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周建国正低头翻找钥匙,装没听见。保安室一个月前新贴的防骗提示纸已经卷边了,上面”拒绝高息”四个字格外刺眼。
“小周啊,你爸收拾东西了没?”刚进小区,就听见大爷们坐在花坛边七嘴八舌。
我爸周建国正低头翻找钥匙,装没听见。保安室一个月前新贴的防骗提示纸已经卷边了,上面”拒绝高息”四个字格外刺眼。
“别提了,现在厂里都乱套了,”我爸朝我使眼色,“小周,先上楼。”
楼道口的声控灯坏了三年,每次都得摸黑上到二楼才亮。爬楼梯时我踢到一个易拉罐,咣当咣当滚下去,在楼底发出空洞的回响。爸拍拍我肩膀:“小心点。”
门锁有点紧,得往上抬着开。厨房里飘来一股咸鱼的味道,妈已经做好了晚饭。看到我们回来,她手忙脚乱地把电视遥控器塞进沙发垫下,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今天谈得怎么样?”
爸把公文包扔在茶几上,铁扣子砸在玻璃上咣当一声。我赶紧岔开话题:“妈,你炖的排骨汤真香。”
“你少来这套,”妈却不接茬,“建国,人事处怎么说的?”
爸坐在沙发上,沉默地脱鞋。他的袜子右脚大拇指那有个小洞,我注意到洞边缘已经被妈缝过一次。
“行了,吃饭吧,”爸终于开口,“都冷了。”
厨房里,妈端出的排骨汤上飘着一层油花,旁边放着从上次亲戚来送的礼盒里剩下的两瓶啤酒。都是爸爸最喜欢的,但他一口都没动。
国企这份工作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去年冬天,我从技校毕业那天,天阴沉沉的。爸妈在学校门口等我,妈手里拎着两袋水果,爸却拎着一瓶二锅头。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爸就拿出了手机,说有人要和我说话。
电话那头是我三叔。
“小周啊,”三叔的声音很大,带着酒气,“咱爷们说话不绕弯子。钢铁厂缺人,我托了关系,你明天去面试。”
三叔是县里有名的”能人”,给多少人办过事。但从没给我爸办过,因为我爸说不愿欠人情。这次他主动帮忙,还是因为看不下去我们家的窘境。
我爸在私企做了二十年会计,53岁那年被辞退了。说是年龄大了,跟不上新软件。他的退休金还差七年才能领。我妈在医院做清洁工,每月工资加提成不到三千。
三叔在电话里说:“厂里正缺人手,这活儿轻松,小周干得了。”
那天晚上,爸喝完二锅头,红着脸对我说:“去试试吧,总比你去送外卖强。”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同学老杨,技校毕业就去送外卖,上个月摔断了腿。
第二天,我穿着爸的西装去面试。那西装是2003年买的,袖口已经发白。面试官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瘦高个,翻了翻我的简历,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就冲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是走过场,名额早内定好了。
当晚回家,我妈已经备好了一桌子菜,还偷偷跑去买了瓶82年的茅台,是小区对门老孙珍藏多年的。
“儿子,你爸说了,这是咱老周家祖上烧高香!”妈妈眼圈发红,手微微发抖,倒酒时溅出来一点打湿了她的围裙。
爸爸举杯时少见地激动,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好好干,争取转正。”
我心里明白,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进国企就像中了彩票。五险一金、福利待遇,最重要的是,稳定。
接下来我爸忙活了两个星期,托人借钱。小周家新添喜事,亲戚朋友都勒紧裤腰带支援。但我知道,真正掏钱的没几个,大多是随礼意思意思。
爸跟三叔借了五万,又跑去找他的老同学借了十万。妈拿出了她压箱底的两万私房钱。一共凑够了十七万。
“只要交十五万入职培训费,位置就稳了,”爸拍着胸脯保证,“小周啊,咱家赌这一把。”
我心里不踏实,但看着爸妈期待的眼神,没敢多说。
入职第一天,我去总务处交了十五万”培训费”。拿到收据时,办事员头也不抬,顺手把它丢进抽屉里。那抽屉里还躺着好几张一模一样的收据。
厂里安排我在仓库管理部门,主要负责出入库登记。活不难,每天就是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偶尔去库房清点一下货物。同事们人不错,见我是新来的,都挺照顾。只是工作实在太闲,有时一天也就干一两个小时的活儿。
“小周,别急,慢慢熟悉,”老李拍拍我肩膀,“咱们厂没那么多规矩,习惯就好。”
老李是仓库的老人了,干了二十多年。办公桌上摆着一个2015年的台历,就是不换,说风水好。每天下午三点半,他准时泡一杯枸杞茶,用的是已经磕出一个豁口的搪瓷杯。
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工作节奏。每天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准时下班。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赚得太容易了,心里有些愧疚。
爸妈很满意。妈妈逢人就说她儿子在钢铁厂上班,吃”铁饭碗”。爸更是得意,和楼下下棋的老头们侃侃而谈未来规划,说要再攒几年钱,给我在县城买套小房子,然后张罗着找个对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放松下来,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平平稳稳的。
直到那个下雨天。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5月17日,下午突然下起了暴雨。
办公室电脑没关,突然跳出一封全员邮件。主题很简单:《关于集团改革的通知》。
老李看了一眼,脸色突变,手里的枸杞茶撒了一桌子。他猛地站起来,冲到主任办公室,结果发现主任早已不在。
仓库的同事们都围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我挤进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集团要进行”供给侧改革”,裁员30%。
“不可能,”老王拍着桌子,“咱们可是正式工!”
“听说上面已经定了,”小刘压低声音,“先从临时工和合同工开始。”
我心里一沉,作为新入职的合同工,恐怕是第一批要被裁的。
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我站在公交站台,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发抖。手机响了,是爸。
“儿子,下雨了,我来接你。”
爸骑着他那辆快散架的电动车来了,车筐里放着一把伞。我看到他的雨衣已经湿透了,脸上的雨水顺着皱纹往下流。
“爸,我…”
“先上车,”他打断我,“回家再说。”
路上,雨刮器嘎吱嘎吱地响,雨点打在前档玻璃上,像是无数细小的指责。我们一路沉默。
进门后,妈看到我们湿漉漉的样子,赶紧拿了毛巾。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厂里人事处打来的,让明天去办公室一趟。
爸妈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我身上。
我挂了电话,装作若无其事:“没事,就是要填些表格。”
晚上十一点,我听见阳台上有响动。爸在抽烟,这是他戒了十年后又重新开始的习惯。月光下,他的背影显得特别佝偻。
“爸,”我走过去,“其实…”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今天去找过你三叔了。”
原来爸早就听说了风声。钢铁厂这次改革是上面定的政策,谁也挡不住。三叔也救不了我这个临时工。
“那十五万…”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爸深吸一口烟,“咱家不差这口饭。”
可我知道,为了这十五万,爸妈倾其所有,甚至借了高利贷。我在厂里这半年的工资,还不够付利息。
第二天,我去了人事处。预料之中,我被列入了第一批裁员名单。
“小周啊,”人事主任一脸尴尬,“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不好…”
“那十五万培训费能退吗?”我直接问。
主任脸色一变:“这个…按规定是不能退的。”
我拿出了当初的收据,那个连印章都没有的收据:“我可以去法院起诉。”
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这样吧,我再找领导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安排到下属企业去。”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托词。但眼下,我别无选择。
回家路上,我在想怎么告诉爸妈这个消息。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现在却要面对这样的结果。
出乎意料的是,进门后,爸妈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厨房桌上放着几个塑料袋,装着爸的工作证、妈的老照片、我小时候的奖状。
“爸,妈,你们这是…”
“搬家,”爸停下手中的活,“明天就走。”
我一头雾水:“搬去哪里?”
“回老家,”妈接过话,“你姑父在村里有块地,说让咱们去种。反正你爸也退休了,我也辞职了。”
“那厂里的事…”
“不用说了,”爸摆摆手,“你三叔都告诉我了。那十五万,当是给你的教训。”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早就知道了一切,只是没告诉我。
“建国,你先去把煤气关了,”妈转身对我说,“小周,把你那些书都收一收,能卖就卖,不能卖就送人。”
爸妈的冷静让我惊讶。我以为他们会崩溃,会责怪我,会怨天尤人。但他们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晚上,邻居老张来了,说是来送行。他带来一瓶二锅头和一盘花生米。
“建国啊,别想不开,”老张给我爸倒了一杯,“咱都这把年纪了,起起落落的,谁还没经历过几次?”
爸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一口闷了那杯酒。
老张又转向我:“小周,年轻人嘛,多吃点苦没坏处。”
我点点头,心里却五味杂陈。
送走老张后,爸摸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华烟,拆开递给我一支。这是我第一次和爸一起抽烟。
“爸,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打断我,“工作丢了可以再找,人活着就有希望。”
我看着爸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恍然大悟。他这一生,经历过多少起起落落,却始终坚强地活着。
“村里有个养鸡场,我已经联系好了,”爸吐出一口烟圈,“你先去那儿干着,熟悉了再说。”
原来他们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今天这一刻。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车开出县城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城。铁厂的烟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就像一个模糊的梦。
车上,妈从包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塞给我:“给,身份证。”
我接过来一看,不是身份证,是爸的医保卡。
“别弄丢了,”妈压低声音,“你爸不让我告诉你,其实他去年体检,肝上有点问题。这卡得留着。”
我心里一震,看向坐在窗边的爸。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深的法令纹。他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嘴角却带着一丝倔强的微笑。
车子颠簸前行,驶向远方的村庄。我突然想起昨晚收拾东西时,在爸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蔬菜的种植方法和时间表。那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最近才写的。
纸的最下方,爸写了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哪有一帆风顺的?”
我明白了,爸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准备好了东山再起的决心。
车窗外,春天的田野一片葱茏。远处,一个农民正弯腰插秧,腰间别着一个旧式收音机,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到了村里,我们住进了姑父空着的老房子。房子有些陈旧,墙皮脱落,门框上还贴着2010年的春联,已经看不清字了。但屋后有一大片空地,爸说可以种菜。
第一周很难熬。我不习惯农村的生活,没网,没朋友,连信号都时有时无。村里人看我们像看外人,指指点点的。
爸却像变了个人,每天早起晚归,要么在地里忙活,要么去养鸡场帮忙。他学着用锄头、铁锹,虽然笨拙,却乐在其中。
“小周,快来看,”有一天,爸兴冲冲地叫我,“咱种的青菜出芽了!”
我走过去,看见几颗嫩绿的小芽从泥土里钻出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活。
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浇水:“慢慢来,不着急。”
我突然明白,爸不是在对菜苗说话,而是在对我说,也是在对他自己说。
晚上,爸妈坐在院子里乘凉。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递给爸看。我凑过去一看,是几份贷款合同。
“建国,我问过了,咱们可以申请小额创业贷款,”妈指着合同说,“三万块钱,利息低,三年还清。”
爸皱着眉头看了看:“干啥用?”
“我想开个小卖部,”妈眼睛亮了起来,“村里没有卖日用品的地方,得走十里路去镇上买。这不是个机会吗?”
爸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行,你去办吧。”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爸种的菜长势喜人,妈的小卖部也开起来了,虽然简陋,却很受村民欢迎。
我在养鸡场干得还算顺利。老板是个退伍军人,脾气直,但人不错。看我干活卖力,加了工资。
一天下班,我正往家走,看见村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很是扎眼。走近一看,是三叔。
“小周,”三叔叫住我,“我来看看你们。”
三叔穿着一身名牌,手上戴着金表,和村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从车里拿出两条烟,一箱酒,还有一个信封。
“给你爸的,”他递给我信封,“十万块钱,算我还他的。”
我一愣:“三叔,什么意思?”
三叔叹了口气:“那十五万’培训费’,其实是走后门的钱。我拿了五万,答应帮你爸摆平,结果没成。”
我握着信封,心里五味杂陈。三叔继续说:“你爸不肯收我的钱,你劝劝他。还有,县里正在招保安,你要不要去试试?”
我摇摇头:“谢谢三叔,但我想留在这儿。”
三叔惊讶地看着我:“你小子,在城里不是挺好的吗?”
我指了指远处的田地:“那是我爸种的菜,再过几天就能收了。”
三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爸正弯腰在田里忙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映出一个温暖的剪影。
“随你吧,”三叔拍拍我肩膀,“有需要就打电话。”
晚上,我把信封给了爸。他看都没看,直接塞回我手里:“拿去,还欠别人的钱。”
我知道,爸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接受这笔钱。但我也明白,家里确实需要钱来还债。
第二天,我偷偷去了趟银行,把钱存了起来,打算分几次给爸妈,就说是我的工资。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爸的菜园子扩大了,妈的小卖部也添了不少货。我在养鸡场学会了很多技术,老板说考虑让我负责一个鸡棚。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清理鸡舍,手机突然响了。是厂里人事处的电话。
“小周,厂里要招一批技术工人,你有兴趣回来吗?保底五千,五险一金。”
我愣住了。半年前,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但现在…
“谢谢,但我不打算回去了,”我听见自己说,“我在这边有新工作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远处的田野,突然笑了。
晚上回家,我把这事告诉了爸妈。以为他们会高兴,没想到爸皱起了眉头。
“傻孩子,那可是铁饭碗啊,”爸放下碗筷,“你真不回去?”
“爸,我在这儿挺好的,”我说,“而且我想在村里办个小型养鸡场,老板说可以支持我。”
爸妈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骄傲?
“随你吧,”爸装作不经意地说,“但你得自己拿主意,不能靠我们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爸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他正用木板钉一个东西,像是招牌。
“爸,你这是…”
他回头冲我笑笑:“给你做个鸡场的牌子。”
木板上,爸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周家生态养鸡场”。
我突然鼻子一酸,转身进了屋。
厨房里,妈正做早饭。她见我进来,递给我一个信封:“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足有两万。
“妈,这是…”
“我和你爸的积蓄,”妈抹了抹手上的面粉,“你不是要开鸡场吗?创业资金。”
我说不出话来。爸妈辛苦攒了几个月的钱,就这么给我了。
“别想太多,”妈继续和面,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等你赚钱了再还我们。利息免了。”
院子里,爸起身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充满希望的脸。
远处,养鸡场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和无垠的田野。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个曾经让我绝望的国企裁员,如今看来,竟是一次意外的转机。
有时候,人生最大的挫折,恰恰是最好的转折点。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