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给新来的小工记账。县城的春天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潮意,傍晚的小店里,日光灯管一闪一闪的,像是困得眨眼睛。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给新来的小工记账。县城的春天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潮意,傍晚的小店里,日光灯管一闪一闪的,像是困得眨眼睛。
“小河,你爹病了,挺严重的。”母亲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在说病危,倒像是在说今天蒸了你爱吃的南瓜饼。
我搁下笔,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里有人在催促什么。这不像是从医院打来的。“在哪个医院?我…”
“不在医院,在家里。”母亲说,“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十年了。我掰着手指回忆,自从县城这家小超市开起来,我就几乎没回过老家的村子。开始是因为忙,后来是因为…算了,谁记得清理由。
“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答应道。
挂完电话,我在门口的塑料凳上坐了很久,烟蒂在脚边堆成一小撮灰。隔壁修车铺的老黄过来借火,看我的样子,只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问。
“你这店就这么不管了?”收银台后面,丽丽一边往货架上摆饮料,一边问。
“就两三天吧,你看着点,反正你都干五年了,闭着眼都比我熟。”我把钥匙交给她,又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发黄的塑料袋,里面是我存的零钱。
“这不是你买二手车的钱吗?”丽丽皱眉。
“车嘛,再等等。”我把塑料袋揣进了胸前的口袋。其实这钱原本是想着去年带父母去省城看病的,但他们一直推脱说不严重。
车站候车室里没几个人,挂在墙上的老旧电视机播着去年的春晚重播。都什么年代了,还放这个。我买了瓶老干妈味的卫龙辣条和一罐冰峰汽水,这是我每次坐长途车的固定搭配,从没变过。
车启动的时候,我打开了手机。通讯录里爸妈的号码前面没有备注,就只是两串数字,像是某个需要记住但总也记不住的密码。平时店里忙,一个月能打两个电话回家就不错了。
父亲一直是村里出了名的硬汉,从来不服输。五十岁了,还能跟年轻人一起扛麻袋。母亲常说他是”钉子做的”,磨不坏。这样的人居然会严重到让母亲打电话喊我回家,我不敢想象他现在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我脑海里全是父亲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从小到大,他从来没说过”我爱你”这种话,但他会在我考试考砸后,一声不吭地给我端来一碗鸡蛋面。后来我开小超市亏了钱,他二话不说就把攒了几十年的五万块钱给我拿来了,只说了句”败就败吧,人没败就行”。
下车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了,只剩下一个参差不齐的树桩,上面还摆着几个塑料凳子,看样子是村里老人纳凉的地方。
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走,发现很多房子都变了模样。有的盖了新楼房,有的却空着,窗户上贴着已经褪色的春联,门上挂着生了锈的锁。
拐进我家那条小巷时,心脏砰砰直跳。老宅子的烟囱里居然飘出炊烟。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呼吸也急促起来。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我愣住了。
院子里,父亲正在劈柴。
不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弯着腰,右手举着斧头,精准地砍开一块木头。动作干脆利落,一点都不像个病人。
“爸?”我讶异地喊道。
父亲抬起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又低头继续干活,只是节奏慢了些。
“回来啦。”他的声音和十年前我离家时一模一样,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院子角落里,那个我小时候栽的枣树已经结了密密麻麻的果实,几乎要压弯了枝头。
“你…不是病了吗?”我试探着问。
父亲哼了一声,把劈好的柴垛成一堆,直起腰来看了我一眼。
“谁说我病了?你妈说的吧。”
这时厨房的门帘被掀开,母亲端着一盆洗好的菜走出来。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回来啦,正好,我刚摘了点菜。你爸早上在地里干活,说想吃你小时候最爱的糖醋排骨,我这就去街上买。”
我完全搞不懂状况了。
早饭桌上,气氛诡异地平常。
父亲吃饭从来不多言,只顾埋头扒饭。母亲不停给我夹菜,问些店里生意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老套问题。没人提他生病的事,彷佛那个电话从来没打过一样。
墙上挂着的日历显示是2018年的,已经过了好几年,无人更换。日历下面的旧桌子上,摆着父亲退休后领的”劳动模范”奖杯,底座已经缺了一角,看样子被用来垫过什么东西。
“爸…到底怎么了?”趁母亲去厨房的空档,我压低声音问。
父亲抬眼看了我一下,又低头继续吃饭。碗里的米饭已经见底,但他还是一粒一粒地扒着,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没怎么。”他简短地说。
我看着他的手,那双曾经粗糙有力的手,现在布满了老年斑,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刚从地里回来的痕迹。
“那妈为什么说你病了,还挺严重的?”
父亲终于放下了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问她去。”
吃完饭,我跟着母亲去了村口的小卖部。她要买些油盐酱醋,说家里的已经不多了。
路上遇到邻居王婶,她惊讶地看着我:“小河回来了?多少年没见了!”
“十年吧。”我笑着回答。
“是啊,你爸这病一拖就是半年多,你现在才回来。”王婶摇着头说。
我心里一惊,转头看母亲,她却只是笑笑,拉着王婶说起了别的事情。
回程路上,我忍不住问:“妈,爸到底怎么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路边的田地说:“去年查出来的肺气肿,医生说要住院观察,他硬是不去。”
“那为什么现在看起来挺好的?”
母亲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觉得他会在你面前示弱吗?”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下午,我找了个借口,翻看了父母床头柜的抽屉。
一堆药盒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有些我认识,是治疗肺病的。还有一本记录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每天的用药情况和身体状况。翻到最近的一页,上面写着”咳血,胸闷加重,晚上睡不着”。
我的手开始发抖。
抽屉最底层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省城大医院的诊断书和住院申请表,日期是三个月前的。申请表上”患者签名”那一栏是空白的。
晚饭后,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我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旁边。
夜空中星星很多,比县城里能看到的多得多。小时候,我常常躺在院子里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醒来时总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爸,我们去省城看看病吧。”我开口道,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父亲吐出一口烟圈,摇摇头:“不去。”
“为什么?”
“没用。”
我急了:“怎么会没用?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肺气肿又不是不能治。”
父亲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去了也是拖着,不如在家舒服。再说,没那么多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发黄的塑料袋:“这是我这些年存的,差不多八万多。足够看病了。”
父亲愣住了,烟头烧到了手指,他也没发觉。
“你存钱干什么?不是说要买车吗?”
“车有什么用,人才重要。”
父亲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树皮上的纹路:“你小子,长大了啊。”
我心里一酸,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爸,我们明天就去省城,好不好?”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和父亲一起去省城。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说是要准备些路上吃的。我走进去帮忙,发现她在偷偷抹眼泪。
“妈,别担心,会好的。”我安慰她。
母亲摇摇头:“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我是对不起你。”
我一头雾水:“对不起我什么?”
“那天给你打电话,说你爸病了。其实…其实他那天好得很,是我撒谎了。”母亲低着头说。
我更糊涂了:“为什么要撒谎?”
母亲叹了口气:“你爸查出病已经半年多了,一直瞒着你。我们去省城看过,医生说需要做手术,但是得十几万。你爸不愿意花这个钱,说攒着给你娶媳妇用。”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知道你在县城开店不容易,但是眼看着你爸情况越来越差,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骗你说他病重了。”母亲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以为你回来看到他这样,就会留下来多陪陪我们,顺便说服他去治病。”
我沉默了。十年来,我总是用”店里忙”当借口,极少回家。不是因为不想家,而是害怕面对这个日渐凋零的村庄,害怕看到父母一天天老去的样子。
“对不起,妈。”这是我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厨房门帘被掀开,父亲走了进来。
“收拾好了吗?”他问,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爸,你为什么不肯去医院?”
父亲看了看母亲,又看看我,眼神复杂:“那钱是给你留着的。”
“我已经三十多了,自己能挣钱。”我说。
“不是为了娶媳妇,是…”父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知道你那店不好过。”
我愣住了。
“你妈心疼你,总不让我说,但我知道。每次电话里你说生意好,声音却那么疲惫。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父亲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这在以前是极为罕见的,“我这把年纪了,活一天是一天,可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母亲去开门,是隔壁李叔。
“老张,出事了!水库那边管道爆了,村东头都进水了!”李叔气喘吁吁地说。
父亲二话不说,抓起门后的雨靴就往外冲。我拦住他:“爸,你身体不好,别去了!”
父亲甩开我的手:“这村子我待了一辈子,现在有难,我能不去吗?”
看着父亲疾步离去的背影,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根”。无论我在外面漂泊多久,我的根始终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在父母的身边。
那天,我们没能去成省城。
父亲在水库那边忙活了一整天,回来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但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他对我说:“明天再去吧。”
晚上,我和母亲一起收拾屋子。在清理床底的旧箱子时,我发现了一摞我寄回来的明信片。每一张都被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上面的日期从十年前一直到去年。
我记得,最开始我经常寄明信片回家,后来越来越少,最后干脆只在电话里敷衍几句了。但没想到,他们把每一张都珍藏着。
箱子最底层是一本发黄的存折,上面记录着每月的存款,数目不大,但十分规律。最后一笔是去年冬天,取出了全部存款,备注写着”给小河”。
这就是父亲不愿治病的原因——他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我。
第二天,我们终于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在摇晃的长途汽车上,父亲疲惫地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的脸因为昨天的劳累显得格外憔悴,眉头紧锁,似乎连在梦中都放不下心。
母亲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外套盖好,轻声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爸前几天还说,等你回来,他就去县城跟你一起住,帮你看店。”
“真的?”我有些意外。
“嗯,他说自己不中用了,但还能帮你看着点生意,免得你被人骗了。”母亲笑着说,眼里却含着泪水。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十年来,我以为是自己在外打拼,照顾好自己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但其实,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即使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这才是我回家看到的真相——不是父亲的病情有多严重,而是他们的爱有多深沉。那种不声张、不张扬,但胜过一切轰轰烈烈的爱。
省城的医院里,医生说父亲的病情虽然严重,但还有治疗的余地。需要住院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做手术。
安顿好父亲后,我去医院旁边的小店买了些日用品。回来时,看见母亲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老旧的相册。
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有我第一天上学的,有我得奖时的,还有我离家去县城那天的。每一张照片旁边,都用褪色的钢笔认真地写着日期和简短的说明。
“你爸每次看你寄回来的明信片,都要把这本相册拿出来翻一遍。”母亲温柔地说,“他说,这样就能想象你在外面的样子了。”
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楚中又带着一丝温暖。
“等爸好了,我就回村子住一段时间。”我对母亲说,“店里有丽丽看着,没事的。”
母亲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嗯,十年了,是该回家看看了。”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上只剩下微弱的夜灯。父亲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而平静。我坐在病床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曾经是我心中的定海神针,如今却因为疾病而显得瘦弱。但那份力量,那份坚韧,却从未改变过。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父亲的半边脸。我发现他的眼角有一道我从未注意过的深深皱纹,像是时光刻下的印记。
十年了,我以为自己在县城打拼得多么艰辛,却忘了时间也同样在父母身上留下了痕迹。
我轻声说:“爸,我回来了。”
父亲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
那一刻,我知道,无论走多远,家永远都在那里,等着我回去。而真相,也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这些平凡生活中最简单、最朴实的爱。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