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4月,一个普通工作日,战略咨询师罗尔在工位上打开了保存已久的辞职信模板,一字一字地敲下了自己的姓名。这一刻,她期待了很久,连身心都格外舒畅。
去年4月,一个普通工作日,战略咨询师罗尔在工位上打开了保存已久的辞职信模板,一字一字地敲下了自己的姓名。这一刻,她期待了很久,连身心都格外舒畅。
她受够了做“漂浮的市场分析”,自觉薪资不高、毫无前途。工作两年以来,“换个赛道”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罗尔曾试图跳槽,但在一次终面时,却被另一个更有经验的候选人比了下去。
于是,罗尔决定重启曾被疫情搁置的留学计划。这一次终于成功,她拿到了心仪已久的英国硕士项目offer,并且选择了与本科时完全不同的专业。她想重回校园,积累更多靠近市场的项目经验,给自己一个重新选择人生道路的机会。
递交辞职信这天,罗尔在办公室广而告之了这则消息,所有人都祝福她,甚至羡慕她。一个月后,她终于交接好所有工作,得以离开这个工作了两年多的大厦。离开时,她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条动态,图片里有离职当天收到的花,有离开大厦时自己的背影,文案是,“重启人生”。
罗尔不是孤例。《2024海外留学人才就业发展报告》显示,在整体应届海外毕业生中,有工作经验的这部分留学生所占比例正在逐年上升,从2021年的15.07%上升到2024年上半年的17.02%。
近几年在国内求职的海归人数变化/图源:智联招聘
与之相对应的,是社交平台里飘着的一条又一条“辞职留学,重启人生”的帖子。它们散发着迷人的光华,持续吸引着倦怠的职场人。但是,逃离工作、重回校园,真的能解决本质问题,使得人生实现真正的“重启”吗?
留学已经一年,正在英国写毕业论文的罗尔,在电话那头毫不犹豫地说出,“重启不了一点”。
困 境
“(设计师)这个工作什么都不好”。留学之前,陈萝有过两份工作,都在风景园林设计这行打转,最终她用自己的经验,给这个行业下了定论。
从高中开始,陈萝就喜欢设计,和周围的同学不同,她非常清楚自己想在大学读什么专业。最终,她如愿考上了全国最好的风景园林专业,并入职一个大设计院。
陈萝自述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她思考过,如果工作要占去人生这么多的时间,那么一定要做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我真的设计出一个很漂亮的公园,落地后有很多市民去享受它,就算每个月给我三四千块钱,每天加班,我真的也无所谓”。
但现实是,设计院每个月四千元的工资,确实支配掉陈萝近乎所有的时间,但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实现领导想法的画图工具,要她交出撇去自己设计想法的设计稿。
陈萝曾19天连续无休上班,就算晚上11点回到家,甲方一个电话就能把她从床上叫起来改图,最可气的是,“他们还说目的不是为了改图,是为了让我知道客户意见很重要,要的是服务态度。”
她时常想,吃过了风景园林的苦,应该不会有什么是自己承受不了的了。转行的念头,开始在陈萝脑海里盘旋。
陈萝在凌晨的下班打卡截图/受访者供图
中国青年报的一项调查显示,71.9%的受访者认为第一份工作会影响职业观念和规划。陈萝的遭遇并非独有,一个在风口行业“人工智能”里漂浮的男生,也有着相似的心境。
2020年,林启硕士毕业,进入一家人工智能公司工作,结果疫情导致业务大幅度回落,项目难以积累,缺乏实战经验,“大家都没事干”。
公司期待把林启培养成一个具备管理和销售经验的人,可是“作为一个sales,你能不能把产品卖出去,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有多努力,而是取决于这个产品它本身卖不卖得动。”有劲没处使,是他彼时最大的感受。
他意识到,如果想在公司里获得更多的成就感和存在感,那么这个人最好是为公司提供核心能力的人,而不是围绕着产品提供支持性服务的人。
《未生》剧照
站在2021年年底,林启发现身边有朋友在2-3年内就经历了反复裁员,在公司里也很难有更多积累,“工作非常‘牛马’”。他决定,一边在市场中找新的工作机会,一边着手海外博士申请。
与之相似,在2022年,一位设计师吴琛所在的公司支撑不下去,开始裁员。长长的裁员名单,覆盖了整个公司接近三分之一的员工,她恰在名单之中。
工作四年后,被裁的命运被定夺下来。这一刻,吴琛决定把原来的卷子撕了。
发 现
吴琛花费了一年,凑齐了所有留学的资料,去了英国。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异文化环境里,没人帮她权衡利弊了。“就拿留学来说,中国朋友会帮我考虑QS排名会不会下降,未来工作好不好找,但是没人问过我喜欢哪个国家。有趣的是,对外国朋友而言,‘我喜欢’这一个理由就足够说服他们了。”
二者相较,吴琛更想摆脱实用主义的思维模式,转而向内询问自己,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人不能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顺着惯性去生活,探索这件事本身,是让人感受到(生命)有动力、生活有乐趣的必要条件”。
《三十而已》剧照
重新回到课堂,吴琛凝视着两个时间段里的自己。
之前的工作,要求她一层一层地说服所有人,从设计伙伴、产品部到营销市场部,甚至大老板。吴琛发现,在这个环境里,“认真”的特质常被评判为“不够灵活”和“过于较真”。
可是在校园里,人人都鼓励她就做一个认真的人,越来越多人评价吴琛,“你好像很适合做学术”。
在确切的细节中,信心慢慢积累起来。比如论文的某个段落写得很好,或者和老师交流时得到灵感,以及课堂本身打动了自己。
硕士毕业即将到来,吴琛思虑,也许可以留在英国继续申请博士。“最开始觉得读博是件很恐怖的事”,但在英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帮她看清自己,“可能最适合自己的,还是读书这条路。”
图源:pexels
从硕士到博士,留学这条路能带来的最大好处是“发现自己”。之前的工作经历,也并非都一无是处。
比如,对2022年夏天去读博的林启来说,敲开博士导师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此前的工作经验,都化为了他的研究案例资料。
两年多的工作,让林启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什么课题更感兴趣。“上班大概率是在完成别人的理想,但是读博是在完成自己的理想,你是这篇毕业论文的负责人,你在主导这件事情的发生。”
“读博压力也是有的,也会失眠脱发,可是工作也会导致这些”,他补充道。
《小欢喜》剧照
从对周围人的观察来看,远赴芬兰的蒋语也觉得,“如果我没有前两年的工作经验,直接来上学,极大概率很难把课程上完。”因为芬兰会提供非常多的项目实践,和国内偏向理论知识不同。
对于技术从业人员来说,经验的累积和对技术概念的理解,会辅助其举一反三,快速深入理解新概念。背靠着已有的工作经验,蒋语才能顺利地拿到奖学金,才能在到芬兰的半年后,便依照着课程要求找到合适的实习岗位,并最终顺利转正工作。
在蒋语的周围,也有一些本科毕业于名校的同学,却在这个注重实践经验的课堂上完全无法“解决问题”,以至于影响毕业。“这种情况下也确实重启了,只不过重启的是另外一种人生”。
回 归
“肯定是你对现状不满意,你才会想改变,对吧?”罗尔反问道,“其实如果不考虑工作的话,留学真的是很好的事情。”
对罗尔来说,至少留学这件事,给她让渡出了一些时间和空间,重新去思考自我,以及“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她会和中国室友一起拔罐按摩,享受生活的乐趣;也可以和朋友讨论“形而上”的内容。罗尔开始敢于开启并享受一个人的旅途,会在异国的火车上与陌生人攀谈。
“相当于按下之前经历的暂停键,跑到另外一条路上。但它的效果怎么样?这个是不一定的。我当时在社交平台上写‘重启人生’,其实讲的只是一个动作,我不再做我现在做的事了。”罗尔解释道,“这一年我思考了很多,认知也革新了很多,但是对找工作一点用都没有”。
《180天重启计划》剧照
今年4月,最终打算回到中国职场的罗尔,不得不猛地从“闲适”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开始投递简历。毕竟,她出国留学的关键目的,还是为自己换一个赛道。
现实给了罗尔一耳光。比起本科毕业时,如今即将硕士毕业的罗尔,已经提早了一个多月开始寻找“暑期实习”机会,但至4月底仍只收到了一个面试机会。“一些公司不要我这种有过工作经历的,连实习经历都要求非常垂直”。
在采访的前一天,罗尔唯一得到的这次实习面试机会,也宣告失败。“已回到人才库”,她苦笑。
在唯一的这次面试里,这位在行业里待了十几年的面试官评价罗尔真的“太有意思”,她认为罗尔就不该转行,而是在原行业继续寻找机会,认为“很多年轻人跳来跳去不够有定力”。
罗尔有些苦闷地觉得,这个世界根本不给大家换赛道的活路。“本来我觉得,实习正好是我尝试进入新行业的机会,如果符合设想的话,就继续深耕”。罗尔理智上知道找工作这件事急不得,但感性上还是无法抑制地焦虑。
《没有工作的一年》剧照
而陈萝已经决定向现实低头了。一年的留学之后,她决定要放弃把设计作为一份谋生的工作。
首先是留学没有想象中愉快,她曾在小组作业时独挑大梁,却频繁遭到组员反驳与质问,“本来是去享受这一年时光的,结果我的人生在这里又崩塌了一次”。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新的目标市场需求接近饱和,“非常卷”。
陈萝笑着说出放弃:“我想,就把工作当成一个谋生的事务,只要它不占据我太多时间,按时下班或者不过分加班,有时间去画点小画,做一些设计的爱好,就可以。”
但即便要求这么低,再回到求职市场,陈萝觉得市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还记得几年前,许多大公司仍愿意给应届生机会,还有管培生计划,能让刚离开学校的人试一试自己更适合哪个岗位。“但现在这种名额很少,更多的公司还是想招对口专业的学生”。
《欢乐颂》剧照
在正职工作机会找不到的情况下,陈萝退而求其次,想通过实习慢慢积累转行经验。但现实是,实习岗位的面试公司也要设置群面、一面、二面和三面,面试者在其中犹如神仙打架。“群面6个人,4个是港硕,1个是剑桥的硕士,还有一个有对口垂直的实习经历,但是这样的背景都只是为了暑期实习。”
陈萝苦笑,自己就这样停在了群面。
已经博三的林启也回到了国内的求职市场,结果迎头就撞上了来自市场无差别的年龄歧视——在科研单位里,这具象化为,男性申请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的年龄限制在35岁以下。于是,即使是来自顶尖高校的教授,也会直接询问他,“你已经三十岁了,来了以后还有几年可以申请基金?”
陈萝对此还是比较乐观,她觉得痛苦和快乐一样,对人生都是“有用”的,至少留学时的不愉快,让她下定决心彻底放弃了这个行业,而与此同时,留学又让她重新获得了应届生的身份。在陈萝看来,应届生身份在极端追求对口的求职市场里,是个机会。
留学回国,并决定不做设计之后,即便几经挫折,陈萝还是对人生充满希望。
悖 论
一个问题慢慢浮现出来。
留学会与重启人生联系在一起,似乎是因为“大家不想再这么活了”,而留学常被评价为无法重启人生,也恰恰是因为,最终还要回到原来的环境中,按照原来的规则活着。原来的压力和课题仍然存在,留学无法必然地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划上等号。
如今,留学能被视作“重启人生”的法宝,除了与留学机构的宣传有关,也与职场人士对于就业环境的担忧相关。
求职者被焦虑包裹,他们担心35岁的到来,担心已婚未育,担心经历混乱不对口,“花”了简历,担心存在空白期,担心竞争对手是高学历硕博。总的来说,他们不自觉地被社会舆论影响,担心自己无法被市场接纳。
《二十不惑2》剧照
罗尔总是苛责本科时期的自己,如果那时不是那么无知,及时地尝试更多实习岗位,或许现在便会完全不同。因为她可以观察到,那些“及时醒悟”,在学生时代就冲进了职场的同学们,已经过上了世俗意义上的美好生活。
在这个问题上,年长罗尔几岁的林启则觉得,早些实践能够找到更合适自己的路。“我想说的是,我们都太晚接触社会。如果能在高中和本科阶段更多接触社会,多做不同行业的实习,也许可以在一开始就做出更适合自己的选择”。
“但一个学生,为什么需要从刚踏入校园开始就为工作做准备?为什么没有应届生身份,转换赛道就这么困难?”罗尔也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在还没有为自己找到自洽理由的时候,社会规范就已经从各个缝隙里渗进来,建构了一种美好生活的模板,“你没有紧跟社会规范,没有紧跟流行,然后因为‘落后’而被抛弃,一种不平等就出现了。”她说道。
为此,大家寄希望于离开原来的规则,即使是短暂地不遵守。
《凪的新生活》剧照
在向领导提出离职求学时,陈萝挨了一顿批。领导指责陈萝太年轻,不懂沉淀,“他说他在这个领域深耕了十几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有趣的是,陈萝前脚刚从前司离职,后脚父亲就给她在当地找了一个新的工作,要她几手抓,同时准备考公、找新工作、准备语言考试并且上班。
在后来的争吵中她才意识到,原来父亲也和领导秉持着一样的观点,觉得工作了两年多的她根本没有入行,应该忍忍再干几年。“再干几年就完了,根本没有回头路了”,陈萝说道。
事实是,一年之后行业情况翻天覆地,当年和陈萝同批入职的同事基本都公司被裁员。直到这时,那位领导似乎才“幡然醒悟”,在通知裁员消息的时候,提醒同事们抓紧转行。
来源:财富吹哨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