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桂芬,你看谁来了?"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寒风裹着雪花一同涌进屋内。
七年恩怨一只鸡
"李桂芬,你看谁来了?"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寒风裹着雪花一同涌进屋内。
我看见三姨王春梅提着一只大红公鸡站在门口,她的身影在风雪中有些佝偻。
舅妈李桂芬正在灶台前忙活,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手中的铁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叫周德顺,今年四十有五,是这北方小县城农机厂的一名车间主任。
自打舅舅走后,我便担起了照顾舅妈的责任,每逢年节必定回乡探望。
这是七九年的严冬,比往年都要冷些。
北方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村里的烟囱此起彼伏地吐着袅袅炊烟,家家户户早早贴上了鲜红的对联,空气中飘散着年的气息。
唯独舅妈家门前的对联已经风吹日晒得看不清字迹,像是被岁月洗褪了颜色的老照片。
我们村是个老旧的生产大队,一排排灰砖瓦房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排开,每到下雪天,村里的广播喇叭就会播着《歌唱祖国》,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
舅妈家的院子不大,两间正房一间厢房,院里有口老井,井台上的木桶已经被冻得结了层厚厚的冰。
舅妈从来不肯换那口破旧的水桶,说是舅舅生前亲手打的,用了二十多年了,木板间的缝隙都磨得光滑发亮。
"留着吧,有个念想。"舅妈常这么说,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执拗。
七年前,舅妈与三姨因村北头那块自留地的归属问题闹了个不可开交。
那地本是我舅舅张德民同志生前用老式犁耙一锄头一锄头辛苦平整出来的三分薄田,种了几棵果树和些蔬菜,是舅舅补贴家用的命根子。
舅舅在大队拖拉机站当修理工,手艺不错,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块地的收成便显得格外重要。
"你舅舅啊,一辈子勤快人,"村里老支书曾对我说,"大队里的拖拉机坏了,半夜三更也得爬起来修,从来不叫苦叫累。"
舅舅去世那年,是文革后期,家家户户都还没缓过劲来。
三姨家就住在村北头,与那块地一墙之隔。
舅舅走后没多久,三姨家便私自去地里摘果子、拔菜。
那是七二年的中秋节前夕,舅妈提着篮子去地里想摘些果子给我爹娘送去,却撞见三姨家孩子正在树上摘梨。
"你们凭啥拿我家的东西?"舅妈当时就红了眼眶。
"姐,这地离我家近,我寻思着帮你照看照看,"三姨解释道,"这不,眼看果子熟了,怕坏在树上。"
"照看?"舅妈冷笑一声,"那篮子里装的都是照看出来的?"
两位平日关系甚好的老姐妹因此当着村里人的面大吵一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年,我刚从兵工厂转到县农机厂,正是困难时期,全家人都靠工分和那点微薄的工资过活。
厂里的老师傅常说:"德顺啊,咱们这代人,就得记着'吃苦耐劳'四个字。"
我牢牢记住了这话,加班加点也从不喊累,就盼着能多挣些钱贴补家用。
村里人都劝过这两位老姐妹,可这二人一个倔一个硬,谁也不肯低头。
"就是泰山压顶,我也不会先开口!"舅妈每次提起这事就拍桌子。
我舅妈是个要强的人,自打舅舅走后,硬是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从不肯向村里人低头。
她常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蓝布棉袄,在生产队里干最重的活,从不叫一声苦。
"地不是钱,是情分!"舅妈每每提起那块地就红了眼圈,"德民活着时把那地当眼珠子,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那是他的心血啊!她王春梅凭啥说拿就拿?"
三姨家境比舅妈家好些,她男人在公社当会计,手头宽裕,按理说不该和舅妈争那点地。
村里人背地里议论纷纷:"春梅也是,图那点小便宜,把姐妹情分都搭进去了。"
"那块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是德民同志的一番心血哪!"
"桂芬一个寡妇,日子本就不好过,春梅咋就这么不懂事呢?"
两家人的矛盾很快成了村里的闲话资本,每逢打谷场上或井边洗衣服,总少不了这个话题。
舅妈性子烈,听到风言风语就更加倔强,三姨则是越发觉得没面子,两人的关系就这样越来越僵。
以前逢年过节,三姨都会来舅妈家帮忙包饺子、做年糕,两人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自打闹掰了,村里红白喜事都是错开参加,就怕碰上面。
去年冬天,舅妈得了一场重病。
那时正赶上农机厂年底大检修,我走不开身,只托村医照看。
后来村里人告诉我,每天凌晨都有人来给舅妈家的煤炉子添煤,门口的雪也总有人清扫得干干净净。
大队书记寻思是哪家热心人,打听了几回也没个结果。
我心生疑惑,趁着周末请了假回村,凌晨四点多就躲在舅妈家的柴禾垛后面蹲守。
天还没亮,寒气逼人,村里鸡都还没叫唤。
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正想放弃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煤桶悄悄走进了院子。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认出那是三姨。
她轻车熟路地撬开炉子盖子,小心翼翼地添了煤,又用火钳拨弄了几下,确保炉火不熄。
做完这些,她又拿起门边的扫帚,把院子里的雪一点点扫干净。
"春梅姨?"我忍不住出声。
她吓了一跳,煤桶差点掉在地上:"德顺?你咋在这儿?"
"姨,这些日子都是你来照顾舅妈?"我鼻子一酸。
三姨叹了口气,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你舅妈没人照顾,我只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你别告诉她。"
说完,她匆匆离去,背影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格外单薄。
回到县城后,我常常想起那个清晨的情景,心里五味杂陈。
那时人民公社刚解体,村里人忙着分田分地,日子虽然艰苦,但大家都盼着好光景。
"德顺,你说这两个老姐妹啥时候能和好?"我媳妇常这么问我。
"七年了,谁也不肯低头,怕是难。"我摇摇头,心里却在盘算着法子。
今年除夕,我轮完最后一班岗,骑着二八大杠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透了。
村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新年贺词,远处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村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空气中弥漫着饺子和年糕的香味。
我怎么也没想到,推开门会看到三姨提着一只公鸡站在那里。
那公鸡通体红亮,尾羽丰满,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红绳,与七年前舅舅养的那只一模一样。
"桂芬姐,过年了。"三姨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舅妈没说话,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她的手不停地抖,嘴唇几度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提醒时间的流逝。
我这才明白,七年前那场争吵的导火索并非仅仅是地,而是更深的伤痛。
原来,舅舅生前最疼爱的那只大红公鸡,是他临终前特意嘱咐要好好养的。
"那公鸡啊,通人性,"舅舅曾对舅妈说,"它就像个守护神,你看它多神气。"
舅舅走后,舅妈把那只公鸡当成了舅舅的化身,精心照料。
可就在舅舅去世三个月后,那只公鸡误入三姨家的院子,被三姨夫当成野鸡杀了。
当舅妈找到三姨家时,公鸡已经被煮在了锅里。
"你们知不知道那是德民的心肝啊!"舅妈当时就瘫坐在地上,"他临终前让我好好养着的!"
这事成了舅妈心里永远的疙瘩,加上后来地里果树的事,两家人的情分就这样彻底断了。
"我知道你恨我。"三姨哽咽着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泪水,"德民走得突然,你一个人太苦了。"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家那口子当年不是故意的,这些年我也一直记着这事。我找遍了几个集市,好不容易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
"春梅,"舅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也瘦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饱含七年的心结。
三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桂芬姐,我对不起你啊。"
屋里很静,只有炉子里的煤发出噼啪的响声,墙上贴着的"五福临门"福字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泛黄。
"你那病好些了没?"三姨擦了擦眼泪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舅妈一愣。
三姨不说话,只是低头擦拭着不停流下的泪水。
舅妈突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拉住了三姨的手:"这些日子都是你?"
三姨的手粗糙而温暖,曾经包过无数个饺子,搓过无数团年糕。
"今年腊八粥,也是你熬的吧?"舅妈的声音颤抖着。
那天早上,舅妈醒来时发现门口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她还以为是邻居送的。
三姨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喜欢吃甜一点的,我特意多放了些红糖。"
舅妈再也控制不住,抱住三姨痛哭起来:"春梅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三姨也哭了:"姐,是我不好,那地本就是德民的心血,我不该......"
"地算什么,"舅妈摆摆手,"咱们姐妹一场,哪来那么多计较。"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七年的隔阂,在这个除夕之夜融化在了眼泪里。
那只象征着和解的大红公鸡,被郑重地放在了院子里,它扑腾着翅膀,仿佛也感受到了节日的喜庆。
"我明儿就给它搭个棚子,"舅妈抹着眼泪说,"就搭在德民生前最喜欢坐的那棵槐树下。"
三姨点点头:"我帮你一起搭。"
晚饭是在一片和谐中吃完的。
舅妈特意从地窖里取出了去年腌的咸菜,三姨则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用红纸包着的茶叶。
"这是县供销社新进的明前龙井,"三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你爱喝茶......"
舅妈接过茶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柜子最上层:"留着过年招待客人。"
吃完饭,三姨主动收拾碗筷,就像七年前那样自然。
舅妈则坐在炕头,借着灯光给三姨缝补破了的棉袄领子。
"你这针脚还是那么细,"三姨笑着说,"就是眼神不如从前了。"
"上了年纪,哪有不服老的道理,"舅妈叹了口气,"德民走了这些年,我一个人有时候连针都穿不好了。"
三姨默默擦了擦眼角:"姐,以后我常来,帮你做做针线活。"
我悄悄退出屋子,想给两位老人留些空间。
院子里,雪越下越大,树枝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我站在雪中,想起小时候舅舅教我放鞭炮的场景,那时院子里也是这样的大雪纷飞。
"德顺,"舅舅递给我一支香,"放鞭炮要稳,就像做人一样,不能浮躁。"
现在想来,舅舅的话有着更深的道理。
远处的天空开始绽放烟花,村里的孩子们欢呼雀跃,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
我推开门时,看见舅妈和三姨正坐在炕上翻看一本旧相册。
"这是德民同志四十岁那年照的,"舅妈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说,"那时候他刚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照片上的舅舅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奖章,笑得格外灿烂。
"德民为人正直,"三姨感叹道,"村里有啥难事都找他帮忙,从来不讲回报。"
舅妈点点头,眼里满是怀念:"他要是还在,肯定不会让咱们姐妹闹成这样。"
"姐,这些年你受苦了,"三姨握住舅妈的手,"以后我常来陪你说话。"
舅妈的眼睛又湿润了:"咱们这把年纪了,不该再计较那些。"
窗外,那只大红公鸡突然啼叫起来,清亮的鸡鸣划破寂静的夜空。
"听,"舅妈笑了,"德民回来了。"
三姨也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肯定高兴看到咱们和好。"
我看着窗内两位相拥而泣的老人,心中满是感慨。
七年的恩怨,一只鸡的牵引,人间真情终究战胜了误会与隔阂。
这世间,亲情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而理解与宽容,则是愈合伤痕的良药。
夜深了,院子里的雪停了,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洒下一片银辉。
那只大红公鸡站在槐树下,安静地守望着这个重获团圆的家。
我想,这大概就是舅舅所说的"守护神"吧。
它见证了七年的恩怨,也见证了今晚的和解,更见证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亲情。
明天是新的一年,村里的广播会播放《东方红》,人们会互道祝福,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
而在这个偏远的北方小村庄,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终于放下了彼此的心结,共同迎接新的黎明。
窗内,炉火正旺,驱散了多年的寒意。
那只象征着和解的大红公鸡,在院子里扑腾着翅膀,啼出了新年第一声鸡鸣。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