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学会上,当我说出自己的退休金是一万二时,坐在我对面的刘秀英笑容突然僵住了,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
同学会上,当我说出自己的退休金是一万二时,坐在我对面的刘秀英笑容突然僵住了,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
她端起茶杯,手微微发抖,浅尝一口后匆匆放下,眼神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那是去年深秋的一天,阔别三十年的初中同学会。
七八十年代的知青一代,如今都已是花甲之年,鬓角的白发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会场设在城里新开的饭店,红木椅子,水晶吊灯,金色的墙纸映照着我们这些老人斑驳的脸。
据说这地方是李大军安排的,他现在做建材生意,在城里颇有地位,一口气拿下了三条街的门面房。
我早早到了,揣着准备了三天的发言稿,心里既期待又紧张。
记得上中学时,我就是那种不爱说话的学生,总躲在后排的角落,能躲则躲。
如今年过花甲,这毛病却还改不掉,想想就有些好笑。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冷气让我打了个寒战,不知是空调开得太足,还是我这身老旧的夹克衫太单薄。
大厅里已经坐了几位同学,有的富态,有的憔悴,岁月没有对任何人留情。
"老王来啦!"张明第一个认出了我,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生活滋润的样子。
我们握手寒暄,他说起自己在外企做到退休,儿子如今在国外读博,言语间满是骄傲。
一旁的马铁生摸着啤酒肚笑呵呵地说:"咱们班上就属你小子有出息,当年就知道你能飞出去。"
我笑着应和,心里却想起了刘秀英,那个当年和我一样憧憬远方的姑娘。
刘秀英是最后到的,一身朴素的蓝色套装,发梢微白,鱼尾纹爬上了眼角,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她先是在门口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与我相遇时,眼神亮了起来。
"老王!"她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不住地感叹,"还是你,一点没变!就这么踏实!"
我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白发:"人老珠黄了,能有什么不变的?倒是你,还是那么漂亮。"
她轻轻拍了我一下,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瞎说什么呢,都一把年纪了,哪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转向了各自的近况。
李大军大谈特谈他的建材厂如何从小作坊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手里的劳力士闪着金光;张明讲起他在外企的升迁史,言语间尽是对市场经济的把握;马铁生笑呵呵地说自己开了个小超市,虽然赚不了大钱,但也能养家糊口。
轮到刘秀英时,她迟疑了一下:"我嘛,就是普通人,普通日子,没什么可说的。"
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目光游移,手指不停地卷着餐巾纸。
而到我这儿,似乎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我啊,就在那个国棉三厂一直干到退休,安安稳稳的。"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
"退休金多少啊?"刘秀英突然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急切。
屋子里暖气很足,我却感到一丝寒意。
"一万二。"
就是这一句,让她的表情变了。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光芒。
饭局结束后,我发现微信上再也联系不上她了。
头像变成了灰色,消息石沉大海。
被拉黑了。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刘秀英凝固的笑容和闪烁的眼神。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我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那是1978年,刚恢复高考不久,我和刘秀英都落榜了,一起进了街道办事处工作。
破旧的办公室,一台老式电风扇呼呼作响,墙上贴着"好好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语。
刘秀英是镇上有名的才女,会弹琴,能写诗,落榜后的失落比谁都大。
"我不甘心啊,老王。"一次加班后,她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递给她一杯热茶:"慢慢来吧,咱们还年轻。"
那时的我们都是共青团的积极分子,每周都要开会,学习文件,讨论理想。
刘秀英眼里有光,整天说着要干一番大事业。
而我,只想着安稳过日子,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娶个贤惠的媳妇,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1982年,我通过关系进了国棉三厂,成了一名普通工人。
厂区很大,烟囱终日冒着白烟,"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在厂门口格外醒目。
每天早上六点半,厂区的广播里准时响起《东方红》,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戴着工作帽,浩浩荡荡地进厂。
刘秀英不理解我的选择:"才二十多岁,就这么安定下来了?"
我笑笑:"有什么不好的?厂里福利好,有宿舍,将来还能分房子。你也可以考虑进厂里啊。"
她摇摇头:"我想考大学,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小地方。"
果然,第二年她考上了夜大,学英语,说要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
九十年代初,下海经商的热潮兴起,刘秀英也跟着辞了工作。
临走那天,五月的阳光很好,照在街道办公室斑驳的墙上。
她穿着一身时髦的套装,化了淡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
"老王,你这人太实在了,太实在就是太傻。"她双手插兜,靠在门框上,"这世道,安稳不如闯一闯。"
我摇摇头:"我这人胆小,安稳比富贵重要。"
"等着瞧吧,十年后我请你吃饭,看谁走的路更对。"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怜悯与不屑。
然后她把一张照片塞进我的衣兜:"留个纪念吧,也许咱们十年都见不着了。"
那是我和她在街道文艺汇演上的合照,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连衣裙,笑靥如花。
照片背面,有她的字迹:"愿咱们的友谊像松柏一样长青。"
三十年过去,岁月如水,冲刷了多少人的梦想与野心。
我在厂里一步步从普通工人做到了车间主任,八十年代分了一套六十平的单元房,九十年代结了婚,生了个儿子。
日子过得简单却踏实,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虽不富裕,倒也温饱无忧。
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许多同事下岗了,我因为技术骨干的身份,留了下来。
一直到前年退休,每个月领着退休金,照顾老伴,偶尔接送接送孙子上学,平淡却也充实。
被刘秀英拉黑后,我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发呆,秋风卷着落叶,天气渐渐凉了。
我摸出皮夹,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泛黄的照片。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那个炎热的夏天,街道办公室门前的槐树下,年轻的刘秀英笑着对我说:"老王,你说咱们这辈子能出人头地吗?"
想起当年她眼中的光芒,再想想今天她凝固的笑容,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几天后,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张明,他和刘秀英一直有联系。
"秀英?"张明的声音有些犹豫,"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突然拉黑我?"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下海后确实赚了些钱,九十年代开了个服装店,日子过得不错。"张明停顿了一下,"可后来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前几年又生了场大病,现在靠着打零工过日子,连退休金都没有..."
原来如此。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反应。
不是嫉妒,而是后悔与自责。
当年那个自信满满要闯世界的姑娘,如今竟连基本的养老保障都没有。
"她住在哪儿?"我问。
张明犹豫了一下:"你真想知道?"
"嗯,想去看看她。"
"城东的老棚户区,具体门牌我也不清楚,她不让人去。"张明叹了口气,"那地方条件很差的,听说马上要拆迁了,她正为住的事发愁呢。"
厂区的老梧桐落叶了,金黄的叶子铺满了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晚霞渐渐染红了天边。
回想着那个年代的选择,有人下海赚得盆满钵满,有人却血本无归;有人坚守岗位平淡度日,却在晚年收获安稳。
人生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不同的选择和各自的代价。
犹豫再三,我决定去找刘秀英。
城东的棚户区是个老旧的地方,狭窄的胡同,低矮的平房,晾晒的衣服在风中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煤炉的味道,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按照张明提供的模糊地址,我问了好几个人,终于在一个小院子里找到了刘秀英的住处。
那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平房,门前堆着杂物,墙面斑驳剥落。
我站在门口,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犹豫间,门开了,刘秀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褪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
看到我,她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尴尬,再到一种复杂的无奈。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来看看你。"我从塑料袋里拿出带来的点心,"知道你爱吃甜食,我家附近新开了家糕点店,味道不错。"
她迟疑了一下,侧身让我进了屋。
屋子里很简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桌子,墙角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
桌上摆着几瓶药,还有一堆账单和催款单。
"别看了,"她苦笑道,"就这条件,可别嫌弃。"
"挺好的,"我故作轻松地说,"比我们当年在街道办的宿舍强多了,记得那时候咱们几个挤一间,连热水壶都是轮流用。"
她笑了笑,泡了壶茶,是最普通的茶叶,却格外香醇。
我们聊起了过去,聊起了当年一起参加的文艺汇演,聊起了办公室窗台上养的那盆吊兰。
就是不提同学会的事,不提拉黑的事,不提她现在的处境。
"你家里人呢?"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离了,十年前的事了。他嫌我赚不到钱,又生不了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你呢?"她问,"家里都好吧?"
"还行,老婆身体不大好,有点高血压,儿子在市里一家公司上班,去年结婚了,今年可能要当爸爸了。"
"那挺好的。"她垂下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听不出的情绪。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对不起,"几分钟后,她突然说,"那天...我不该那样。"
"没事的,"我轻声说,"我能理解。"
"你不能理解,"她苦笑道,"那天看到你们都过得那么好,我突然觉得很失败,很难堪。特别是当我听到你的退休金...我连个养老金都没有,六十多岁了还在超市做收银员,一站就是一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说,"当年是你教会我要勇敢追求梦想,虽然我没那个勇气,但我一直很敬佩你的勇气。"
"勇气?"她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看来,不过是年轻时的无知罢了。"
"不,"我认真地说,"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敢闯敢拼的人,才有了现在的繁荣。我们这些老实人,不过是躲在安稳的壳里过日子罢了。"
她看着我,眼睛湿润了:"老王,你还是这么好,这么实在。"
"咱们厂区下周有个退休职工联谊会,地方不大,但气氛挺好的。你...要不要一起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来意。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邀请。
"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厂的人。"
"可你是我的老朋友啊,"我笑着说,"再说了,那儿的饭菜挺好吃的,还能认识些新朋友。"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我几乎以为她要拒绝了。
"好,我去。"她终于说,声音里有一丝我听不出的颤抖。
联谊会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十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刘秀英穿着那件蓝色套装,站在厂区大门口,阳光下,她的眼角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却依然掩不住当年的神采。
"这么多年了,厂区还是这个样子。"她微微笑着说,目光扫过那座熟悉的烟囱和红砖厂房。
"变的是人,不变的是记忆。"我递给她一张工作证,"给,这是临时证,凭这个可以进去。"
她接过证件,手微微颤抖:"还是红底的啊,像咱们当年的团员证。"
厂区里,老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唱歌。
桌上摆着简单的茶点和水果,墙上挂着"热烈庆祝国棉三厂建厂四十周年"的横幅。
刘秀英起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融入了其中。
她的性格本就开朗,又会说会道,不一会儿就和几位老阿姨聊得火热,还被拉去合唱了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她的歌声清亮,就像当年在街道文艺汇演上一样,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你这朋友挺有才啊,"老郑拍着我的肩膀说,"哪儿认识的?"
"老战友了,"我笑着说,"在街道办一起共过事的。"
"怎么不早带来让我们认识认识?"老郑笑呵呵地说。
我看着远处和阿姨们说笑的刘秀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那天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我们并肩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谢谢你,老王。"她突然说,"今天我很开心。"
"我也是,"我笑着说,"看到你还是那么有活力,特别高兴。"
"其实,"她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夕阳,"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冲动,没有一时头脑发热就辞职下海,现在会不会过得更好一些。"
"谁能知道呢?"我轻声说,"也许你会成为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也许你会成为一位出色的教师,也许你会过得和现在一样。人生没有如果,只有既然。"
"既然已经选择了,就要勇敢面对是吗?"她笑了,眼睛里闪着光。
"对啊,人生苦短,何必庸人自扰。"我半开玩笑地说,"再说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笑着点点头:"你说得对,都这把年纪了,该看开点。"
走到厂门口,她突然问:"下周还有活动吗?"
"有啊,每周都有。"我说,"怎么,想再来?"
"如果不麻烦的话..."她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不麻烦,"我笑着说,"随时欢迎。"
之后的日子,刘秀英常常来厂区参加活动,渐渐地,大家都认识了她,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也变得越来越开朗,偶尔还会给大家讲她下海经商的故事,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一个月后,她找到了一份在社区服务中心当志愿者的工作,虽然没什么工资,但能解决她的住房问题。
"等拆迁款下来,我就能买个小房子了,"她高兴地告诉我,"虽然可能要等好几年,但总算有了盼头。"
我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也感慨万千。
人生就像是一条河流,有人选择激流勇进,有人选择静水流深。
无论如何,我们都在各自的河道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方向。
今年春天,厂区的梧桐树又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刘秀英搬进了社区的宿舍,虽然只有一间小屋,但比起棚户区的房子已经好太多。
每周三,她都会准时来厂区,和我们一起打太极拳,唱歌跳舞,好不快活。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老王,你后悔过吗?如果当初你也下海,也许现在已经是个大老板了。"
我摇摇头:"从来没后悔过。我这人胆小,安稳才是福。再说了,我这一生虽然平凡,但也有自己的小幸福。"
"什么幸福?"她好奇地问。
"比如退休后能和老伴一起去菜市场买菜,能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能和老朋友一起喝茶聊天。"我笑着说,"这些看似平常的事情,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对,幸福就在身边,只是我们常常视而不见。"
晚霞染红了天边,也映照在刘秀英的脸上。
她朝我微微一笑,眼中不再有那种难堪和怨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
"老王,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我什么?"我有些诧异。
"谢谢你让我明白,人生没有对错,只有不同选择和各自的代价。"她看着远处的晚霞,"重要的是,无论选择如何,我们始终保持着对彼此的理解和尊重。"
我点点头,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是啊,人生的道路千万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没有谁对谁错,只有不同的路和不同的风景。
重要的是,在这条路上,我们曾经拥有过真挚的情感,温暖的友谊,以及对生活的热爱。
这些,才是真正的财富,是岁月无法带走的珍贵记忆。
看着夕阳西下,我突然想起了那张老照片上的文字:"愿咱们的友谊像松柏一样长青。"
此刻,这句话似乎有了新的意义。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