。比较普遍的方式包括与身边的亲朋交流、寻求安慰;这种方式不足以处理时,可以选择阅读一些相关书籍,听网上公开课程,了解哀伤和疗愈信息;唐苏勤团队开发数字化干预的小程序,用于哀伤科普、记录心路历程和引导干预的作用。当这些方式都无效,可能才需要寻求心理咨询这类专业帮助。

清明当日,小井又来到台湾参加父亲的葬礼。工作时,哀伤暂时离开了她的生活,而来到这个空间,环境、湿度、气候好像又让她与这件事联系得更强一点。现在,小井觉得葬礼上接收到的种种新信息,能够帮助自己去做情绪的整合,走向哀伤的下一个片段,「哀伤会随着时间消退,要给自己一定的时间去缓冲。」 葬礼结束后,她在深夜给我们留下新的讯息和启发 ——

我今天参加完葬礼感觉开怀许多呢。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怎么样,我竟然发现这里的葬礼虽然有很多规矩,执行起来却是相对宽松的,流程虽然长,但中途留有足够用餐和休息的时间,竟然还有人在某些环节主动询问我「要不要拍个照留念?」「可以拍照哦」「这个你拿回去做纪念」。有时候长辈们拉着我就开始民俗介绍,或者聊起谁祖先的墓因为是土葬被盗过……

作为女儿穿上黑袍,承担了葬礼的重要角色,也给我带来了新的链接感。

在葬礼、扫墓这样的场合,也能观察到周围人对死亡的态度。我发现姑姑可以上一秒还在哭泣,下一秒就拉住我聊后续手续的事情。甚至是更年长的人,他们在葬礼上的态度也是复合的,可以淡然,也可以沉重,甚至可以偶尔幽默。这些感情能够得体地切换。我的无措和自我否认就好转了许多。就觉得伤感和行动力不是矛盾的,缅怀和向前看可以同时发生。

感谢唐苏勤副教授、潘文井医生接受采访。

由唐苏勤老师负责的哀伤与疗愈实验室致力于探索重大疾病、死亡、丧亲及其他丧失给人们身心带来的影响,以及如何帮助人们从中得到疗愈和成长。团队研发的「哀伤疗愈」小程序现已上线,通过专业化引导,帮助用户表达情绪,正视哀伤。

来源:NYTtravel新视线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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