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东风镇上的老宋木工坊,已经在那条青石板小巷扎根四十多年了。平日里,我习惯下班后绕道从那过,听听刨木的声音,闻闻木屑的香气,总觉得能卸去一天的疲惫。
东风镇上的老宋木工坊,已经在那条青石板小巷扎根四十多年了。平日里,我习惯下班后绕道从那过,听听刨木的声音,闻闻木屑的香气,总觉得能卸去一天的疲惫。
宋师傅今年六十有八,但依然站得笔直,只是脸上的皱纹比木板上的纹路还要深些。他的双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皮,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木屑,哪怕过年都洗不干净。我爷爷的床是他做的,我爸的衣柜是他做的,我儿子的书桌也是他做的。在东风镇,宋师傅的手艺几乎参与了每个家庭的生活变迁。
“老宋,修个椅子腿儿多少钱?”
“回头给我带包烟就成。”宋师傅手上不停,嘴里的回答也像是刨出的木屑一样轻飘飘地落下。
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旁边蹲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干净但略显老旧的衬衫,裤腿卷得整整齐齐。他专注地盯着宋师傅的手,时不时点点头,却一言不发。
“新收的徒弟?”我好奇地问。
宋师傅只是笑笑,把手里的木刨递给那年轻人,然后用夸张的动作比划了几下。年轻人接过刨,小心翼翼地在木板上推动起来。
“他听不见,也说不了话。”宋师傅补充道,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叫小周,镇北头贫困户周老汉的儿子。”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如今,那个叫小周的年轻人成了我常去木工坊时的固定风景。最初他只负责拣木屑、递工具,动作笨拙得像个孩子。宋师傅倒也不恼,就是动作放得格外大,有时还会握着小周的手示范。屋里没有多余的话,只有木屑簌簌落地的声音。
“他能学会吗?”有一次,我看小周把量好的木板锯歪了,忍不住问。
宋师傅拍了拍裤腿上的木屑,慢悠悠地说:“人跟木头一样,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纹路去做,不能硬来。”
那天我走的时候,看见小周蹲在门口,手指在一小块木头上摩挲,像在读一本看不见的书。
东风镇的秋天来得晚,树叶还没泛黄,商场门口就挂起了圣诞彩灯。我有段时间没去木工坊了,单位里事多,赶着年底各种总结报告。一个周日下午,我提着刚买的黄酒往宋师傅那儿走。
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清脆却不刺耳。我推开虚掩的门,看见小周正在雕刻一个木质烟盒。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的脸被镀上一层金色,眼睛专注得像是在做什么神圣的仪式。
宋师傅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支已经断了带的老花镜,手里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那缸子缺了一个口,贴着张发黄的创可贴。
“这孩子悟性不错。”宋师傅看见我,笑着说,“现在能做些简单的木雕了。”
说是简单,那烟盒上的花纹却精细得很,是传统的祥云图案,每一笔都均匀有力。木头是普通的杉木,但在小周手下,竟有了几分名贵的质感。
“这能卖多少钱?”我问。
“去年夏天不是有个做旅游生意的,来订了二十个烟盒送客户吗?一个给了八十。”宋师傅拿起桌上一个已经完成的作品,“小周做的这个,我看至少能卖一百二。”
说着,小周已经完成了手中的作品,小心地放在一旁晾着。他抬头看了看我,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然后从旁边拿出一个小木块,比划着问我要不要。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宋师傅在一旁解释:“他问你想不想让他给你刻个什么小玩意。”
“能刻什么?”
“他拿手的是兔子,你庚子年出生的吧?”
我点点头,有些惊讶宋师傅还记得这个。小周已经动手了,刀锋在木块上游走,不一会儿,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便跃然眼前。他又在底座上刻了几笔,是我的名字。
“收多少钱?”我掏出钱包。
小周连连摆手,做了个”送”的手势。
“别跟他客气,他刻了不下五十个这样的小木雕了,都送人了。”宋师傅在一旁说,“我跟他说,手艺是用来养活自己的,不是用来送人的。他就是不听。”
宋师傅口里嫌弃,眼睛里却满是骄傲,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
“他爹昨天来了,说准备给小周在镇上租个门面,专门卖这些小玩意儿。”宋师傅补充道,“周老汉都六十多了,以前觉得儿子是个累赘,现在盼着靠儿子养老呢。”
我走时,宋师傅送我到门口,小声说了句:“其实我这把年纪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就想找个接班的。本来我那外甥说要来学,结果学了半个月就跑去城里送外卖了,说是木工太辛苦,挣得太少。”
他顿了顿,看了眼屋内认真擦拭工具的小周,“这孩子比我强,他不只会做家具,还会做这些精细活儿。说不定以后东风镇真能出个木雕匠人。”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
那天我刚到单位,同事小李就兴冲冲地拉着我:“老张,你不是认识那个做木雕的聋哑小伙吗?我昨天去看了,他那店门口排队的人老多了!”
“什么店?”我一头雾水。
“就是镇中心那条文创街,新开的’无声木艺’,都上县电视台了,你不知道啊?”
我下班后专门绕道去看了看。果然,在那条新开的文创街上,一间装修简约的店铺前排着长队。店名很简单——“无声木艺”,门口挂着小周的照片,他站在作品前,害羞地微笑着。
店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错落有致。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雕,有传统的花鸟鱼虫,也有现代风格的抽象造型。最吸引人的是中间展台上的一系列木质生肖,每一个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动起来。
队伍里大多是年轻人,手里拿着手机,不时拍照发朋友圈。我注意到角落里还站着几位看起来像是艺术学院老师的人,正认真地研究着一件作品,不时点头交流。
“哎,你是来买木雕的吗?”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孩问我,“我已经排了半小时了,听说他的十二生肖系列一个难求呢!”
“我…是来看朋友的。”
“哇,你认识周师傅啊?他真的太厉害了!我朋友上个月生日,我送了她一个周师傅做的兔子木雕,她爱不释手,我今天特意来给我妈妈买一个。”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惊讶着”周师傅”这个称呼。想到一年前那个蹲在木工坊角落的腼腆年轻人,如今竟成了让人排队等候的”师傅”,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店内最里面,小周正专注地雕刻着什么,看到我,他放下工具,快步走了过来。他的穿着还是那么朴素,只是比以前整洁了些,手上的茧子倒是更厚了。他激动地拉着我的手,比划着让我到里间去。
里间是个小工作室,比店面还要朴素,桌上摆着各种工具,墙上贴着一些设计草图。角落里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相框,是宋师傅的照片,旁边放着半包皱巴巴的红双喜,应该是宋师傅常抽的那种。
小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套精雕细琢的围棋,黑白棋子通体由木头雕成,质地不同,手感却同样温润。
“这…送我的?”我有些受宠若惊。
小周摇摇头,拿出手机打字给我看:“给宋师傅的,他生日快到了,我不知道送什么好。听他提起您经常陪他下棋。”
“宋师傅最近怎么样?”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担心。
小周的表情变得有些沉重,他低头敲字:“他住院了,眼睛做了手术,医生说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难怪最近没在木工坊见到他。
“我每天晚上都去看他。”小周继续打字,“他总是念叨,希望出院后能来我这看看。”
周日上午,我买了些水果去医院看宋师傅。
病房里,宋师傅靠在床头,两眼蒙着纱布,手里摸索着一块小木头,那是他的老习惯,闲不住的时候总爱摸点木头。
“是老张吧?”他听见脚步声,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最近去小周那店里了吗?”
“去了,挺热闹的,人不少。”
“那是,现在镇上谁不知道’无声木艺’?”宋师傅笑得像个孩子,“县里来人,说要给他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呢。”
护士进来换药,宋师傅的话题一转:“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小周,是在我铺子门口。那天下雨,他就站在那儿,浑身湿透了也不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刨子。我原以为他是个傻子,就递了把伞给他。他接过伞,却没走,反而朝我鞠了一躬,然后指了指我的工具和自己。”
护士已经换好药走了,宋师傅还沉浸在回忆里:“我那会儿腰疼得厉害,正愁抬不动木料。就想着反正是个壮小伙,就让他帮忙搬搬东西呗。谁知道他居然对这行这么上心。”
“他爹来找过我,说小周从小就喜欢木头,在家里也是偷偷地刻。只是因为说不了话,没人肯收他做学徒。”宋师傅长叹一声,“这孩子啊,是老天爷给我派来的。”
“您教了他很多。”我由衷地说。
宋师傅却摇摇头:“我哪教了他什么?就那么几样粗活。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有时候我看他刻那些细活,手法根本不是我教的,是他自己在网上学的。你知道吗,他晚上回去,就抱着个破手机看视频教程,一看就是大半夜。”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和远处的广播声。
“其实,我早就不做家具了。”宋师傅突然说,“眼睛不中用了,手也抖。铺子开着,就是不想关门。我那些老主顾,都是看在几十年交情上,才还来找我修修补补。”
“那您以后…”
“医生说我这眼睛,手术后也就能看个大概了,精细活是别想了。”宋师傅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我这一辈子就是做木工的命,能看着小周把这手艺做下去,比什么都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却温暖有力。
“对了,出院那天,你陪我去小周店里坐坐。”宋师傅说,“我还没好好参观过他的店呢。”
又过了两个月,东风镇来了个大人物——省里的工艺美术协会会长。他是专程来看”无声木艺”的,听说还要给小周颁发什么证书。
那天,小周的店里挤满了人,县里的领导,镇上的邻居,还有从市里专程赶来的记者。小周站在人群中间,拘谨而紧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宋师傅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穿了件深蓝色的新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依然插着那副断了带的老花镜。他的眼睛手术恢复得不错,虽然还是有些模糊,但已经能看清近处的东西了。
颁奖仪式很简短。会长讲了几句,称赞小周的作品既有传统韵味,又融入了现代元素,是难得的人才。小周低着头,接过证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站在一旁翻译的志愿者。
志愿者念道:“谢谢大家今天的到来。我的木雕作品能得到大家的认可,首先要感谢我的师父——宋师傅。如果没有他当初的收留和教导,就不会有今天的’无声木艺’…”
念到这里,志愿者的声音哽咽了,但还是继续读下去:“…宋师傅教会我的不只是手艺,还有做人的道理。他说,做木工就像做人,要顺着纹路,不能硬来;要耐得住寂寞,一刀一刀雕琢;要经得起打磨,才能显出本色…”
宋师傅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着眼角。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几声鸟叫。
志愿者继续读道:“…我决定把这家店改名为’师徒木艺’,希望宋师傅能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常来指导我。也希望将来能像宋师傅一样,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话音刚落,掌声雷动。宋师傅站起身,走向小周,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现在,每个周末,你都能在”师徒木艺”看到这样的场景:宋师傅坐在店门口的藤椅上,手里捧着热茶,时不时指点一下来学艺的年轻人;小周在里面专心雕刻,不时抬头看看师傅,露出满足的微笑;店门口的队伍依然很长,但人们不再焦躁,反而乐于等待,因为他们知道,每一件作品都凝聚着师徒二人的心血。
有时候,宋师傅会接过小周刚完成的作品,摸索着每一处纹路,然后露出赞许的微笑。那些看不见的手艺和情感,在他们之间无声地传递着。
东风镇上的人们常说,宋师傅和小周的故事,是镇上最美的风景之一。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一个会说不会听,一个会看不会说,却在木头的世界里找到了共同的语言。
而我,每次路过”师徒木艺”,总会想起那个安静的午后,阳光穿过老旧的木工坊,落在师徒俩专注的侧脸上,木屑在空中飞舞,如同时光的尘埃,美好而温暖。
我书桌上那只小木兔子,已经有些发黄了,但它依然是我最珍视的物件之一。它提醒着我: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总有些人,用最朴实的方式,传递着最深沉的力量。
就像东风镇上那对木匠师徒,用双手雕琢着彼此的人生,也雕琢着这座小镇的记忆和未来。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