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骡车的车厢里,李秀兰和她的娘家嫂子王小莲正安静地躺着。车厢底部铺着厚实的褥子,躺上去,软乎乎的,满是舒适感。尽管正值炎炎夏日,她们还是备了两床被子,一床随意地搭在身上,另一床则被起来,当成了松软的枕头。
深沉的夜里,一条蜿蜒向邻县的国道上,一辆骡车不紧不慢地晃悠前行。骡车的鞍子上牢牢绑着三个手电筒,三道明晃晃的光柱,照亮着前方一小段的路程。
骡车的车厢里,李秀兰和她的娘家嫂子王小莲正安静地躺着。车厢底部铺着厚实的褥子,躺上去,软乎乎的,满是舒适感。尽管正值炎炎夏日,她们还是备了两床被子,一床随意地搭在身上,另一床则被起来,当成了松软的枕头。
赶车的是李秀兰的哥哥李大奎,而她的丈夫张金柱与哥哥背靠背,坐在骡车的另一侧。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他们从出发算起,已经在路上晃悠了两个小时。
王小莲忙了一整天农活,实在是乏累,这会儿已经沉沉睡去。可李秀兰却毫无困意,她舒展着身子,尽量让自己舒服地躺在车厢里,心里头充满了放松感,这种感觉,她已经好久未曾有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记忆的潮水将她拉回十几岁的时光。有一天,父亲赶着牛车,带着全家去走亲戚。中午父亲喝了酒,所以晚上返程时天色已晚。回程的路上,母亲搂着她,窝在牛车车箱的被窝里,暖暖的。父亲稳稳地坐在车辕上,挥动着鞭子赶车,哥哥像个小大人一般,和父亲背靠背坐在另一侧,这画面,与此刻哥哥和丈夫的位置竟如出一辙。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瞧见母亲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她好奇地仰起头,轻声问道:“娘,您笑啥呢?”母亲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满是幸福,缓缓说道:“妈就是觉得心里舒坦、高兴。咱们一家人,个个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啦。”
她听了,也跟着咧嘴笑起来,那一刻,幸福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紧紧地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母亲又轻声在她耳边说:“等你长大了,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和孩子,会比现在还要幸福呢。”她听了,害羞得脸蛋通红,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不肯抬起来。
时光匆匆,十多年转瞬即逝,她如期步入婚姻殿堂,然而幸福却好似打了折扣,只实现了一半。婚后,丈夫张金柱体贴入微,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家庭氛围和谐美满,可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一直没能迎来自己的孩子。
六年前,也就是1988年,张金柱骑着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了家。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后面跟着十辆地排车,每一辆都堆满了东西。婆家按照当地最高的彩礼标准,诚意满满;娘家也陪送了一架缝纫机和六套厚实的被褥,其他东西也拉了几车。
在那个年代,缝纫机可是稀罕物件,一个村子里都没几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听闻消息,都赶来瞧热闹,那一道道满是羡慕的目光,让李秀兰心里头满是得意与满足。
这份满足与喜悦,持续了三年。三年过去,孩子的影子没见着。公公婆婆坐不住了,着急地催促他们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显示,两人身体并无异样。可当时县里的医疗水平有限,有些潜在的问题确实难以察觉。既然医院都说没问题,那就只能接着盼、接着等。可又两年过去了,一切依旧毫无动静。
村子里开始传出一些闲言碎语,那些风言风语就像刀子一样,刺痛着李秀兰的心。有人说她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生不了孩子。婆婆的脸色,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难看,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冷淡起来。她的母亲,在这些流言蜚语的重压下,心情抑郁,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了人世,这成了她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
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哥哥的手,再三叮嘱一定要照顾好她,除了放不下她,母亲说这辈子再无遗憾。是啊,父亲一辈子对母亲呵护备至,哥哥那时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去年还添了个可爱的女儿。
回忆到这儿,李秀兰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仰起头,望向夜空。今晚的月亮是弯弯的弦月,月色并不明朗,可星星却格外繁多,一颗紧挨着一颗,俏皮地眨着眼睛,其中牛郎星和织女星,尤为明亮。
小时候,母亲最爱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每次讲完,她都会托着腮帮子,幻想自己未来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模样,她在脑海中无数次勾勒着自己的“牛郎”,却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被“没有孩子”的阴影笼罩。
这时,李大奎正和张金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李秀兰擦了擦眼泪,开口问哥哥:“哥,还有多久能到?”李大奎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还得两三个小时呢,你要是困了,就睡会儿。”
她应了一声,合上眼,本想小憩一会儿,可骡蹄踏在路面上的哒哒声、骡车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哥哥和丈夫的谈笑声,以及偶尔路过的马车、拖拉机的轰鸣声,却让她的思绪愈发清醒,毫无睡意,思绪又飘回到了一年前。
医院检查无果后,婆婆开始四处求神拜佛。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不辞辛劳,跑遍了方圆300里内的寺庙、道观和送子观音庙,可依旧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婆婆私下里劝张金柱离婚再娶。张金柱对她情深意重,死活不同意。后来,婆媳俩为此事公开吵了两次,每次都故意当着李秀兰的面,那火药味十足的场面,让李秀兰尴尬又难过。她心里明白,婆婆是故意这么做,想让她知难而退,主动提出离婚。
可她并不怪婆婆,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的儿子娶了个不能生育的媳妇,她或许也会这么做。虽然还不确定问题到底出在哪,但她认定责任在自己,甚至已经暗自做好了向丈夫提出离婚的打算。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一个身着僧衣的尼姑匆匆赶来,请求借她家避雨。李秀兰心善,赶忙把人迎进屋内。尼姑自称法号慧兰,李秀兰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真巧啊,咱俩名字里都有个兰字,要不以后我跟你一块儿出家得了。”慧兰微微一笑,说道:“这便是缘分呐,老天让我在今日与你相遇,留我在此处。”
那天,张金柱去河堤上值守,不在家中。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眼看到了中午,李秀兰便动手开始做饭。她和慧兰正准备吃饭时,婆婆突然来了。婆婆知道儿子不在家,是特意来跟李秀兰摊牌的。即便有外人在场,婆婆还是狠下心,直言道:“秀兰,只要你主动提出离婚,家里的东西,你想要啥,我都给你。”说着,婆婆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我这辈子就金柱这一个儿子,要是没个孙子,我这一辈子可就白活了呀。”
李秀兰听了,心里一阵刺痛,但还是平静地答应了,她说:“妈,我啥都不要,就要当初陪嫁过来的那架缝纫机。”婆婆听了,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就在婆婆转身准备离开时,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慧兰突然开口了:“我在泰山碧霞祠修行,来此地已有一上午。我观这位女施主面相,命中是有儿子的,你们二人没有孩子,想来并非女施主的问题。既然老天下雨,将我留在这儿,便是上天的安排。我想见见女施主的丈夫,看看他是否与女施主一样,有儿女之命,若不是,再谈离婚也不迟。”
婆婆一听慧兰来自泰山碧霞祠,顿时心生敬畏,再仔细琢磨慧兰的话,觉得十分在理。她想要的是孙子,又不是非要赶走儿媳妇,何况,万一问题出在儿子身上呢?于是,她也顾不上这倾盆大雨,披上雨衣,匆匆赶往河堤去找儿子。
李秀兰感激地看着慧兰,苦笑着说:“您不用为了帮我故意这么说,离就离吧,这样对大家都好,再这么拖着,我的日子也实在没法过了。”她以为慧兰是出于好心,故意编出这番话来安慰她。慧兰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
不久,婆婆带着张金柱回来了。慧兰仔细端详了张金柱一会儿,缓缓说道:“你和你的妻子,命中皆是有儿子的。”婆婆一听,欣喜若狂,“扑通”一声就给慧兰跪下了,急切地求她指点迷津。
慧兰扶起婆婆,说道:“你儿子和儿媳命中有子,只是这孩子想要个姐姐,姐姐不到,他便不来。”三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都摸不着头脑。过了片刻,婆婆试探着说:“先生个女孩也行啊,我们不挑。”
慧兰却摇了摇头,说:“他们无闺女之命。”这下,三个人都愣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有婆婆还在不停地给慧兰磕头,求她再想想办法。慧兰搀起秀兰的婆婆,说道:“不妨行善事,去抱养一个女孩。”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光照进了黑暗的屋子,瞬间点亮了众人的希望。李秀兰更是激动得泣不成声,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刻,他们看到了一丝曙光。
下午,雨停了,慧兰起身告辞。一家人纷纷出门相送,婆婆热情地邀请慧兰多住几日,慧兰婉言谢绝了。临走时,她回头看着李秀兰和张金柱,语重心长地说:“善待抱养回来的女孩,她若安好,你们的儿子便也会平安顺遂。”这句话,像一颗种子,深深地种在了李秀兰夫妻和婆婆的心里。
从那以后,全家人便开始发动亲戚,四处打听哪里有送女孩子的消息。在那个计划生育政策极为严格的年代,许多家庭为了生男孩,若是接连生了几个女孩,往往在女孩刚出生时,就会忍痛送给别人抚养。而且,为了防止孩子长大后知晓自己是抱养的,跑去寻找亲生父母,一般抱养孩子都会选择距离较远的人家。
李秀兰把这事告诉了哥哥和嫂子。哥哥李大奎常年在外,用骡车拉砖,结识的外地人多。没过多久,他就打听到邻县有户人家要送孩子。那孩子刚出生还不到一个月。送孩子的原因是,这已经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孩了,父母还盼着生男孩,实在无力抚养,只能忍痛送人。
公公婆婆对李大奎感激不已,全权委托他办理此事。李大奎为了稳妥起见,特地跟着朋友去了那户人家,见到了孩子。那孩子虽然才出生没几天,却长得胖乎乎、粉嘟嘟的,一头浓密的胎发,十分惹人喜爱。李大奎一眼就相中了,当时就想把孩子抱回来,可那家人却不同意,坚持要见见领养孩子的人,看看面相,若是面相看着不善,他们便不放心把孩子送出去。李大奎无奈,只好先回来,随后约好时间,带着李秀兰夫妻一同去抱养孩子。
此刻,他们正坐在骡车上,前往邻县抱养孩子。为了不让旁人知晓此事,李大奎多留了个心眼。既然孩子的亲生父母执意要见收养人,会不会是日后想把孩子认回去呢?于是,他找了个借口,选择晚上去抱养,这样便能避免孩子的父母跟踪到家里。
二
王胜利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地上早已丢满了密密麻麻的烟蒂。他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地越过那堵残破的院墙,望向远方,机械地卷着下一支烟,动作麻木又迟缓。
今年35岁的他,看上去却像个50岁的沧桑老人,面容憔悴,满脸写满了生活的疲惫,目光黯淡无光,头上也冒出了许多白发,仿佛被岁月提前染了色。他的双手,由于这两年在矿上砸石头,布满了一道道又深又长的裂纹,粗糙得像老树皮。
今天,他从工地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这儿抽烟,连晚饭都没吃。妻子喊了他好几次,他都充耳不闻,实在是心烦意乱,根本吃不下。
平日里,他连烟都舍不得抽,以前都是蹭一点矿上做饭的老宋头自己种的旱烟叶。老宋头种的烟叶,好的他都自己留着,不好的就随手扔掉,王胜利就把那些被扔掉的烟叶捡回来,晒干后自己存着,卷成烟抽。即便如此,他也十分珍惜,只有在累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奖励自己一支,连续抽两支的时候都少之又少,可今天,他已经不知不觉抽了十几支。
老宋头后来发现了王胜利捡他丢弃的烟叶,心生怜悯,每次有机会,都会给他一些品质好点的烟叶。王胜利便把好烟叶和那些差的混在一起,这样能多抽些日子。
老宋头在矿上做饭已经五六年了,他家就在山脚下的镇上,可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矿上,不仅要负责做饭,还兼着看矿的任务。这个矿虽然是国家的,可近几年把一小部分非主要业务承包给了个人。老宋的侄子就是承包人,他侄子是当地县一个领导的女婿,背景深厚。
王胜利是两年前来到这儿的,为的是躲避计划生育。在来这儿之前,他已经接连有了三个女儿。为了要个儿子,他带着妻子背井离乡,来到了这个矿上。他在矿上拼命干活赚钱,妻子就在家里待产。
两年前,三女儿出生了,还是个女孩,他满心无奈,却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当时有人劝他把孩子送人,他怎么舍得,那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啊,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为了给孩子上户口,他东拼西凑,交了8000元罚款,但是当地计生部门还要求他夫妻二人必须有一个去结扎,所以在拿到三女儿户口的当晚,他就带着妻子和女儿匆匆逃走了,他还要生儿子。
经过一番波折,他们来到了这个矿上。这儿距离他老家有200公里,他想着,应该足够安全了。一开始,他租住在附近一个村庄的民房里,可村委三天两头就来查户口本和身份证。前几次,他还能找借口推脱过去,后来实在推脱不掉了。恰好这时,他瞧见矿上有一处荒废的两间屋,便找到矿长,撒了个谎,苦苦央求矿长让他住进去,还承诺自己免费帮忙看矿,过年过节都不回家,也不要看矿的钱。
矿长正是矿长正是老宋的侄子,他心里清楚,像王胜利这样躲计划生育的人多得是,他有背景,让王胜利住在这里,也没人敢说啥,而且还多了个免费的看矿人,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便答应了。
从那以后,王胜利就住在了矿上,平日里和老宋做个伴,一来二去和老宋成了莫逆之交,老宋也知道了王胜利是躲计划生育的,非常同情他,严格替他保密。
老宋每次聊到生孩子的事儿,他总会念叨:“我当年生了7个闺女后才有个儿子,那时候也没计划生育这一说,毛主席老人家还说人多力量大,人多是好事呢。”
来到矿上一年后,王胜利的媳妇翠娟又怀上了,他顿时觉得生活又有了盼头,干活也更有劲儿了。他想着,再咬咬牙忍一年,等儿子出生,就可以回家了。他日夜思念留在家里的两个闺女,也牵挂着年迈的父母。
他出门一年多了,只在夜里偷偷回过一次家,那次是给家里送钱还账的。他不敢白天回去,在村外偏僻处等到深夜才回到家里。回到家后,从母亲口中得知,因为他们两口子跑了,父亲被计生部门带走了,已经关了两个多月。王胜利听了,心急如焚,痛苦得不知所措。
母亲安慰他说,计生部门也不敢把人怎么样,就是把人关在一个院子里不让出来,目的就是逼躲计划生育的人回来,听说关了有二三十个老人呢,这么多人,肯定没事,法不责众,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放回来。王胜利无奈,给母亲留下钱,看了看熟睡的两个女儿,就连夜赶回来了。
回来后,他还是放心不下父亲,便央求老宋以亲戚的名义给家里写封信,打听情况。回信两个月后才到,是孩子舅舅回的。信上说,他父亲已经没事,回家了,但过段时间还得去报到。关就关着吧,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吃住条件不太好,比较受罪,不过父亲叮嘱他,一定要忍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回来,必须要生个儿子才行。
信里还说,最近计划生育政策更严了,他们隔壁村有个妇女都怀孕7个月了,还被拉去流产,结果大出血,一尸两命;还有一对夫妻在外地被堵住了,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掉进窑坑淹死了。这些事看得王胜利胆战心惊,从那以后,他几乎不让媳妇出门,每天下班后,除了出去买些饭菜和粮食,自己也很少踏出房门半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妻子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儿。得知又是个女儿后,妻子伤心地大哭起来。他心里明白,这不能怪妻子,是他家的命不好,这个女儿是妻子拿命换来的。虽然他找了医院的大夫来接生,可大夫接的是私活,还是他花了高价,托老宋介绍的。即便医生医术再高明,可缺少医院里完备的设备,也难以确保生产的绝对安全,妻子这无疑是在拿生命冒险。
同样,他请老宋再次给老家去信。回信是父母、岳父母以及大舅哥一同回复的,信中的结论只有一个:“把孩子送人,然后接着生。”摆在他面前的,似乎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选择。孩子跟着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是小事,关键是没办法上户口,要是去上户口,就必须得结扎,这意味着他生儿子的希望将彻底破灭。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把要送孩子的消息告诉了老宋,恳请老宋帮他寻觅一户好人家。老宋听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他十分同情王胜利的遭遇,便答应了下来,嘴里还念叨着:“当年我生了7个闺女也没人管,现在政策咋就这么严了呢。”
不久之后,老宋通过在砖厂拉砖的外甥联系到了李大奎。李大奎听闻消息,赶忙来到王胜利住的地方,看到了那个还不满满月的孩子。说来也怪,尽管王胜利的老婆孕期营养不足,平时吃喝条件也一般,可这个孩子却长得胖乎乎、粉嘟嘟的,一头浓密的头发,十分惹人喜爱。李大奎一眼就相中了,当场就想把孩子抱走。
然而,就在李大奎伸手抱孩子的那一刻,王胜利犹豫了。他找了个借口,说一定要见见收养人的父母,才能放心把孩子交出去。王胜利心里清楚,这么做不符合送孩子的常规规矩,一般把孩子交给中间人就可以了,很少有特意要求见收养人父母的,旁人肯定会觉得这是想认人,以后好把孩子要回去。但他实在是舍不得孩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内心深处,一定要看看收养孩子的人的面相,常言说道,面由心生,心地善良的人,面相往往也和善,如果面相看着不好,他坚决不会把孩子交给他们。
过了一天,李大奎让人带话过来,表示同意他的要求。于是,他们约好,三天后在山脚下的镇上,老宋家里交接孩子。定下这件事后,王胜利交待妻子,仔细看看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记号,万一以后这家人对孩子不好,孩子回来找他们,他们得有个记号能认出来。可是,找遍孩子全身,却发现这孩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连一个小黑点都没有。
两口子犯了难,王胜利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打算用烟头在孩子后脑勺和脖子连接处,被头发盖住的地方烫一个小疤痕。妻子听了,心疼得大哭起来,她实在不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可又想到以后找孩子方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咬着牙同意了。
当天晚上,王胜利犹豫了很久,内心满是挣扎,终于下定决心拨开孩子的头发准备烫疤痕时,竟然惊喜地发现孩子的后脑勺有一个微小的红色胎记,他激动地喊道:“翠娟,翠娟,孩子有记号啊,不用烫了。”翠娟连忙走过来确认,真的有一个红豆大小的胎记。也许是一直被孩子的头发盖住了,之前她竟然都没有发现。
王胜利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掐灭了烟,抬头看了看星空,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屋内。此时已经是晚上12点了,距离约定好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准备出发。
三
“秀兰,秀兰,醒醒,到地方了。”李秀兰被嫂子轻轻叫醒,这才猛地想起自己还在骡车上,她迅速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四周依旧有些昏暗,但月色比之前明亮了些许,借着这朦胧的月光,她看到骡车停在了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街道两旁都是房屋,看样子像是一个小镇。
哥哥李大奎和丈夫张金柱正在一个大门口,和一个老者交谈着。不一会儿,张金柱走了过来,对李秀兰和嫂子说道:“到地方了,就在这个院子里,孩子的父亲也带着孩子来了。”他们拴好骡子,四人便跟着老人走进了院子,这里便是老宋的家。
刚进院子,他们就听到了孩子稚嫩的哭声。老宋把他们领到西屋,只见王胜利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此时已接近凌晨两点,孩子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又或许是饿了,突然哭闹起来。王胜利拿着奶瓶,小心翼翼地往孩子嘴里送,可孩子却不领情,依旧哭个不停。看到有人进来,王胜利顾不上打招呼,只是匆匆点了点头。
看到孩子哭闹不止,王小莲连忙走过去,对王胜利说:“让我来哄哄孩子吧。”王小莲的小女儿刚一岁,还在哺乳期。王胜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递给了王小莲。王小莲轻轻抱着孩子,温柔地哄着,可孩子还是哭闹不休。无奈之下,王小莲转过身,解开衣襟,准备给孩子喂奶。奶头送到孩子嘴边,孩子只是咂了两下,便又停下了,依旧哭个不停。
李秀兰走上前,凑近仔细打量着嫂子怀里的孩子。这孩子长得可真可爱啊,粉嘟嘟的小嘴,红扑扑的小脸,胖嘟嘟、肉乎乎的,简直漂亮极了。“要不我抱抱她?”李秀兰对嫂子说着,手已经不自觉地伸了过去。王小莲把孩子递给了李秀兰,说来也神奇,李秀兰一接过孩子,孩子立马就停止了哭声。孩子缓缓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李秀兰,然后伸了个懒腰,嘟了嘟嘴,竟又睡了过去。
顿时,屋里的六个大人都安静了下来,李秀兰他们四人和老宋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只有王胜利的脸上满是泪水。“这不就是缘分吗,你看看,胜利,你应该高兴才是,别再哭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孩子自己选的人呐。”老宋高兴地对王胜利说道。
王胜利也看出来了,这孩子与这家人确实有缘,尤其是和李秀兰。他仔细端详了李秀兰和张金柱的面相,两人看上去都十分和善,一看就是心善之人。他之所以流泪,一方面是因为看到孩子找到了一户好人家,心中感到一丝宽慰;另一方面,也是对即将失去亲生女儿的不舍,这种复杂的情绪,让他难以自抑。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了。张金柱拿出一些钱,说是给孩子母亲补身体用的。王胜利坚决推辞,说道:“这可使不得,要是收了这钱,不就成卖孩子了吗?你们以后对孩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众人寒暄了几句,李大奎便张罗着离开,他心里清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怕孩子的亲生父亲反悔不舍。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李秀兰突然回头,问王胜利:“大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王胜利听了,犹豫了起来。他之前打听过,送孩子时一般都不会问双方具体地址和姓名,这样做犯忌讳。见收养孩子的父母就已经不太合乎常规要求了,要是再说出自己的地址,那就更不合适了。
李秀兰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说道:“大哥,你别担心,这孩子我一定会当成亲生的一样对待。这个地址是我问你的,至于以后给不给孩子说,我自己会斟酌。不过以后要是有机会,咱们两家也可以多走动走动。”王胜利看了看老宋,老宋点了点头,心里暗自称赞李秀兰。
“秀水县坪山镇王家村,我叫王胜利。”王胜利清晰地说出了每一个字。李秀兰让张金柱也好好记下,然后四人回到了骡车上,抱着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们走后,老宋劝王胜利今晚就住在他家,可王胜利不肯,坚持要回去,老宋也只好由着他。王胜利往回走了大概半小时,远远地就看到了自家屋里的灯光,他知道妻子还在等着他。可就在他刚想进屋的时候,突然,失去女儿的痛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后悔了,他不想把孩子送人了,他要把孩子要回来。
于是,他发疯似的扭头就往回跑,一路狂奔回到了镇上,沿着大路一路向西追去。他并不知道收养孩子的人家住在哪里,只听说在西边的县里,于是他便沿着大路,凭着感觉一路向西追去。此时的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完全看不清东西,只靠自己的感觉向前奔跑。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摔倒了就爬起来,撞到树上就绕个弯,仿佛着了魔一般,忘记了疲惫,也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连方向都迷失了。直到他一头栽进一个沟里,被沟里的枣树枝子扎得浑身疼痛,他才渐渐清醒过来。他躺在沟底,咬着自己的袖口,闷声地哭了起来。
天亮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从沟底爬出来,拔掉身上扎的刺,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回家去了。
四
回到家里,婆婆看到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家人经过商量,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张真。李秀兰深知这孩子的身世坎坷,她满心期许家人都能真心实意地对待这个孩子。同样,她也盼望着孩子长大后,能用真心回报这个家。
三个月后,命运终于眷顾了李秀兰,她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经过漫长的十月怀胎,她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婆婆激动万分,特地请人唱了三天大戏,还逢人便说张真是她家的福星,是亲骨肉,谁要是敢说这孩子是抱养的,她就跟谁拼命。
唱完大戏后,婆婆满心感激,决定去泰山碧霞祠打听慧兰的消息,她想好好地感谢这位恩人。可碧霞祠的主事人告诉她,这里并没有法号慧兰的尼姑,倒是300年前有过一个。婆婆寻人无果,也只得作罢,只能在碧霞元君面前不停地磕头谢恩。
时光飞逝,25年转瞬而过,张真大学毕业,成为了一名教师,李秀兰的儿子张志也考上了大学,正在读研。一家人的生活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然而,岁月不饶人,李秀兰的婆婆渐渐油尽灯枯,到了弥留之际。这天,她把全家人都召集到身边,开始交待后事。最后,她缓缓说道:“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慧兰了。慧兰跟我说,张真已经在咱们家帮衬了25年,弟弟以后也不需要她的帮扶了。她长大了,是时候告诉她实情了,她要是愿意留下,咱们欢迎;要是想走,也别阻拦。”婆婆希望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把这件事告诉张真。
李秀兰见婆婆说出了实情,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把王胜利家的地址告诉了张真,还说:“张真,你要是愿意回去看看,随时都能去。但你记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张真得知这个消息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25年来,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她视如己出,和弟弟一视同仁,周围的人也从未有人说过她是抱养的。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她大哭了好几天,然后对李秀兰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哪儿也不去。”
一个月后,李秀兰的婆婆安详地离世了,享年92岁。
办完丧事后,李秀兰和张金柱还是决定让女儿去王家村一趟。他们心里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人世,得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不能让张真以后的生活留下心理负担。
李大奎、张金柱、王小莲和李秀兰带着张真,让张志开着车,一行六人来到了王家村,找到了王胜利的家。李大奎和张金柱先去见了王胜利。王胜利见到二人,分外高兴,马上就要去买酒买菜,却被李大奎制止了。
李大奎说明了来意,王胜利听后,拒绝了和张真见面。他说道:“她现在已经是张家的孩子了,不再是我王胜利的。我没能把她养大,心里有愧。既然她现在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何必再去打扰她,给她增添多一个父母的负担呢。”无论李大奎和张金柱怎么劝说,他都坚决不同意见面。
李大奎二人只好出来,和李秀兰商量。李秀兰对张真说:“你自己去家里看看吧,一切随缘。你必须得去,要是不去,等我们去世了,这会成为你一辈子的遗憾。至于你去了之后怎么选择,我都会尊重你,你永远是我的女儿。”
张真怀着忐忑的心情,迟疑地走进了王家。王胜利正呆呆地坐在家里,妻子一旁看着孙子和孙女。张真走进屋内,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王胜利的妻子看着张真,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步冲了过来,跑到张真身后,抬起她的马尾辫,一小块红豆大小的红色胎记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一把抱住张真,哭喊道:“你是我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你真的是我的女儿啊。”王胜利的身体颤抖着,却依旧一言不发。
张真听着,看了看母亲和王胜利,平静地说:“我姓张,我的命并不苦,我爸妈对我很好,是我妈让我来见见你们的,不是我自己想来的。”王胜利哽咽着说:“对,你姓张,你说得对,你走吧。”张真转身要走,可母亲却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王胜利走了过来,用力掰开妻子的手,让张真离开。
张真走出王家,回到了车上,语气平淡地说:“爸妈,舅,舅妈,人我见了,我们走吧。”张志发动车子,缓缓离开了村子。
经过县城的时候,李大奎和张金柱下了车,说要在县城办事,让他们先回家。等他们走后,两人又坐车回到了王家村,来到了王胜利家里。
此时,王胜利两口子还沉浸在回忆的痛苦里,各自抹着眼泪。身边的孙子孙女一脸懵懂,不知道爷爷奶奶怎么了。李大奎见状,说道:“大兄弟,我俩又回来啦,今晚在你家喝酒吧,好好跟你说说闺女的事儿。”
王胜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说道:“一天哪儿够啊,多住几天,这25年的事儿,可得好好唠唠,得说上好几天呢!”
三人相互看了一下,都笑了。
来源:会飞的虎带你看世间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