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打在菜地的塑料棚上,噼里啪啦响。我哆嗦着手点了三次,才把烟点着。塑料棚边上有个破水桶,接了半桶雨水,漂着两片烟盒纸。
雨打在菜地的塑料棚上,噼里啪啦响。我哆嗦着手点了三次,才把烟点着。塑料棚边上有个破水桶,接了半桶雨水,漂着两片烟盒纸。
我老伴从医院回来已经第五天了。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床上,连早饭都是我煮的稀饭。
老伴的病严格来说不算大病,就是血压高,头晕得厉害,上周差点从楼梯上栽下来。村医不敢耽误,让我们去县医院。检查费和药钱加起来花了将近两千块,让我心疼了好几天。
这事搁以前,我闺女小芳知道了,肯定拍拍翅膀就飞回来了。但现在,老伴都住院了,她都不知道。
也不对,她可能知道,只是不想联系我们。
屋檐的雨水滴在我的烟头上,烟灭了。我也懒得再点,把烟头扔进水桶,看着它缓缓沉下去。
小芳和我们断了联系已经快两年了。确切地说,是她主动断的。
那天她提着行李箱,站在我们家门口,口红涂得红艳艳的。
“爸,我要走了。”
我点点头:“找到工作了?”
“嗯,在南方一个大城市,外企,年薪十五万起步。”
我不知道年薪十五万是多是少,但看她眼睛发亮的样子,大概是很不错了。
“挺好。常回来看看你妈。”
“爸,”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表情严肃起来,“我想和你们说清楚,我以后可能不会经常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工作忙?”
“不光是这个原因,”她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你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我完全不一样。我需要更好的人脉,更广阔的平台,而不是……”
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这个破旧的农村小院,几十年如一日的种地生活,还有我和她妈粗糙的双手和土气的衣着,成了她前进路上的包袱。
后面的话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说了很多”阶层”“格局”“眼界”之类的词。最后她说:“我不会带任何朋友回来,也不会和别人提起我的家庭背景。我需要重新开始。”
她妈在一旁听着,眼泪静静地流。我看了老伴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两千块钱。
“拿着,路上用。”
她看了看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然后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
从那以后,她再没回过家,电话也很少打。去年春节,她直接发了个信息说公司加班,不回来过年了。我们也没多问。
老伴偶尔会偷偷掉眼泪,被我撞见了就赶紧擦掉,解释说是风大迷了眼。
这件事我俩心照不宣,从来不主动提起小芳。院子墙上挂的还是她大学毕业时的合影,脸圆圆的,比现在胖多了。
“老头子,进来吧,又淋雨。”老伴在屋里喊。
我应了一声,把湿漉漉的鞋子甩在门口,换上塑料拖鞋。
屋里亮着一盏黄色的灯,老式电视机正播着些老戏。老伴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一块风湿膏药。
“吃药了吗?”我问。
“吃了。你放心吧,那么贵的药,我能不吃吗?”
我笑了笑,看她精神还行,就放下心来。打开电饭煲的盖子,里面的饭还是早上煮的,已经凉了。
“要不我给你煮点粥?”
“不用了,我不饿。你自己吃点吧。”
我点点头,拿出白菜萝卜干炒了盘菜,就凑合着吃了。
吃完饭,我给老伴倒了杯热水,递到她手里。
“你说小芳最近在干啥呢?”老伴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日历,才意识到下周是小芳的生日。老伴这是想女儿了。
“肯定工作得很好呗,不然能年薪十五万吗?”我故意说得轻松点。
“你说她缺钱吗?”
“不缺吧,挣那么多。”
老伴摇摇头:“我总觉得她过得不如她说的那么好。”
“咋的,你有啥消息?”
“没有,就是感觉。” 老伴拿起床头柜上褪了色的镜框,里面是小芳上小学时照的,扎着两个羊角辫,露着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
我没再接话,老伴也没再说什么。电视里的戏越来越热闹,却感觉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远。
第二天早上,天气好了些。我起得很早,去地里看了看。雨后的菜长势不错,茄子都挂果了。
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隔壁的赵大妈。她提着一篮子刚从地里摘的豆角,看到我就迎上来。
“张大哥,听说嫂子病了?好点没?”
“好多了,谢谢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赵大妈点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是有话要说。
“还有事?”我问。
“这个……”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昨天晚上看到小芳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你看错了吧?小芳在南方工作呢。”
“不会错的,就是她。我昨晚十点多出去倒垃圾,看到一个姑娘站在你们家墙角那个大槐树下面,就觉得眼熟。仔细一看,不是小芳是谁?她穿着件黑色风衣,戴着口罩,但我认得她的眼睛。”
我心里一动:“你确定?”
“那还能有假?她看到我了,转身就走。我喊了她一声,她也没应,加快步子走了。”赵大妈顿了顿,“当时我寻思,你们不是闹矛盾了吧?不然她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我含糊地应付了几句,说可能是赵大妈看错了,又问了老伴的病情,这才告别了充满好奇心的赵大妈。
回到家里,我没把这事告诉老伴,怕她胡思乱想。但我自己心里转了一百个念头。
如果真是小芳,她为什么站在外面不进来?是愧疚?是犹豫?还是……
那天晚上,我故意在院子里多待了会儿,希望能碰到小芳。但直到夜深人静,也没见到人影。
第三天下午,天气忽然变冷,老伴说头晕。我赶紧煮了碗热汤面,喂她吃了,又去诊所拿了点药。
回来路上,我发现家门口的大槐树下有个烟头,是女士香烟,红色的滤嘴。我印象中小芳是不抽烟的,至少在家里从来没抽过。
但是,这个烟头很新,而且我们村子里的女人几乎没人抽烟。
晚上我没说什么,等老伴睡着后,我悄悄起身,披了件外套,静静地坐在院子里。
月光很亮,照在菜地的塑料棚上反射出银光。我抽了两根烟,又倒了半杯白酒,慢慢地喝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围墙外有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攀爬什么。
我屏住呼吸,慢慢转头。
在月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围墙上露出一个脑袋,正往院子里张望。
是小芳,我的女儿。
她的头发短了,染成了棕色,脸比以前瘦了,但绝对是她。
我没动,也没出声,就那么看着她。她也看到了我,但她没有躲,只是愣在那里,我们父女俩就这样隔空对视着。
过了几秒,她缓缓低下头,像是要离开。
“进来吧。”我轻声说。
她没回应,但也没走。我站起来,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门。
“进来吧,你妈睡了。”
又等了几秒,我听到脚步声远去,然后从大门方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小芳走了进来,站在院子中央,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
她穿着件深色大衣,里面是件白色高领毛衣,看上去很有质感。手上拎着个小包,脚上是双亮皮高跟鞋,在我们这泥泞的村道上走肯定不太方便。
“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她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妈病了。”
“谁告诉你的?”
“我有时候会给村里的李婶打电话,问问你们的情况。”
我点点头,倒也不意外。李婶是她妈的好姐妹,以前经常带点心来我们家。
“你妈没什么大事,就是血压高,吃点药就好了。”
“嗯。”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要进去看看她吗?”
她摇摇头:“不了,别吵醒她。”
又是一阵沉默。我仔细打量着女儿,发现她脸上的妆已经有点花了,眼圈发红,像是哭过。
“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勉强笑了笑:“挺好的。”
“工作顺利?”
“嗯,还行。”
我看她不想多说,也就不问了。院子里只剩下蛐蛐的叫声。
“爸,”她突然开口,声音有点抖,“我不是故意要和你们断绝关系的。”
我抬头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那时候刚到大城市,什么都不懂,被周围的环境影响了。我…我跟着网上说的什么’阶层固化’,就觉得必须和过去切割才能有出路。”她吸了吸鼻子,“我那时候太蠢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我过得并不像我说的那么好。”她低下头,“我辞职了,那个外企。他们每天加班到深夜,我的主管还经常骚扰我。我受不了了,就离职了。然后又换了几份工作,但都不太理想。”
“现在在干什么?”
“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资不高,就够房租和日常开销。”
我心里一紧:“那你缺钱吗?”
“不缺,我能过。”她摇摇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之前欠你们的钱,两千块,加上一点利息。”
我没接:“留着自己用吧。”
“不,你拿着。”她坚持道,“这两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凤凰,要飞出农村这个’凤凰窝’。现在才知道,不管飞多高,爸妈永远是我的根。”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接过信封,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这几天其实一直在村子周围徘徊,”她擦了擦眼泪说,“但我不敢进来。我怕你们不原谅我,怕你们赶我走。”
“傻孩子,”我叹了口气,“这是你家,谁能赶你走?”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像小时候那样。我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芳!你回来了?”
我们同时回头,看到老伴站在屋门口,披着件外套,眼睛瞪得大大的。
“妈……”小芳松开我,慌乱地看着她妈。
老伴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女儿,然后突然扇了她一巴掌。
小芳愣住了,捂着脸,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刚要说话,老伴已经一把抱住了女儿。
“死丫头,两年了,两年没回家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老伴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对不起……”
“你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工作太累了?”老伴摸着女儿的脸,心疼地问。
“我挺好的,妈,你别担心。”小芳抹着眼泪说。
“走,进屋,妈给你热点吃的。你爸种的茄子,可好吃了。”老伴拉着女儿的手往屋里走。
我笑着摇摇头,把那个信封塞进口袋,跟着她们进了屋。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说到很晚。
小芳告诉我们她这两年的经历,有苦有甜。她说她交了个男朋友,是同事,家境普通但人很好。
“下次带他来见见你们。”她说。
老伴高兴得脸都红了,一会儿给女儿夹菜,一会儿摸摸她的手,好像怕她又突然消失一样。
“妈,你的病要按时吃药,”小芳叮嘱道,“我给你买了个电子血压计,很简单,你自己就能测。”
老伴点点头:“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深夜,我送小芳去村口等车。她说明天还要上班,改日再来看我们。
在等车的间隙,她突然问我:“爸,你们恨我吗?这两年……”
我摇摇头:“你是我闺女,永远是。”
她湿了眼眶,踮起脚尖亲了亲我的脸颊。
“爸,谢谢你们不放弃我。”
“谁都会犯错,重要的是愿意回头。”
公交车来了,她上了车,透过车窗对我挥手。我站在原地,目送车子消失在夜色中。
从那天起,小芳每个月都会回来看我们。老伴的血压也渐渐稳定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至于那个信封里的钱,我一直没动。上个月小芳带男朋友来家里,我把钱塞在了她的行李箱里,又在信封里多放了两千。
我跟老伴说:“咱们闺女回来了,这比啥都强。”
老伴点点头,眼里含着泪光:“是啊,人回来了,咱们这个家才算完整。”
窗外,槐树的新叶子冒出来了,绿得耀眼。我知道,有些事情就像春天一样,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