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死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05 20:58 2

摘要:柳宗元曾撰写过一篇名为《牛赋》的文章。整篇文章可用八个字概括:生而为牛,我感到遗憾。文中描绘了牛这种生物的特征:体格庞大,头部硕大,弯曲的牛角,稀疏的毛发和厚实的皮肤。牛的叫声如同黄钟大吕,烈日下,它们日复一日地耕作着百亩田地,翻出的垄沟笔直又深邃。完成农活后

柳宗元曾撰写过一篇名为《牛赋》的文章。整篇文章可用八个字概括:生而为牛,我感到遗憾。文中描绘了牛这种生物的特征:体格庞大,头部硕大,弯曲的牛角,稀疏的毛发和厚实的皮肤。牛的叫声如同黄钟大吕,烈日下,它们日复一日地耕作着百亩田地,翻出的垄沟笔直又深邃。完成农活后,牛还要拉着沉重的车子,将粮食送到官仓,却连一口粮食都无法品尝。因它而富的穷人,因它而饱的饥者,却没有任何回报。牛时常陷入泥沼,或是在荒野中跌倒,劳碌一生。死后,皮被剥下,角被取走,尸体没有一处能留下。

最后,柳宗元感慨道:牛虽有功,对自己却无益。命运有好有坏,并非能力所能改变。千万不要怨天尤人,静待天命的降临。

与此相呼应,刘禹锡也写过一篇《叹牛》。在他的笔下,牛被主人驱使,拉着沉重的货物,走泥泞,爬高坡,翻山越岭,最终腿部受伤。腿瘸后,牛失去了价值,主人便将其送往屠宰场,榨取最后的价值。

刘柳二人并非在为牛鸣不平,而是在自怜自伤,感叹自己的前途渺茫。

若说这个世界上谁最能理解牛的苦楚,那无疑是那些千千万万的农民。他们在田间辛勤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佝偻的身躯支撑起整个国家的脊梁。他们的勤劳与压抑,像被无情剥削的牛一样。

《诗经》中有句:“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当人们仰望星空时,闪耀的“牵牛星”却无法为自己驾驭车辆。压迫无处不在,隐忍的痛苦在其中显露无疑。

从历史的深处传来的牛鸣声中,我们能听到什么呢?

《诗经·无羊》中记载:谁说你没有羊?三百只群聚。谁说你没有牛?九十只在旁。羊来时思念,其角微微颤动;牛来时思念,其耳微微湿润。或在山坡,或在池边,或打盹,或奔跑。

这是一幅古代放牧的图景:牛羊或奔跑至坡下,或在池边饮水,或打盹,或乱跳。“犉”指的是一种黄牛,稀有的品种,数量仅有九十只。如此庞大的财富,显然不是平民所能拥有,养殖者多为国家或贵族。

最初,人们养牛是为了获取肉、皮和骨。牛肉被视为珍贵的祭祀用肉。《汉书》中提到:“牛,大畜,祭天尊物也。”古代祭祀时,太牢中必有一头牛。这种权力只属于上层社会。百姓的祭祀若用牛,则被称为“淫祀”,一旦被发现,便要受到惩罚。

除了牛肉,牛皮、牛角、牛尾也有其用途。《周礼》记载,制弓时需要六种材料,其中就包括牛筋、牛胶和牛角。牛胶用于连接弓角,牛角用于加速箭矢,牛筋则使箭矢深入。牛皮可用于制作铠甲、盾牌和军鼓。此外,战车的绳索、战马的缰绳和剑鞘也都离不开牛皮。牛尾则用来装饰贵族的车旗,被称为“旄”。

尽管牛身上各部分都有价值,但在现实生活中,牛常常被视为贫穷的象征。自先秦以来,人们出行以马车为贵。西汉初年,经济萧条,连皇帝出门都只能乘坐牛车。汉武帝时期,削权诸侯王,使得“诸侯唯得衣食租税,贫者或乘牛车”。东汉初年,严防宗亲诸王,他们“或乘牛车,齐于编人”。然而,一旦经济复苏,达官贵人自然要恢复乘马车,出土的汉画像石中,几乎全是车马出行的图案。

东汉末年,天下再度战乱,乘坐牛车成了一种时尚。赤壁之战前夕,鲁肃劝孙权不要投降曹操时说道:“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可见牛车已然进入上流社会。

牛车的贵重,确实是战乱时代王公贵族们维持体面的权宜之计。东晋时期,王导因怕妻子知道自己的秘密而派人追赶,途中因牛车速度太慢,便用手中的拂尘柄赶牛。大臣蔡谟听闻此事后调侃王导:“朝廷欲加公九锡。”起初王导未能理解,蔡谟接着说:“不闻余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这时,官员、贵族乃至皇帝出行皆用牛车。门阀子弟更爱牛车,乘马车反倒成了“放诞”的举动。梁武帝时期,建康城中无人骑马,骑小矮马出行者被全朝弹劾。

至唐朝,随着帝国的繁荣,牛车逐渐不再符合贵族的气质,回归到乡野,成为成千上万平民百姓的交通工具。

从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来看,动力的优劣决定了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广度与深度。畜力取代人力,是人类的一次重大飞跃。

根据《管子》的说法,战国时期的农民所需的耕作工具仅有“一耜、一铫、一镰、一鎒、一椎、一铚”,农业生产主要依赖人力。虽然春秋时期牛耕已初见端倪,但直到西汉时期仍未普遍推广。

农民的脑海中并没有畜力先进的概念,最重要的只是算一笔账。我家有多少亩地,有几口人,我在一亩地上需要多少人力。学者李根蟠指出,西汉时期的小农家庭规模非常小,通常只有三四口人。人少,即便耕牛开垦了足够多的田地,也无法全部照顾到。如果经营的农田有限,养一头牛显得非常不划算。因此,最经济的选择就是在有限的农田上投入更多的人力,进行“精耕细作”。耕牛适合那些财力雄厚的粗放经营者。

当时,帝国的统治者早已意识到牛耕的重要性。汉武帝时期,搜粟都尉赵过曾倡导牛耕:“率十二夫为田一井一屋,故亩四顷,用耦犁,二牛三人,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然而,由于缺乏牛或养牛不划算,农民仍以人力挽犁,开垦了不少农田。赵过推行的代田法,使得百姓“用力少而得谷多”,但影响似乎有限,东汉末的崔寔也只是提到“至今三辅犹赖其利”。

我们在历史中往往关注技术的出现,实际上,技术的扩散同样重要。一个代表创新,一个代表分配。技术的传播受到制度及其下百姓生存状况的影响。

东汉以后,牛耕逐渐普及。《后汉书•王景传》中记载:“(景)迁庐江太守。先是百姓不知牛耕,致地力有余而食常不足。郡界有楚相孙叔敖所起芍陂稻田。景乃驱率吏民,修起芜废,教用犁耕,由是垦辟倍多,境内丰给。”

百姓的生活状况有所改善。土地被豪族兼并,一些人沦为依附民;天下大乱后,百姓举族而居,坞堡林立。因此,家庭规模扩大,养牛的成本得以分摊,实在不行,国家或富豪也会借牛。《魏书》记载,无牛之家借牛耕种七亩地,便给借牛者锄田二亩,以劳力偿还牛力。

北魏、隋唐时期实行均田制,为了鼓励农桑,给百姓配给耕牛。当时出现了许多轻便的短辕犁(如曲辕犁),一犁一牛已变得非常普遍,农家的用牛成本再次下降。五、六口之家、50亩地和一头牛成了农民追求的理想配置。在此背景下,唐朝的粮食产量大增,百姓家中也有了大量余粮。

杜甫在《忆昔二首》中写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对于百姓而言,看到自家谷物堆积时的笑容,才是唐朝盛世的最大意义。

东汉士人应劭在《风俗通义》中提到:“牛乃耕农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之为强弱也。”百姓扎根于农田辛勤劳作,为朝廷提供赋税,维持温饱,不出乱子,这是掌权者心中最理想的秩序。而牛则是这一秩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历朝历代出于“以农立国”的思想,禁止民间杀耕牛。

汉代规定“法禁杀牛,犯之者诛”。唐朝,故意杀牛者处以徒刑,遇大赦之年不赦。在宋代,屠宰壮年耕牛罪可致死,而老弱病残耕牛在宰杀前必须申报官府,批准后才能宰杀。然而,民间杀耕牛的现象依然屡禁不止。

一个禁令屡次重申却毫无作用,多半是因为这个禁令违背了人性。百姓并不关心什么天下秩序,他们心中只有一个问题:我养一头牛,到底值不值得?

宋儒程颐曾对友人说:“甚矣,小人之无行也! 牛壮食其力,老则屠之。”友人回应:“不得不然也。牛老不可用,屠之犹得半牛之价,复称贷以买壮者,不尔则废耕矣! 且安得刍粟养无用之牛?”意即,牛老了不能再用,杀掉还能卖个好价钱,再贷款买一头牛,不然就是浪费钱财。

程颐说道:“尔之言,知计利而不知义者。为政之本,莫大于使民兴行,民俗善而衣食不足者,未之有也。水旱螟虫之灾,皆不善之致也。”这位大儒只知空谈大义,以为只要人人做好事,就能丰衣足食,却不知百姓的真实处境。

我们不妨算一笔账。成书于道光年间的《浦泖农咨》记载,一头牛的价钱从8000文到40000文不等,最常见的为20000文。如果不杀牛的话,冬季百姓不得不为牛提供大量稻草作为饲料,大约一日需70—80文,从农历十月到次年三月的六个月中,费用约为12600—14400文,足够买一头下等牛。

而且,为了熬过冬季,许多农民还得把稻草当作燃料来取暖、生火。没有耕牛还可以通过人力解决耕种问题,但饭不能生吃,寒冷也不能硬扛。因此,杀牛往往是农民最经济的选择。

当然,程颐不必面对这样的选择,也无须担心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他的眼中只有“勿杀牛”的“仁政”。而古代的掌权者们为了实现这样的“仁政”,可谓是费尽心力。

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萧梁时期有百姓“将牛酒作礼”送与县令,牛在被杀前向县令拜,县令大笑后仍令左右杀牛为食。县令酒足饭饱后就此入睡,醒来后“觉体痒,爬搔隐疹,因尔成癞,十许年死”。

南宋文人周密在《齐东野语》中提到,一友人得伤寒后,梦见被牛吞入肚中,发誓生还后终身不食牛肉。梦醒后大汗淋漓,瞬间病愈。持戒十余年后,因无法抵挡诱惑再次食牛肉,结果又得病,再度做了同样的梦,发誓不食后才得以解脱。周密还以自身为例:自家三世不吃牛肉,虽然体弱多病,但从未染上瘟疫,连家中的奴婢也不例外。不食牛肉的福报可谓巨大!

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几乎成为社会共识。其核心意思是:吃牛肉就会得病,戒牛肉则能免疫。

实际上,中国古代牛疫时有发生,主要导致牛只死亡,关于人类得病的记载则屈指可数。显然,劝人戒牛肉并非出于医学考量。

在这种氛围下,地方官员纷纷致力于实现“勿杀牛”。明代王世贞曾记录一事,有官员外出时遇见有人宰牛,牛突然挣脱,跑到官员面前,低头似乎在告状。该官员为牛主持公道,将其分配给良人之家,使其能继续耕田。

明清时期,农村的乡约几乎都有禁食牛肉的内容,更有甚者对私自卖牛者进行诅咒:“天神诛殛,使身生恶疮,家遭凶疫,灭姓坠氏,以偿此牛之命!”

国家的严苛法令、地方官的约束、乡贤的提倡,构成一张严密的网,使得百姓的行为严格局限在掌权者为他们设计的小农秩序之中。不过,我们也不必低估百姓的力量。网越收越紧,反抗的力量也愈发强大。

毕竟,世上没有什么事比百姓自己的生计更为重要。

明清时期,人们总是被政治领域的剧烈动荡所吸引,但若将目光投向农村,或许能更好地说明帝国的衰落。

在江南的乡野——全国最富庶的农村,人力再次取代了牛耕。根据虞云国先生的统计,北宋崇宁元年(1102年)太湖地区人口为128.5595万,而元朝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太湖地区人口达822.8079万,188年间人口年增长率为10‰。显然,江南地区人多地少的情况在入明之前就已非常严重。以如此有限的土地养活如此多的人口,压力可想而知。

农民唯一的办法便是在有限的规模上谋求更大的产量,即所谓的“精耕细作”。

我们来看看江南农民的四季。立夏、小满是农忙的第一个高峰期。农民在此之前需购买肥料、耕牛,置办农具。此时,外地牛贩会带着耕牛到各地牛行兜售。富裕人家用现金购买,许多贫穷人家则合伙购买或向富户租借。

备耕之后,人们投入耕牛犁地。此时流行一种像钉耙的工具——铁搭,也可翻地,缺点是效率低,一个人一天只能犁一亩地。不过,铁搭能犁得更深,满足深耕的需求,加之家里不缺劳动力,因此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不再使用牛耕。

寒露、霜降时节,夏播作物收获、冬播作物播种,迎来了第二个农忙高峰。忙完这段时间后,绝大部分农活基本结束,一般人家纷纷开始卖牛,有的直接杀掉卖肉。只有富户才会一直养牛。朝廷虽不准卖牛,但暗中进行者却屡见不鲜。

如果不卖牛,冬季就要小心防贼。盗牛被认为是偷盗中最简单的,因为牛不可能藏于室内,随手就能偷走。偷盗往往始于盗牛,万一被偷的牛是借来的,估计得赔个倾家荡产。

价格高,风险大,饲料贵,几乎没有人愿意继续养牛。农民只需再勤奋一些,耕田五亩,五亩收两季作物,一年的收入便能抵得上十亩。妇女可纺织,种植一些花卉蔬果,补贴家用。总之,只要人能做的事情,就尽量多做,反正这片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人。

江南的农民展现出无比强大的创造力,自发探索出“最佳经营模式”。他们采用各种办法:用铁搭代替耕牛、一年两熟制、男耕女织……农田的产出在提高,家庭变得更加富裕,代价是每个人越来越累,吃的苦越来越多,可谓是用勤劳铸就的革命。然而,再勤劳的双脚也无法赶上蒸汽机的速度。

学者黄宗智称之为“内卷化”,即“没有发展的增长”。

还有一个现象,可作为内卷时代的注脚。当时,轿子逐渐取代牛和马成为社会的主流交通工具。而在运输方面,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职业——挑夫。本该由牛马承担的工作,却转移到了人的肩膀上。

英国传教士麦高温曾记录这些底层中国人的身影:“他的腰背从未挺直过,微微向前弯曲,且有些向左倾斜。这是因为他必须亲自去干那些搬运的活……强壮的农民要向地里施肥以增加土壤肥力,在干旱季节则要向地里挑水灌溉,这些工作也都是由左肩来完成的。庄稼成熟后,他们还要将其收割回家,并将多余的粮食送到几英里外的城里出售,运输工作仍是由肩挑来完成的。利用火车、马车、牛车及载重牲畜来运输,对这块土地上的农民来说实在是可想而不可及的事情。”

人与牛,孰惨?

来源:厚德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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