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阜宁县施庄是我魂牵梦绕的故土。十五岁那年,我跟着远房表叔初到南京,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预备班寻得一份勤杂差事。那时身形单薄,整日抱着牛皮纸袋穿梭于青瓦院落,听惯了官长们南腔北调的训话,却浑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已在硝烟中悄然转动。
阜宁县施庄是我魂牵梦绕的故土。十五岁那年,我跟着远房表叔初到南京,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预备班寻得一份勤杂差事。那时身形单薄,整日抱着牛皮纸袋穿梭于青瓦院落,听惯了官长们南腔北调的训话,却浑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已在硝烟中悄然转动。
1937年的寒冬格外刺骨,南京城仿佛浸泡在呛人的硫磺池中。身为教导总队二团三营的勤务兵,我常见长官们围在拼起的长桌前,红蓝铅笔在军用地图上勾勒出蜿蜒防线。十二月初,死守南京的命令下达,弟兄们用麻袋装沙封堵城门,在城外掘出两丈宽的壕沟。远处炮声如闷雷滚过,城里百姓背着铺盖扶老携幼往江边逃亡,挹江门外的码头日日拥挤不堪,蒸汽轮渡的汽笛与孩童啼哭交织,在铅灰色天空下更显凄凉。
十二月十三日黎明未至,中华门方向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我随营长登上城墙,东边天际已被火光染成血色。白底红圈的旗帜如毒菌般在城头蔓延,子弹击中城砖溅起串串火星。营长举枪的手突然垂落,我看见他制服后背洇开暗红——不知何时嵌入了碗口大的弹片。混乱中“总队长撤了”的喊声响起,队伍顿时如散沙崩塌,军官们摘帽往布袋塞金条,士兵将步枪沉入护城河,金属入水的声响在火光中格外刺耳。
我随溃兵退至下关码头,江面上浮着碎木板与浮尸,江水染成暗褐。燕子矶街巷堆满遗弃的家当,我扛起翻倒的猪肉案板往江边跑,又折返拖来两只樟木箱,用绑腿绳捆在案板四角。北风卷浪拍打面颊,我以工兵铲划水,可临时扎的木筏在漩涡中打转。望着对岸朦胧的八卦洲,儿时随父渡江的记忆涌来,此刻唯有泪水混着江水咽下。
深夜摸回燕子矶,沿街屋檐下横卧着冻僵的躯体。我在染坊后院稻草堆刚合眼,便被冰冷枪管抵住腰间。几个士兵将青壮年驱赶到街上,戴圆框眼镜的翻译官高喊:“认得幕府山的,站出来带路!”我们如羊群被驱赶至山脚营房,铁皮屋顶漏风,两万余人挤得无法转身。整夜婴儿啼哭、老人呻吟,一位抱幼孙的老妇人在黎明前离世,衣裳整洁的女学生被带走时,发辫上的白瓷发卡已破碎。
第四天凌晨,士兵抱来成捆白布。前排弟兄被反绑双手,两人背靠背捆成死结,粗布勒进皮肉,血珠顺袖口滴落。翻译官称带我们回城“安置”。队伍行至上元门江滩,月光下鹅卵石泛着冷冽白光。忽有人低声提醒:“留着力气。”我拼命扭动发麻的手腕,浸血的布条滑腻难解。
枪响瞬间,我本能扑倒在地。子弹擦过右肩,火灼般剧痛袭来,前后身影接连倒下,砸在冻硬的沙地发出钝响。二十分钟后枪声止息,脸上沾满温热液体,分不清是血是泪。士兵端刺刀检查,伤员的呻吟换来棍棒击颅的闷响。汽油味弥漫,火苗在尸堆边缘腾起,我屏住呼吸往江滩暗处挪动,后背棉袍被火星燎出焦痕。
不知爬了多久,我到了江边废墟渔村,在烧毁的灶台旁找到半袋稻谷。生嚼米粒时,见竹筏上撑船的老汉带幼孙捡浮柴。我跪地哀求,老人盯着我肩上血痕良久,终叹着气将我藏进湿稻草堆。木筏在江心遇风浪几乎翻覆,祖孙俩合力稳住,直至看见八卦洲芦苇荡在晨雾中隐现,老人才轻声说:“幕府山的烟,飘了三天三夜。”
后来在六合县,我遇见脸上有疤的广东汉子诸大哥。他说被火灼烧时,咬牙从火堆滚进江滩水洼,后背皮肤几乎全毁。他后来加入新四军,临别时握我手说:“活下来的人,得把这些事记牢。”如今我坐竹镇藤椅店门前,看孩童追逐,总想起上元门江滩的月光——那些未合的双眼,那些没能回家的弟兄,他们的故事不该被尘埃掩埋。
前些年市里来人记录,我反复叮嘱:“照实写。”听闻有人称当年受难者少,我这把老骨头便气得发颤。江滩的鹅卵石记得,燕子矶的江水记得,1937年冬天的灵魂们用生命刻下的印记,容不得任何人抹黑。愿后世铭记:和平不易,历史之痛,永不敢忘。
来源:史韵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