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和陈建国结婚刚满五年。我叫王淑芬,在国营纺织厂做计件工,他在机械厂当技术员,每月工资加起来三百多块,在同事中算是过得不错的。
一家之下
"建国,小红一家要来住几天,还带着她公婆。"丈夫说这话时眼神闪烁,我手中的铝勺差点掉进汤里。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天,窗外的杨柳刚抽出嫩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煤炭味和春天的气息。
我和陈建国结婚刚满五年。我叫王淑芬,在国营纺织厂做计件工,他在机械厂当技术员,每月工资加起来三百多块,在同事中算是过得不错的。
我们住在单位分的三室一厅里,七十多平方米的楼房,墙面是淡绿色的涂料,客厅里摆着一台十四寸的熊猫牌彩电和一套红木沙发,是我们花了大半年积蓄买的。
在那个刚刚开始商品房热潮的年代,有单位分的楼房已经算宽裕了,楼道里碰到邻居,总免不了一句"淑芬,你家住得宽敞啊"之类的羡慕话。
闺女淑淑上小学二年级,成绩不错,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老人住在乡下,逢年过节才来住几天。日子过得安稳踏实,窗台上的吊兰一年比一年茂盛,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平淡中透着希望。
"几天?几天是多久?"我放下手里的铝锅盖,转身看着丈夫。
建国站在厨房门口,身上还带着工厂车间的油污味,他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小红她爱人单位调动,房子的事还没定下来。"
"那就是没准信了?"我的语气有些紧。
"别这样,淑芬。现在住房紧张,周转也不容易。"建国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洗手,水流声盖过了他后面嘟囔的话。
我没再追问,心里却打起了鼓。在那个年代,亲戚互相帮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家里多四个人,意味着什么,做过大家庭主妇的都明白。
第二天下班,我特意买了两斤五花肉和一条鲫鱼,想着客人来了也好有个像样的饭菜。肉摊前排了长队,我掐着腰站了半小时,手里的铝饭盒硌得手心生疼。
傍晚六点过,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只见小姑子陈小红一家四口站在门外,拖着两个大旅行包,还有几个塑料编织袋,袋口露出被褥的一角。
小红比我小五岁,圆脸短发,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身材略微发福。她身后是她爱人张志明,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脸书生气。
"嫂子,麻烦你们了。"小红不好意思地笑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桃酥递给我,包装盒上印着"友谊食品厂"几个烫金大字。
"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我接过点心,勉强挤出笑容。
"淑芬啊,好久不见哟。"小红的婆婆李桂芝拍着我的胳膊说道。她是南方人,说话带着软糯的乡音,头上的白发整齐地盘成一个髻,身上穿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看上去很精神。
小红的公公马德海则是个典型的北方老头,腰板挺直,方脸浓眉,嘴唇上方一撮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提着两个竹编的大提包,眼睛不停地打量我家的陈设。
我家的格局是:大卧室给了我和建国,十二平米,摆着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次卧给了淑淑,八平米,有张单人床和一个小书桌;最小的书房六平米,原本放着建国的书和一张写字台。
现在,书房变成了小红夫妻的房间,我和建国匆忙从杂物间搬出一张折叠床放进去。老两口则住在客厅的沙发床上,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可折叠沙发,平时很少用来睡觉。
一家七口人,四张床,七十多平的房子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饭桌从四人变成八人,我得把针线篮子底下压着的方桌拼在原来的圆桌上,才能勉强坐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和紫菜蛋汤。八个人围坐在拼接的餐桌旁,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客套。马德海和李桂芝频频说"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我和建国则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李桂芝主动帮忙,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外面,马德海已经打开了电视机,调到戏曲频道,京剧的高亢唱腔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
"爸,您能小点声吗?淑淑还要写作业呢。"建国从卧室探出头来,小声提醒。
马德海摆摆手:"没事没事,小孩子学习能有多认真,一会儿就写完了。"说完,他又往沙发上一靠,眼睛紧盯着屏幕,显然没把建国的话当回事。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像是在自己家做客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生活彻底变了样。
早上五点半,李桂芝就起来,叮叮当当地在厨房忙活。我习惯六点起床,刚睁开眼,就听见厨房里铝勺碰撞铁锅的声音。
"嫂子,起来了?我煮了小米粥,你要不要来一碗?"李桂芝穿着花布棉袄,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已经忙活了一阵。
"谢谢婶子,我自己来就行。"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厨房。
灶台上,我昨晚刚买的半斤猪油已经少了一大块,锅里油花飞溅,李桂芝正炒着一大盘韭菜炒鸡蛋。
"婶子,这么多油啊?"我忍不住说道。
"城里人就是讲究,我看你炒菜也是这么放的啊。"李桂芝笑着说,手里的铲子却没停,又舀了一勺猪油进锅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嘴。猪油一斤要两块五,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家里钱已经不多了。
晚上下班,厂门口广播站正播放着《东方红》,我扛着自行车走出大门,心里琢磨着今晚做什么菜。
回到家,马德海霸占着电视机看评剧,音量开得震天响。淑淑蹲在墙角写作业,小脸皱成一团。张志明和小红挤在他们的小房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爸,您能把声音调小点吗?淑淑写作业呢。"我放下菜篮子,走到电视机前,伸手想调小音量。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一点孝心都没有。老年人耳朵不好使,听不清楚不是很正常吗?"马德海一把拍开我的手,不满地嘟囔着。
我愣在原地,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淑淑抬起头,委屈地看着我,又低下头去。
"爸,您就体谅一下孩子吧。"建国下班回来,见到这情形,小声劝道。
"哼,你们城里人就是矫情,我家小红从小写作业,隔壁广播站喇叭整天响,也没见她学习差。"马德海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把音量调小了一格。
建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在厂里当技术员,日子虽然过得去,但也算不上有地位的人物。每次我抱怨,他就说:"小红是我亲妹妹,再说住几天而已,你就忍忍吧。"
可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他们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甚至,小红的行李箱都被塞到了我家的杂物间里,像是准备常住下去。
家里的生活费增加了近一倍。我每天骑车去市场买菜,原本五块钱能买的菜,现在要十块才够吃。而小红一家除了第一天送了盒桃酥,再没提过分担家用的事。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的工作量翻了一番。下班回家比上班还累,晚上十点多才能躺下,早上五点多又被厨房的声音吵醒。脸上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同事都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和建国的小卧室成了唯一能说话的地方。晚上关上门,我才敢小声抱怨:"他们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你也不问问。"
建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你也知道,现在房子不好找,单位分房也要排队。小红她爱人调动工作,总得有个过渡期。"
"过渡期?都快一个月了!他们有没有去找过房子?有没有去单位催过?"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提高。
"嘘,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建国紧张地拍拍我。
我突然觉得好笑,这是我的家,我却要害怕被客人听见说话声。
那天,我提前下班回家拿材料。刚到楼下,就听见三楼的窗户传来小红和志明的争吵声。
"你就不能去单位问问?排队排到什么时候了?"小红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问了啊,主任说再等等,可能还要两三个月。"张志明的声音很无奈。
"两三个月?我们住在我哥家已经快一个月了,嫂子脸色越来越难看,我都不敢看她了。"
"那怎么办?我们不是把房子都卖了吗?六千多块钱都给单位交了首付,现在也没地方可去啊!"
我如遭雷击,他们卖了原来的房子?难怪拖家带口地来,分明是打算长住!
那晚,我再也忍不住,等建国回来就发了火。淑淑被我送到邻居李阿姨家写作业,屋里只有我们大人。
"建国,我就问你一句,他们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我把手里的黄釉盘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建国脸色难看,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淑芬,你别这样。小红他们单位分房子,要等名额..."
"等名额?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他们把老房子都卖了,根本是打算赖在这儿不走了!"我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嫂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卧室门被推开,小红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显然刚才的对话被她听见了。
"我们怎么就是'赖'了?当初要不是我哥答应你们过来住一阵子,我们能把房子卖了吗?"小红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
隔壁的争吵声也传来,是张志明在埋怨小红惹了麻烦:"你看看,这下好了吧?本来好好的,现在闹成这样。"
李桂芝也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勺子:"淑芬丫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小红是你丈夫的亲妹妹,亲戚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这么小气,一点亲情都不讲..."
马德海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懂得尊老爱幼。我们老两口来,也是为了帮小红带孩子,减轻你们的负担..."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团结一致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悲凉。这是我的家,我的地盘,却被他们占据,还要被指责不懂亲情。
。
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建国,从明天开始,我们分开过。各买各的菜,各做各的饭。水电费平摊,他们再住,也得有个期限。"
屋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建国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目光在我和小红之间游移。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小红推了建国一把。
建国沉默许久,最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淑芬说得对,这样拖着对谁都不好。小红,你和志明得尽快去单位问问房子的事,老这么住下去不是个事儿。"
小红的脸涨得通红,张志明在一旁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她别说话。李桂芝和马德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我和建国几乎一夜未眠。他翻来覆去,叹气连连;我躺在床边,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思绪万千。
第二天早晨,我比李桂芝起得还早。当她走进厨房,看见我已经在煎鸡蛋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婶子,从今天开始,咱们各做各的吧。您一家四口用左边的灶眼,我们用右边的。冰箱上面一层放你们的菜,下面一层放我们的。油盐酱醋公用,但得记得添。"我平静地说。
李桂芝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也...也好。"
就这样,家里分成了两个阵营。早饭、午饭、晚饭,同一张桌子上摆着不同的菜。我负责三口人的饭菜,李桂芝负责他们四口的。厨房里,我们各自忙碌,很少交谈。
最尴尬的是上厕所和洗澡。我和建国拟了个时间表,贴在卫生间门上:早上六点到七点,我家用;七点到八点,他们家用;晚上也是类似安排。
那段日子很难熬。家里弥漫着尴尬和敌意,就连淑淑都变得沉默寡言。她放学回家,直接钻进自己的小屋,很少出来说话。
一天晚上,我看见淑淑在写日记,本子上工工整整写着:"为什么小姑和姑爹要住在我们家?为什么电视总是那么吵?为什么妈妈每天都不开心?我希望家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看到这些,我心如刀绞。孩子的感受最真实,她承受着不该有的压力。
我开始暗中打听公租房信息。纺织厂的工会主任跟我关系不错,我托她帮忙留意。同时,我还让单位里的老刘帮忙在报纸上登了个求租广告。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周后,老刘告诉我,纺织厂附近有个单身宿舍楼空出几间,可以临时住人。条件不算好,一室一厅,公用卫生间,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我回家后,把地址和条件告诉了小红。
"嫂子,你这是赶我们走?"小红眼圈发红,声音里带着一丝抗拒。
"不是赶你走,是帮你们找出路。你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住下去吧?"我平静地说,"我帮你们想办法,比你们自己瞎等强。单位分房靠运气,可能明天就有,也可能明年都没有。总不能把日子都耗在等待上。"
张志明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突然开口:"淑芬姐说得对,我们不能老是麻烦你们。我明天就去看看那个宿舍。"
出乎意料,李桂芝反而第一个表态支持搬出去:"人家说得对,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我和老头子回老家去住段时间,等小红他们有了房子再来。"
马德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但也没反对。
第二天,张志明和小红去看了宿舍。回来后,小红拉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嫂子,谢谢你。虽然条件差点,但比挤在这里强。我们决定搬过去。"
那一刻,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半个月后,小红一家收拾行李准备搬出去。临走那天,马德海给淑淑买了一本小人书,李桂芝包了一锅她拿手的韭菜饺子。
"淑芬,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李桂芝拉着我的手说,"你是个明白人,比我们这些老古董想得通透。小红有你这样的嫂子,是她的福气。"
我心里一酸,鼻子发涨:"婶子,您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是一家人,只是...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马德海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丫头,老头子我脾气不好,有得罪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红抱着我,哭了起来:"嫂子,对不起,我们那时太着急,委屈你了。..."
我拍拍她的背:"傻丫头,哭什么。你们有困难,我能帮就帮,这不是应该的吗?"
建国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抱起小红的箱子,和张志明一起往楼下搬。
送走他们,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春节临近,我决定邀请小红一家回来吃年夜饭。
那天,我特意蒸了一锅糯米饭,做了红烧肉、清蒸鱼、白切鸡,还有小红最爱吃的西湖醋鱼。建国买了两瓶二锅头,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融洽。
"来,喝一个!"建国给每个人倒上酒,笑着说。
"等等,我有话要说。"马德海站起来,端起酒杯,"淑芬,我一直把你当亲闺女看。这段时间,是我们不懂事,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家和万事兴,你做得对。来,我敬你一杯!"
我举起杯子,心里暖暖的:"爸,您太客气了。我们都是一家人。"
小红抱着我,眼中含泪:"嫂子,这几个月我才明白,你不是不近人情,而是比我们看得更远。单位说下个月能分到房子了,要不是你逼着我们去催,可能还得拖好久。"
建国看着我,眼中满是歉意和敬佩。他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老婆,辛苦你了。"
淑淑在一旁插嘴:"妈妈最棒了!我同学都羡慕我有个这么能干的妈妈。"
听着他们的话,我突然理解了生活的智慧——爱是温暖彼此,而不是消耗彼此;是互相支持,而不是单向索取。
那一刻,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里的灯光温暖如春。我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更需要用智慧经营家庭这片小小天地。有时候,看似无情的划清界限,反而是最长久的情意。
"来年,我做东,请大家去我们新家吃饭!"小红举起酒杯,信心满满地说。
我们相视一笑,共同举杯。
窗外,新年的焰火在夜空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