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广播声还是那么响亮，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只是现在播的不是”计划生育好”，而是谁家的猪崽出栏了，谁家的土鸡蛋特价。
村里的广播声还是那么响亮，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只是现在播的不是”计划生育好”，而是谁家的猪崽出栏了，谁家的土鸡蛋特价。
我蹲在门口的板凳上剥蒜，手指缝里全是蒜皮的味道，估计得三天才能散干净。邻居老刘骑着三轮车经过，车后捆着半框枇杷，黄澄澄的。
“老李，去哪啊？”
“送给城里儿子，昨天下午摘的，还带着露水呢。”
刚想问他几句，面前突然停下一辆黑色轿车，挡住了刺眼的阳光。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拎着两瓶五粮液。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正是三年前在外甥女婚礼上怒怼我的那个新郎——郑强。
那是三年前的农历三月，我外甥女小梅结婚。说起小梅，我还真有点惭愧。她是我妹妹的女儿，妹妹当年下海经商，后来嫁到浙江，小梅从小就跟着外婆长大。等到外婆去世，小梅已经十六七岁，就去杭州找她妈妈了。
这些年，我和妹妹的联系也少了，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发个微信红包。得知小梅要结婚，我心里踌躇了好几天。我这个做舅舅的总该去吧，但说实话，家里条件不好，种几亩地勉强糊口，拿不出太多钱来。
媳妇劝我：“你去吧，就包个两百的红包，意思意思。亲戚间哪有算这么清的。”
婚礼那天，我穿着十年前买的那套西装，袖口已经有点发白，但好在还算体面。到了酒店门口，我愣住了——五星级大酒店，门口停着一溜豪车，宾客们衣着光鲜。我低头看看自己的皮鞋，鞋尖有点开胶，突然有点不敢进去了。
“舅舅！”小梅穿着婚纱，像个公主似的迎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想必就是新郎了。
“小梅啊，结婚了，恭喜恭喜。”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有点不好意思地递过去。
小梅接过去，笑得很开心，但她身边的新郎脸色却变了。他看了一眼红包，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明显带着轻蔑。
“舅舅，你们先进去坐，我去招呼其他客人。”小梅有点尴尬地说。
进了酒店大厅，更让我不自在了。一桌十几个人，都穿着名牌，谈论着股票、房价。我被安排在角落里一桌，都是一些看起来不太重要的亲戚。
饭菜上齐后，我夹了一筷子菜，才发现筷子上有一道没洗干净的油渍。正想换一双，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
“就是你，穿灰西装的！”
我抬头一看，是新郎郑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脸上挂着笑，但眼神冰冷。
“听说你是小梅的舅舅？”他问道。
“是啊，我是她舅舅。你好你好，新婚快乐。”我连忙站起来。
“舅舅是吗？那我得敬你一杯。”他倒了一杯白酒，推到我面前，“不过我有点好奇，你包了多少礼金啊？”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们。
“这个…”我有些尴尬，“两百块…”
“两百？”郑强笑了，“你知道我们这婚礼办下来花了多少钱吗？光这一桌菜就三千多。”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家条件不好，就种几亩地…”
“那你可以不来啊。”郑强直接打断我，“来了就随两百，是不是太寒碜了？我看你是来吃饭的吧？”
饭桌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郑强，别这样。”小梅走过来拉他。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郑强甩开小梅的手，“你舅舅家的条件我也了解，就算不富裕，也不至于就两百块吧？这不是看不起人吗？”
我站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手里的筷子不知道该放哪里。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放下筷子，从钱包里又掏出三百块，“我再添点…”
“呵，现在知道添了？”郑强冷笑，“不用了，你的两百我们收下了，就当你来吃这顿饭的钱。”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个小丑。
我没敢再坐下来继续吃饭，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离开了婚礼现场。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两百块确实少了点，但那已经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那顿饭，我一口都没吃，可肚子却饱了，饱含着屈辱。
如今，这个当年羞辱我的人，竟然出现在我家门口。
“舅舅。”郑强恭敬地喊了一声，和三年前的傲慢判若两人。
我没吱声，继续剥我的蒜。
“舅舅，我来看看您。这是点小心意。”他把酒放在门口的石桌上。
“有事吗？”我问，眼睛盯着蒜瓣。
郑强站在阳光下，人模人样的，但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他搓了搓手：“舅舅，那天的事，我想向您道歉。”
我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我当时太年轻气盛了，看不起农村人，觉得自己有点小钱就了不起。”郑强说着，声音有点哽咽，“这几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才明白人不能这样…”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小梅呢？”
“我们…离婚了。”郑强低下头。
哦，原来如此。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舅舅，我不是为了别的事来的。真的只是想向您道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郑强急忙解释，“我和小梅虽然离婚了，但很和平。她现在过得很好，在杭州开了家小店。”
我把剥好的蒜放进竹篮里，终于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通了很多事情。”郑强苦笑，“当年娶小梅，我看中的是她家的条件。这几年，我创业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小梅受不了就提出离婚。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外婆生病那年，是您一个人照顾了半年，还倾家荡产给她治病。”
风吹过来，院子里的柿子树沙沙作响。我记得那棵树是小梅五岁那年，她非要种的。如今，树倒是长大了，人却天各一方。
“那都是老事了。”我淡淡地说。
院子里的老母鸡咕咕叫着，在灰尘里打滚。郑强看起来很不自在，西装裤上沾了点土。
“舅舅，我能进去坐坐吗？”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
厨房里，我媳妇正在择菜，看见郑强进来，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去倒茶。
茶水上来了，是去年的陈茶，叶子发黄，味道有点苦。
“那个…舅舅，我今天来，还有个事情想请您帮忙。”郑强终于说出了真实目的。
我心里冷笑，果然不是单纯来道歉的。
“您看，我现在创业失败，但我有个新项目，就是投资种植有机蔬菜。您这里的地理条件特别好，我想租几亩地试试。会付租金的，比市场价高。”
原来是冲着我家那几亩地来的。
“我家的地不租。”我干脆地拒绝。
“舅舅，我是真心想做这个项目。您看，我都做了详细规划。”他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我们可以合作，您不用出钱，只需要提供土地。将来盈利了，我们五五分成。”
我翻了翻那些花里胡哨的纸，上面有各种数字和图表，看得我头疼。
“不行。”我还是摇头，“我家那几亩地，养活我们两口子就够了。”
郑强有些急了：“舅舅，您不明白，这是个好机会啊！现在有机蔬菜很抢手，利润至少能翻三倍。您这样守着几亩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三万？五万？但如果按我说的做，至少能有十五万！”
媳妇在厨房里偷偷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动了。毕竟，我们家一年的收入确实不高。
“小伙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吗？”我问他。
郑强摇头。
我指了指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这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地。我爷爷说过，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能轻易给别人。”
“但这只是租用啊，又不是卖…”
我打断他：“三年前，在小梅的婚礼上，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去是为了吃那一顿饭。”
郑强脸色变了：“舅舅，我已经为那件事道歉了…”
“不，你不明白。”我站起来，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绒面的小盒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黄灿灿的金戒指。
“这是我外婆留给小梅的嫁妆。当年她嫁人时，全村就她有金戒指。后来家里穷了，她都舍不得卖。临终前，她让我转交给小梅，说是传家宝。”
郑强震惊地看着戒指。
“小梅结婚，我本来是要带这个去的。但你们在城里，看不上这些老东西。再说，我也怕拿去了，被人笑话是乡下人的陋习。”
我合上盒子：“两百块，是我当时全部的积蓄。我想着，与其送个没用的老戒指，不如送点现金，你们可以随便买点需要的东西。”
客厅里一时寂静。窗外传来鸡下蛋的咯咯声。
郑强看着我的眼神变了：“舅舅，我…我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我把戒指盒子放回抽屉，“我的地，不是不想赚钱，而是不想和看不起我的人做生意。”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舅舅，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个事情没说。”郑强深吸一口气，“小梅怀孕了。”
我一愣：“她不是和你离婚了吗？”
“是的，我们离婚了。但她怀孕了，是在离婚前。”郑强苦笑，“她不让我知道，是她妈妈偷偷告诉我的。她现在一个人在杭州，很辛苦。我想…我想照顾她和孩子，但她不愿意见我。”
窗外的蝉声越来越响。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劝小梅？”
郑强点头：“我知道她尊重您。如果您能和她说说…”
我陷入了沉思。小梅从小就倔强，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但她心地善良，最受不得委屈的就是别人。
“你真的变了吗？”我问他。
“我不敢说完全变了，但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郑强诚恳地说，“这几年，我创业失败，睡过公园长椅，吃过馒头就咸菜，才知道钱不是万能的。最痛苦的是，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才发现小梅是真心爱我的那个人。”
我看着他红了的眼圈，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年轻时，我也意气风发，也曾为了面子和虚荣做过蠢事。
“那辆车是你的？”我问。
“不是，借朋友的。”郑强老实回答，“我现在连车都没有了。”
我笑了，这回答倒是真实。
“你得给我一个能相信你的理由。”
郑强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这是上个月我去看小梅，在她店门口拍的。她不知道我去了。”
照片上，小梅站在一家小店门口，肚子已经有点明显了。她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坚定。
“她现在一个人撑着那家店，很辛苦。”郑强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曾经有那么好的条件，却没能让她幸福。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弥补对她的亏欠。”
我放下照片，走到院子里，看着那棵柿子树。树上的果子还小，青涩得很，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到成熟的。
“你准备怎么做？”我问。
“我想在小梅店附近租个房子，先找份工作，不打扰她，但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郑强说，“我不求她原谅我，只想照顾好她和孩子。”
晚饭时间到了，媳妇在厨房忙活，传来香味。
“留下来吃饭吧。”我对郑强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谢谢舅舅。”
饭桌上，我媳妇做了几个家常菜，还有我最爱吃的蒜苗炒肉。郑强吃得很香，不像那种城里人那样挑剔。
“这菜真好吃，阿姨。”他由衷地说。
“都是自家地里种的。”媳妇难得露出笑容。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小梅的电话。
“喂，舅舅？”小梅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小梅啊，最近好吗？”
“挺好的，就是有点忙。”她顿了顿，“舅舅，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眼坐在一旁忐忑的郑强：“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舅舅，我…我怀孕了。”
“我知道。”
“你知道？”小梅惊讶。
“嗯，郑强来找我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然后传来小梅的哭声：“舅舅，我不想见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轻声安慰，“但小梅，人生很长，有些事情，不能一直记在心里。”
“他看不起您！看不起我们农村人！”小梅带着哭腔说。
“那是他的错，但人总会犯错。关键是他知道改。”我看着郑强紧张的表情，“他来找我，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你。”
“舅舅…”
“小梅，你记得你外婆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吗？‘人这一辈子，要学会原谅。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
电话那头，小梅的抽泣声渐渐平息。
“舅舅，我考虑考虑。”
挂了电话，我对郑强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剩下的看你自己。”
郑强感激地点头：“谢谢舅舅，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红绒盒子，“把这个带给小梅，告诉她这是她外婆的遗物。”
郑强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我一定亲手交给她。”
送他出门时，夜色已深。他站在那辆不属于自己的车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深深鞠了一躬：“舅舅，谢谢您。”
我摆摆手：“去吧，好好对小梅，别辜负了她。”
看着车灯消失在夜色中，我回到院子里，抬头看着满天星星。
媳妇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你说他们能和好吗？”
我笑了笑：“谁知道呢。但值得一试。”
“那你的地，真不打算租给他？那可是好几万啊。”
我摇摇头：“咱们老话说得好，宁可守着三亩地，不为他人做嫁衣。”
媳妇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三个月后，，准备重新办一场简单的婚礼，邀请我去。
“舅舅，这次您可得把那个戒指带来。不然我们家郑强又要找茬了。”她开玩笑道。
我笑着回复：“好，我一定把您外婆的传家宝亲手交给您。”
放下手机，我走到院子里，看着那棵柿子树。树上的果子已经变红了，今年的收成看来不错。有些事情，就像熟透的柿子，需要时间，也需要阳光和风雨。
两百元的红包，三年后的道歉，一枚老旧的金戒指。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而我们，不过是在其中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罢了。
来源：橙子聊八卦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