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诗人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写一匹马、一只狐狸。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书里的人物和他爱过的女性。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他最经常写的是
诗人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他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
焰 火
我向你指出这年老的妇人是我母亲
在节日之夜我们留下她去观看焰火
高高的楼顶上看见了被照亮的一切
而她已在电视机前睡着,膝上甚至没有一只猫
我向你指出她曾怀抱婴儿,搂得并不紧
留下适当的空间让我长大
我向你证明我怎样善于拥抱,温柔体贴
甚至能让你毫无风险地从平台上飞起
就像美丽的焰火在我母亲的窗口起落
而她抱着我塞给她的毯子,梦见了一个
远为灿烂的时代,英雄辈出
我的父亲是真正伟大的情人
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在退化,也在进化,
一只用来看近,一只负责看远。
看近的那只看远模糊一片,
看远的那只看近了无所得。
隐约中启动了第三只眼,
能在暗黑中看见黑暗的人心。
方法是向内看,穿过
贪嗔痴慢和可悲的自怜。
据说还有第四只灵魂的眼睛,
可以看见他人如己、
血泪之畔躺着无边福祉。
我的眼睛在退化也在进化。
哑巴儿子
他是我儿子,所谓“犬子”。
其他都好办,就是他不会说话。
特别是当我们离开家又回到家之后
他的兴奋就像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即使夜色已深
也有顽皮的太阳喷薄而出。
有一次,被关阳台二十四小时
我们在上海办事
他如何吃,如何睡,如何
隔着玻璃护栏眺望楼下的人世?
恐惧终于收缩进一只小狗的身体里……
他无意告诉我们这些
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不会说话。
就在他撒欢打滚的时候
我们发现他完全没有进食
没有排泄。
他的绝望只是一个推论
比亲口告诉我们还要真实。
如果他会说话
一定会诉说所有的委屈
但他没有这样。
那黑暗的故事被生理限制住
他永远是我快乐而幸福的孩子。
永恒的小诗
我和我的包永不分离,
但我还是把它给弄丢了,
四小时之内没再想起——
哦,遗忘之罪远胜于抛弃。
我和我的狗永不分离,
但它比我命短,
我的时间就是它的时间,
但它的时间并不是我全部的时间。
我和我的人永不分离。
曾在昨日的花间相爱,
由于一些原因和过错,如此这般
我俩在花花世界走散。
现在我决定,让我的人
背起我的包,里面装着我的狗,
打这首永恒的小诗里走过。
只有这是我完全可以做到的。
我和我的爱永不分离。
读微依
她对我说:应渴望乌有
她对我说:应爱上爱本身
她不仅说说而已,心里也曾有过翻腾
后来她平静了,但更极端了
她的激烈无人可比
言之凿凿,遗留搏斗的痕迹
死于饥饿,留下病床上白色的床单
她的纯洁和痛苦一如这件事物
白色的、贫寒的,谁能躺上去而不浑身战抖?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宇宙是满盈的。”
运行
走在一座新大桥上
汽车疾驶而过
却无我以外的其他行人。
桥自南向北升起
太阳自东而西——但慢了很多
当我走过长约一公里的大桥
太阳向上升高了两寸。
它始终照着我右边的脸
每天如此,因此
我的脸上有了色差,看上去更立体了。
带着这样一张被塑造的面孔
我走进地铁站,之后
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极速滑行
(其实沿途广告大放光明)。
我来到工作室,带着
在那桥上获得的视野开始工作,带着
从地底沾染的深沉。
滑行,塑造……太阳
终于从我的西窗落下。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疼痛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活着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焰火。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河水
父亲在河里沉浮
岸边的草丛中,我负责看管他的衣服
手表和鞋。
离死亡还有七年
他只是躺在河面上休息。
那个夏日的正午
那年夏天的每一天。
路上偶尔有挑担子的农民走过
这以后就只有河水的声音。
有一阵父亲不见了,随波逐流漂远了
空旷的河面被阳光照得晃眼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水面发烫,但水下很凉。
还有一次他一动不动
像一截剥了皮的木头
岸边放着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没有人经过
我也不在那里。
爸爸在天上看我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说他在为我担心
爸爸,我无法看见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预言
现在已经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经过去,天气也已转凉
你担心的灾难已经来过了,起了作用
我因为爱而不能回避,爸爸,就像你
为了爱我从死亡的沉默中苏醒并借助于通灵的老方
我因为爱被杀身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满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希望的不过一场灾难
这会儿我仿佛看见了你的目光,像冻结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吗?
我因此爱你
我们去了云南,骑过马,
也玩得很嗨。
但我什么都忘记了,
除了一件事:她用苹果喂马。
那马吃得口沫飞溅,
马嘴就像一台榨汁机。
我从没有想到苹果会有那么多的水,
你甚至可以拿一只杯子放在马嘴下面
接苹果汁,然后喝掉。
她感叹那马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苹果,
除了这一次。我相信她这辈子
都没有喂过马一个苹果,
除了这一次。
事情就是这样的。
之后我们再次上马,
转过一座大山,进入到它的阴面,
气温顿时下降了五度。
马和人这才从刚刚的激动中平静下来了。
小巷里
我们走在漆黑的小巷里
听见身后的朋友议论说
“他们就像一对夫妻。”
二十年前,确有这样的可能
她十八,我二十
男才女貌,彼此有意
后来我结婚了
她也嫁人了
如今我已离婚多年
她和老公也分居两地
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热望
我在想
无论我们是否曾经共同生活过
走到今天都是一样的
我和她走在漆黑的小巷里
就像是对岁月的一个纪念
你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没有形象
满足的时候像虚无
不幸的时候被感知为痛苦
在微风中、景色中
往昔的回忆中
音乐的片段、一些言词
短暂的花开花落
还有血和泪
简单的大海、无用的星辰
以及温热的哺乳动物
你是亲爱者,造就又粉碎了我的灵魂
让我偶然地降生于世,寻找你
然后甘愿死去
一些人不爱说话
一些人不爱说话
既不是哑巴,也不内向
只说必要的话
只是礼节
只浮在说话的上面
一生就将这样过去
寥寥数语即可概括
一些人活着就像墓志铭
漫长但言词简短
像墓碑那样伫立着
与我们冷静相对
在深圳的路灯下……
在深圳的路灯下她有多么好听的名字
“流莺”,有多么激动人心的买卖
身体的贸易
动物中唯有这一种拥有裸体
被剥出,像煮硬的鸡蛋,光滑
嫖妓者:我的堕落不是孤立的
我的罪恶也很轻微
她引领着一条地狱的河流
黑浪就来将我温柔地覆盖
那坐台女今晚和她的杯子在一起
杯子空了,她没有客人
杯子空了,就是空虚来临
她需要暗红色的美酒和另一种液体
让我来将它们注满,照顾她的生意
让我把我的钱花在罪恶上
不要阻挡,也不要害怕
灯光明亮,犹如一堆玻璃
让我将她领离大堂
我欣赏她编织的谎言
理解了她的冷淡
我尤其尊重她对金钱的要求
我敏感的心还注意到
厚重的脂粉下她的脸曾红过一次
我为凌乱的床铺而向她致歉
又为她懂得诗歌倍感惊讶
我和橡皮做爱,而她置身事外
真的,她从不对我说:我爱
对话
“你不会出家当和尚吧?
未来的一天我会去找你
你不会拒绝相认吧?”
女郎戏言挽留我:“还是别去吧!”
“我从未想过此去的前途
可我希望你来找我
如果这是我们相认的条件
那就在行走的路上建一座庙宇吧!”
白云的山腰,青青的野草
山下走来了我的女郎
寺院以拒绝的姿势等待着
孤立的塔身也为之弯垂
“你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我
在高耸的电视塔之东”
让我这样对你说:“与永恒的追求相比
实际上我只要你。”
无论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
春风依然来临
无论你如何悲戚不已
身体依然陶醉其中
无论生与死
这里和那里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快活
在这条僻静幽黑的小巷里
一条流浪狗的自在
传递到我心里
温柔的部分
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
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
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
至少我不那么无知
我知道粮食的由来
你看我怎样把清贫的日子过到底
并能从中体会到快乐
而早出晚归的习惯
捡起来还会象锄头那样顺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获些什么
不能重复其中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这里永远怀有某种真实的悲哀
就象农民痛哭自己的庄稼
来源:何延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