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讨厌家里来客人,尤其是那种来了就不走的。但老爸不一样,他退休后比我还闲,每天早上遛完弯儿,总能带回来点什么——野花草、捡的破烂,偶尔是流浪猫。去年冬天,他带回来一个人。
我讨厌家里来客人,尤其是那种来了就不走的。但老爸不一样,他退休后比我还闲,每天早上遛完弯儿,总能带回来点什么——野花草、捡的破烂,偶尔是流浪猫。去年冬天,他带回来一个人。
那是去年十一月底,立冬过后的第一场雪。我正在炉子旁整理账本,突然听到院门”咯吱”一声,是老爸回来了。我透过窗户看到他身边跟着一个人,瘦得跟竹竿似的,戴着顶破毡帽,肩上背着个塑料袋,走路一瘸一拐。
“老常,这是谁啊?”我放下手里的账本,皱着眉头问。
老爸,也就是咱们县城第三中学退休的常校长,七十出头了,眼睛还贼亮。他摘下手套,掸了掸身上的雪花,笑呵呵地说:“小王,咱家后院的小屋收拾一下,能住人吧?”
那小屋原来是堆杂物的地方,自从我媳妇去世后,就再没打扫过。
“谁住啊?”我眯着眼看向那个不明来历的人。
“这是老刘,以后在咱家住段时间。”
那人叫老刘,看上去五十多岁,但也可能是四十多岁,只是饱经风霜显得老。他站在院子里,像根木桩子似的,不看我,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融化的雪水。
“爸,你又…”我没说完,老爸已经拿着扫帚去收拾小屋了。
自从我妈去世,老爸退休后,总喜欢管闲事。邻居家的猫丢了,他能找三天;村头的老太太生病了,他能送一月的饭。这次倒好,直接把人领回家了。
“他是谁啊,爸?”我跟到小屋门口,压低声音问。
老爸把一张多年不用的折叠床打开,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公园门口碰到的,说是从北方来找工作,找了一个多月没找着,钱也花光了,这两天睡公园长椅。这天多冷啊,再冻出毛病来怎么办?”
我翻了个白眼:“爸,这又不是收容所,咱家凭啥收留他?万一是坏人呢?”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我可以干活,扫院子、劈柴,什么都行。”
我们回头一看,老刘缩着脖子站在门口,白雪落在他肩上,没人拍,就那么化成一小块深色的湿痕。
老爸笑着拍拍他的肩:“先别说这个,你肚子饿了吧?小王,去热点饺子,冰箱里还有昨天剩的。”
我想反对,但十分钟后,我还是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了小屋。
老刘吃饭很慢,也很少。他吃了五个饺子就停了,说吃不下了,这可能是几天没正经吃饭的缘故。老爸没强求,收走碗筷时我注意到,老刘的手指有些变形,好像是老茧和冻伤混在一起,指甲缝里还有黑泥。
这样的人住在我家,我心里总不踏实。但老爸坚持,说就收留他过个冬,等天暖和了他自然会走。
“爸,咱小区那些老头老太太都说你是个’活雷锋’,可你也不能啥人都往家里领啊。”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抱怨。
老爸背对着我,摆弄着书架上那个1998年的工作照相框:“小王,你知道吗?有时候命运把人推到你面前,不是偶然的。”
这种云里雾里的话我听不懂,也懒得理解。第二天上班前,我特意把值钱的东西锁进了卧室的柜子里。
老刘住下后,生活比我想象的顺利。他话不多,起得很早,天不亮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家的柴火从来没这么整齐过,连灶台上的锅都擦得锃亮。
每天早上,我出门时都能看到老刘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点头当做打招呼。他那双眼睛总是看向远方,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找。
慢慢地,我开始习惯家里多了这个人。他住在小屋里,像个影子,存在感微弱得让人几乎忘记。只有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提醒着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
“小王,老刘手艺不错啊,这个柜子修得多好。”一天晚上,老爸指着客厅那个年久失修的柜子说。
我瞄了一眼,确实,那个开裂的抽屉不知何时被修好了,还上了漆。“嗯,挺好。”我随口应道。
“你跟老刘多聊聊嘛,他其实挺有故事的。”老爸说。
“他有什么故事?一个流浪汉而已。”我不以为然。
“唉,你这孩子…”老爸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我不是不想跟老刘聊,只是不知道聊什么。他总是低着头,似乎对一切都不关心,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主动讲话。
然而事情在腊月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那天下午,我提前回家,发现老刘在院子里教老爸打太极。他们的动作很慢,但老刘的姿势标准得像教科书。更让我惊讶的是,老爸居然能跟上他的节奏。
“你还会太极?”我靠在院门边问。
老刘似乎没想到我会回来,动作顿了一下:“年轻时学过一点。”
“年轻时?”我笑了,“在哪学的?”
他没回答,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说自己有点累,就回小屋去了。
晚饭时,我问老爸:“老刘以前是干什么的?”
老爸夹了块红烧肉放在老刘碗里:“你问他不就知道了。”
老刘低着头:“没什么,什么都干过。”
“那你从哪来的?准备去哪?”
“从北方来,没想好去哪。”他的回答总是这么简短。
饭后,老爸邀请我们一起看春晚重播。老刘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当小品演到一半时,他突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几颗发黄的牙。
电视里播的是陈佩斯的《主角与配角》,其实我早看过好几遍了,但老刘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能跟着念几句台词。
“看来你不是第一次看这个节目啊。”我说。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电视…我以前在理发店看过。”
我没再追问,但总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正月初五,老爸突然高烧不退。我慌了,连夜把他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炎,需要住院观察。
“你回去吧,我没事。”老爸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却还惦记着家里,“老刘还在家呢,别把人家扔那儿不管。”
我点点头,虽然我更担心的是老爸。
回到家已是深夜,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小屋透出一丝光亮。我敲了敲门,老刘很快开了门,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常老师…常校长怎么样了?”他问,语气中透着急切。
“住院了,肺炎。”我叹了口气,“医生说问题不大,需要观察几天。”
他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你正常生活就行。”我转身准备离开,突然注意到他手里的书,“你在看什么?”
他有些慌乱地把书藏到身后:“没什么,就是…常校长给我的一本闲书。”
我没在意,转身回了主屋。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爸病床上的样子。凌晨三点多,我起来喝水,发现小屋的灯还亮着。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老刘眼睛红红的,好像一夜没睡。他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说我自己去就行。临走前,他递给我一个纸包:“这是艾叶,熬水给常校长喝,对肺炎有好处。”
我接过来,点了点头。
到了医院,老爸精神好多了,坐在床上看报纸。看到我来,他放下报纸问:“老刘怎么样?”
“能怎么样,好着呢,比你还精神。”我从包里拿出艾叶,“他让我带这个给你。”
老爸接过来,笑了:“他还记得这个啊…”
“什么意思?”
“没什么。”老爸把艾叶放在床头柜上,“小王,你跟老刘处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就那样呗,他话少,我也懒得搭理他。”
老爸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吗,老刘其实会下象棋,水平还不错。”
“哦?那他怎么没跟你下过?”老爸最爱下象棋,几乎每天都要摆弄棋盘。
“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老爸咳嗽了一声,“那个,小王,你回去能不能帮我拿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红色的笔记本,你帮我拿来。”
回到家,我直接去了老爸的卧室。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确实有个红色笔记本,但我的注意力被抽屉里的一张照片吸引了。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有十几个年轻人,站在一面军旗前。我仔细一看,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老爸。
正当我准备把照片放回去时,突然注意到照片角落里有个人,虽然年轻许多,但那轮廓,那神态…怎么看都像是老刘!
我心跳加速,拿着照片走出房间,直奔小屋。推开门时,老刘正坐在床边发呆。
“这是你吗?”我把照片递给他。
老刘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的手微微颤抖,许久才说:“不是。”
“别骗我了!”我急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我爸年轻时的照片?你们是什么关系?”
老刘握紧拳头,指节发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去问我爸!”
我转身准备离开,老刘突然喊住我:“等等!”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那张照片…是1982年的,我们连队的合影。”
我转过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和我爸…是战友?”
老刘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我叫刘铁生,不是什么流浪汉。我和你爸,还有其他几个人,曾经在同一个连队服役。”
“那为什么…”
“因为我欠他的。”老刘,不,刘铁生说,“欠了二十多年。”
在去医院的路上,刘铁生讲述了他的故事。
1982年,他和老爸在东北边境服役。那年冬天特别冷,他们被派去巡逻。途中遇到暴风雪,他不慎掉进冰窟窿,是老爸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
“那次之后,我欠下你爸一条命。”刘铁生说,“但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
退役后,刘铁生回到老家结了婚,开了家小饭馆。老爸则来到这座城市当了老师。两人联系渐少,直到1995年的一场意外。
“那年我生意亏了,欠了一屁股债。家里人天天吵,我实在受不了,就…走了。”刘铁生说这话时,目光躲闪,“就这么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你失踪了?”我惊讶地问。
他点点头:“算是吧。东躲西藏,换了好几个地方,干过各种活。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回去,但总是没勇气。”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刘铁生沉默了一会儿:“去年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爸退休的消息,知道他在这儿。我…我想当面跟他道歉,也想告诉他我还活着。”
“所以你故意在公园遇见他?”
“不,那是意外。”刘铁生苦笑,“我在公园观察了好几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天下雪,我实在冷得不行,就在长椅上睡着了,没想到被你爸发现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是谁?”
刘铁生摇摇头:“我不敢。二十年了,我连家都没回,有什么脸面见他?我想…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然后再走。”
在医院门口,刘铁生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刘铁生的声音有些发抖,“你进去吧,就说我…就说我回老家了。”
我看着他转身要走,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昨晚是不是去过医院?”
刘铁生顿住了脚步。
“老爸说他昨天才发现你会下象棋,可他这几天一直在医院,你们怎么会下棋?”我继续说,“还有那本艾叶方子,那是你们连队的秘方吧?”
刘铁生没有回答,但我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进去吧,他在等你。”我轻声说。
病房里,老爸正在看窗外的雪景。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看到刘铁生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平静。
“你来了。”老爸淡淡地说,像是在和一个普通访客打招呼。
刘铁生站在门口,腿像是生了根:“常…常校长。”
老爸指了指床边的椅子:“坐吧,站着干嘛?”
我悄悄退出病房,关上门前,听到老爸说:“小刘啊,二十年了,你终于舍得露面了。”
走廊上,我靠在窗边,点了根烟。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白得刺眼。医院的广播在播放着春节的歌曲,喜气洋洋的,跟这走廊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
一个小时后,刘铁生从病房出来,眼睛红红的。
“聊完了?”我问。
他点点头:“常校长…你爸让我留下来,说可以在他家住到开春。”
“然后呢?”
“然后…我想回家看看。”刘铁生的眼里有了光,“二十多年了,是时候回去了。”
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雪已经停了,地上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个,你跟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忍不住问,“就只是战友吗?”
刘铁生笑了:“你爸没告诉你?在连队时,我是他的兵,他是我的班长。后来我们还是同学,一起考的师范学校。只不过他毕业留校了,我回老家当了代课老师,后来又改行开饭馆。”
“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你了?”
“应该是吧。”刘铁生顿了顿,“其实昨晚我偷偷去医院看他,他醒着,一看到我就叫我的名字。他说他从第一天就认出我了,只是尊重我的选择,等我自己开口。”
我笑了:“那老头子,演技不错啊。”
刘铁生也笑了,他的笑容比之前轻松多了:“是啊,退休校长,戏精本精。”
回到家,刘铁生直接去了小屋。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落在地上的雪,想起了很多事。
老爸说过,有时候命运把人推到你面前,不是偶然的。或许,老刘的出现,不只是为了弥补他和老爸之间的过去,也是为了教会我什么。
晚上,我敲开小屋的门,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要不要聊聊?我想听听我爸年轻时的故事。”
小屋里的灯亮了一整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老爸的,关于刘铁生的,也关于我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院子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煮着稀饭,桌上放着刚出锅的馒头。老刘,不,刘铁生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正望着远方。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像是被抚平了一些。
“早啊,刘叔。”我说。
他回过头,眼睛里有光:“早,小王。”
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个冬天过去后,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概是因为,有些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来源:世界知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