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雨下得很大,天色也灰暗。我坐在老屋的檐下看雨,手边摆着父亲从集市买来的一罐黄豆酱。罐子裂了个小口,用陈年的报纸胡乱糊了一圈。
那天雨下得很大,天色也灰暗。我坐在老屋的檐下看雨,手边摆着父亲从集市买来的一罐黄豆酱。罐子裂了个小口,用陈年的报纸胡乱糊了一圈。
父亲搬了把竹椅,与我并排坐下。他手里拿着的老式收音机时不时传出沙沙的电流声,把天气预报切得七零八落。
“这雨得下到后天。”他盯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石榴树说。
其实我俩都知道,不是来看雨的。
昨天,失踪半年的妹夫突然回来了,带着20万现金,敲开了我家的门。
妹夫叫张明,是个瘦高个,说话的时候总有点结巴,但做事却很利索。他和我妹妹是在县城服装批发市场认识的,那时候妹妹在一家内衣店当售货员,张明则是送货的。
两人认识不到半年就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在村里办了十桌酒席,放了半天的鞭炮。父亲的老同事带来了一箱芦花鸡,张明的亲戚则送了一套量筒量杯之类的玩意儿。
“他以前学的是化工,想自己干点事。”父亲一边收拾满地的瓜子皮,一边向我解释那套奇怪的礼物。
婚后,他们住在县城租的房子里。张明还是送货,妹妹还是卖内衣。生活平淡但过得去。
直到去年冬天,张明突然来家里,说要借钱创业。
“叔,我想自己做点洗衣液,不,不贵的那种,就是普通家用的。我有…有个配方,成本低,质量还行。”他搓着手,目光在地板和墙壁之间来回飘移。
父亲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从床底下的铁皮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他所有的积蓄——5万块钱。那是他准备养老的钱,我们都知道。袋子外面沾着一层灰,和两枚铜钱一起被橡皮筋束着。
“够吗?”父亲问。
张明点点头,接过钱时手抖得厉害。
“有钱能赚,没钱能还,不怕。”父亲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在给他壮胆。
第二天,张明就去了市里。此后,音讯全无。
妹妹起初还替他解释,说是忙,说是在跑市场,说是要攒一笔钱才好意思回来。后来,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她的电话打不通,微信也被拉黑。
我大姐骂父亲太轻信,把养老钱交给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女婿。二姐则建议报警,说不定人已经出事了。
唯独父亲很平静,每天照常去村口那块麦地里刨着他那点地。他的锄头柄裂了,用一截旧自行车内胎缠好。地头有个塑料瓶,里面装着半瓶啤酒兑水。
“他不是那种人。”父亲只说这一句。
我其实没那么确定。我见过张明的次数不多,印象中他安静、勤快,但也没特别出彩的地方。
一个季节过去了,张明依然没消息。我妹妹搬回了老家,每天眼睛红红的。
村里闲话自然少不了。有人说张明肯定是卷款潜逃了,有人说他被传销组织洗脑了,还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出了意外。
“我姐家女婿,2018年也是这样,说去南方做生意,到现在人没回来,钱也打水漂了。”村口老槐树下,王婶一边给孙子剥瓜子一边说。树上挂着一个坏掉的鸟笼,不知道是谁挂上去的,也没人取下来。
我妹妹听到这些话,眼泪都快哭干了。
村里的广播喇叭不知为何突然响起来,播放着一首过时的流行歌,歌词唱得是”你到底在哪里”。喇叭就挂在电线杆上,钉子都锈得发红,却还牢牢地嵌在那里。
雨季来了又去,村里的小河水位涨高了又退了下去。石桥上的青苔厚了一层又一层。
半年。整整半年。
昨天晚上,有人敲门。
开门的是我妹妹。
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张明。
他变了很多。晒黑了,也瘦了,眼袋很重,像是很久没睡过好觉。但却不再结巴了。
“我回来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就好像只是出门买了包烟回来。
我们都愣住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透明的袋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红色的钞票。
“二十万。本金和利息。”他把袋子递给我父亲。
父亲的老花镜在他的鼻梁上不稳地晃动着,他没接那袋钱,而是转身去厨房,端出三个剥了漆的搪瓷碗和一瓶散装白酒。酒瓶底沉淀着一层浑浊的沉淀物。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钱的事明天再说。”父亲抹了把脸。
张明的手在微微发抖,却还是倔强地把钱袋子放在桌上。袋子边缘粘着一小块干泥。
我妹妹一言不发,走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张明坐在那张缺了一条腿、垫了块砖的小凳子上,像是突然不知所措。
我爸给他倒了酒,没说什么。我也沉默着。
“我,我不是有意失联的。”他终于开口,“创业不像想的那么容易…”
院子里,一只乱叫的公鸡打断了他的话。这鸡是隔壁老刘家的,也不知道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张明的眼睛盯着那只公鸡,突然笑了一下,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
“那个配方,其实不是我的。是我以前厂里一个师傅的。”
他手指摩挲着酒杯的裂缝,继续说道:“我一开始想租个小车间自己做,但发现原料采购、生产许可、渠道铺设都需要钱。五万块根本不够。”
“当时,我想过放弃,赶紧回来认错。可是…”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我已经答应了你们,也答应了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就认输。”
窗外开始落雨,敲打在老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嗒嗒”声。
张明讲起了他这半年的经历。原来他去了一家洗涤剂工厂打工,从最底层的搬运工做起。他白天干活,晚上偷偷做实验,改良配方。后来被车间主任发现,差点被开除。
“但那主任看我认真,让我去当他助手。我就…一点点学,攒钱买设备。”
“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妹妹?”我忍不住问。
“我…我不想让她担心。而且一开始,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哪怕发个短信也好啊。”
张明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递给我。
“我每天都写,虽然没发出去。”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日记,有配方设计,还有一些给妹妹的只言片语。本子已经翻得起毛了,有些页面被打湿过又干了,字迹模糊不清。
在靠后的页面,我看到了一张工厂的照片,简单的设备和几个工人。照片下面写着日期:2024年11月8日。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我们的第一条生产线。
他的努力结果是和另外两个人合伙,用改良后的配方做出了一款性价比很高的洗衣液,找了个日化产品代工厂生产,再通过电商平台销售。
“这半年,我们做了两批货,全部卖完了。现在回来是想把钱还给叔叔,再好好向小梅道歉。”
我爸拿起桌上的塑料袋,掂了掂。
“真有二十万?”
“是的,叔。五万是本金,剩下的算是利息,和我对你们的歉意。”
我爸笑了笑,把钱袋放回桌上:“我从没怀疑过你,小张。”
凌晨三点,我被厨房的声音吵醒。
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到妹妹和张明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桌前。桌上放着一盘剩菜和半瓶散白。菜盘边缘有个缺口,用胶布粘合过,已经发黄了。
“你知道我这半年是怎么过的吗?”妹妹的声音很低,但我能听出其中的哽咽。
张明低着头,不说话。
“我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遇到了危险?甚至…甚至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妹妹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发黄的塑料杯子,那是她小时候用的。
院子里的老狗忽然吠叫了两声,声音苍老而无力。这狗真的很老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但它还是固执地守在那个生锈的铁链旁。
“对不起。”张明终于开口,“我不该让你担心那么久。”
“钱不重要。”妹妹擦了擦眼泪,“但你应该相信我,相信我们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起面对。”
张明点点头,递给她一张纸巾。纸巾盒上印着2023年的福字,已经褪色了。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张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妹妹。
“这是我们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合同书。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做这个事业。”
妹妹翻开那些文件,露出惊讶的表情。
“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比我更懂销售,更懂怎么跟人打交道。我需要你。”
妹妹忽然哭了,却又在笑。
厨房的灯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光线昏黄,一闪一闪的。在那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交织在一起。
今天早晨,雨还在下。
父亲和我坐在廊下看雨,就像开头说的那样。
“爸,你真的从来没怀疑过张明吗?”我终于忍不住问。
父亲摆弄着那个老旧的收音机,从里面挑出一根断了的天线。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钱给他吗?”
我摇摇头。
“那天他来借钱,说完他的计划后,我问他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他说什么?”
“他说,‘那我就从头再来,直到成功为止。因为我答应了小梅,要给她一个家。’”
父亲把收音机的电池仓打开,里面的电池已经锈迹斑斑。他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年轻人嘛,有梦想,有担当,要支持。”
我看着院子里的雨水汇成小溪,冲刷着那些堆积已久的落叶。
“那二十万你准备怎么处理?”
“当然是还给他。”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很坚定,“那是他的血汗钱。”
我有些惊讶:“但那可是二十万啊,你的养老钱本来就只有五万…”
“傻孩子。”父亲笑了笑,“有你们这些孩子,我还怕没有养老钱吗?”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去厨房。
远处的雨幕中,我看到张明和妹妹并肩走来,共撑一把伞。那把伞是老物件了,有几根伞骨已经变形,但还能遮雨。
“你们去哪?”我问。
“去集市看看,准备进点新货。”妹妹笑着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张明则抱着一个笔记本电脑,那是他们的”移动办公室”。
他们匆匆吃了早饭,又出门了。雨还在下,却不再显得阴沉。
站在门口,我看着老房子斑驳的墙面上,那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痕迹,像是一幅流动的地图。村里的广播又响了起来,播报着明天的晴好天气。
爸爸说,晚上要办个小酒席,好好庆祝一下。
我想起了放在厨房柜子上的那包钱。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等待新的故事开始。
今天,我在父亲床头的柜子里看到了一个小本子。翻开来,竟然是父亲这半年来记的日记。
“4月18日,下雨。张明已经走了两个月了,没有消息。小梅哭了一晚上。我相信那孩子会回来的。”
“6月5日,晴。邻居刘大爷说他见过这种情况,说我被骗了。我没生气,只是心里有点难过。不是为钱,而是希望自己看人的眼光没错。”
“7月22日,多云。梦见张明回来了,带着一笔钱。醒来后发现只是梦。但我相信,梦里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10月15日,阴。张明回来了,带着二十万和他的诚信。我就知道这孩子不会让我失望。”
我合上日记本,放回原处。窗外,雨停了,天空开始放晴。
远处,传来张明和妹妹的说笑声。他们大概又在商量些什么新主意了。
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石榴树上,结了几个青涩的果子。它经历了无数风雨,却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有起有落,但总有希望。
有时候,信任是最大的财富。而真正的亲情和爱,从来都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
我想,这就是父亲一直以来想教给我们的道理吧。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