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玉宁哭得太凶,心疾突然发作。她倒在温筠怀里,一遍遍重复着什么,最后昏了过去。
玉宁哭得太凶,心疾突然发作。她倒在温筠怀里,一遍遍重复着什么,最后昏了过去。
她说得小声,可我离得近,刚好能听见。
她说:“皇兄,我有心上人了,我有心上人了……”
骁儿听说这消息后,险些站立不住。
他拉着我的衣袖,急得脸色通红:“阿姐,玉宁那么喜欢热闹的人,怎么能远赴他乡?”
“是不是只要我们打赢了,就不用送玉宁去和亲了?”
“阿姐,我会功夫,也读过兵书。我现在就去前线打战,把辽人都打跑!”
可他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少年,怎么可能和辽国带了几十年兵的老将抗衡呢?
玉宁醒来后,一睁眼便看见了我。
她将头搁在我的腿上,委屈地说:“阿姐,我不想和亲。”
“我最怕冷了,辽国的冬天那么冷,我怎么过啊?”
“我怕孤单,你、皇兄还有骁哥都不在我身边,这日子我怎么熬啊?”
“我恋家得很,不想离开你们。”
我轻轻捋顺她的头发:“皇上也不同意你去和亲。他让你安心在宫里待着,养好身体便是。”
“真的?”玉宁一下子来了精神,连眼睛都变亮了:“我不用去和亲?”
是真的。
玉宁和温筠早早失去母妃,先帝又偏宠幼子,他们兄妹在宫中步履维艰。
少时,温筠是玉宁唯一的依靠,玉宁是温筠的支撑与全部希望。
温筠舍不得玉宁受一丁点苦,更遑论让她远嫁和亲。
于是,温筠当众拒绝了此事。朝堂上的臣子们据理力争,甚至有人以头撞柱威胁,都没能让他改变主意。
温筠拒绝和亲后,在御书房的时间更长了。
他瘦了许多,眼窝发黑,下巴边的青茬都来不及剃。
看着这样的温筠,我只觉得心下愈发难受。
后来前线节节败退,辽国占了幽州。
他们闯进幽州后,先是疯了一般满城找女子,在奸污之后,放火屠城。
有些运气好的跑了出来,大部分的人永远留在了幽州,成为灰烬。
这些事情,温筠没让人和玉宁说。
可那些老臣总能设法让玉宁知道。
近来玉宁总是出神,骁儿也神情恍惚,每每夜晚总拿了长剑跑去武场。
在温筠掩在龙袍下的身体愈发瘦削时,玉宁突然跪在了大臣下朝的路上。
“恳求皇兄,准许我远嫁辽国。”
9
满朝文武皆在,嘈杂的宫门口忽然一片死寂。
还是温筠先开了口:“公主近来身体不适,怕是烧糊涂了。”
“还不立刻将公主带下去?”
婢女作势要去拉玉宁,玉宁挥手甩开他们,笔直地跪在那里。
“本公主没有生病,本公主清醒得很。”
她看向了温筠,语声铿锵,句句清晰入耳。
“皇兄,幽州被占,辽人屠城,连不到车轱辘高的孩童也被残杀殆尽。幽州的火烧了整整十日,不止烧掉了多少性命。”
“今日他们占的是幽州,明日呢?举兵南下,下一个是滨州、明州,还是冀州、豫州?我若不嫁,还有多少黎民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玉宁的眼眶有些泛红,像是边疆的鲜血溅上了她的眼尾。
“皇兄,记得以前我和你说过的惠芳婶?她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吃了一个月的药。她和阿姐一样,也是个顶顶好的人。可她也死了,死在了幽州那场屠杀里。”
“她家阿虎给阿姐去了封信,阿姐没让我知道,可我还是偷偷看了。”
“他们玷污了惠芳婶,砍掉她的四肢,斩下她的头颅。那屋子里好多好多的女尸,阿虎连哪个是他娘都不知道。”
她擦干眼泪,倔强地仰起头望着温筠:“皇兄,我是公主,既受天下之养,就该回馈天下百姓,换大楚太平。”
她重重磕头,磕破了皮:“求皇兄让我去和亲。”
温筠铁青着脸别过头,似是不忍再看。
可玉宁却一遍遍磕头,磕得额上有淤青,也有残血:“皇兄一日不肯,我便磕上一日,磕到皇兄答应为止。”
秋风萧瑟,吹得人心惶惶。
在人群看不见的角落,十六岁的少年双手捂住脸颊,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吼声。
那是和亲公主的心上人。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那些臣子齐刷刷跪了一地,就这么跪在温筠面前。
“公主大义!求皇上准许公主和亲!”
“公主大义!求皇上准许公主和亲!”
……
温筠再也没有退路。
他蹲下身按住玉宁的肩膀:“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皇兄,我想得很清楚,让我去吧。”
“我给你拖延时间,你壮大兵力,日后让他们乖乖送我回来。”
温筠的眼眶红了,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张了张口,终究只能哑声说了句:
“好。”
“谢皇兄成全。”她敛裙跪拜,而后回眸,看向了人群后的少年。
她朝着他笑,晃动着手上的相思子手串。
他也挤出一个笑,可是秋风太潮,吹得他满脸是水。
10
那天回去,温筠想朝玉宁发脾气,问她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可看着她额上的伤和苍白的脸,终究是心疼地说不出责备的话。
“你不是怕冷吗?辽国那么冷。”
她笑嘻嘻地挽着温筠的手:“皇兄多给我备点厚袄子呀。我要粉色的,有太阳味道的那种。”
我忍住哽咽:“可你不是怕孤单吗?你怎么舍得啊?”
玉宁抱住了我:“所以阿姐要常常和我书信往来。”
她是个通透的姑娘,总能安慰好自己。
温筠封她为护国长公主,给她备了厚厚的嫁妆。
嫁衣做好的那天,他看看玉宁,又看看骁儿,终究是摇了摇头。
公主和亲,需要使臣护送。
这使臣是谁,前朝讨论得不可开交。
他们拟了许多人选,一番争执过后,温筠一个也没选。
他墨笔一挥,写下了两个字:
“元骁。”
11
骁儿送玉宁出嫁。
玉宁听后笑着点了点头:“此行慢点走,将近一个月。我还能再见他一个月,真好啊。”
我也想去送玉宁,玉宁却拒绝了。
她给我披上外衫:“阿姐,你别折腾,骁哥送我就好。”
“你帮我陪陪皇兄,好吗?他明明心里也难受,可什么都说不了。”
她拉着我的手,蹭着我的掌心:“阿姐,再给我做一次面汤吧。以后去了辽国,我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鸡蛋面了。”
“傻子,我听说辽国那边的面食可好吃了,保准比我做的还好吃。”
玉宁听了后很高兴。
她启程的前一天,我们四个人围在圆桌边吃鸡蛋面。
四个人都默默无言。
玉宁吃得很慢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像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一样。
“不会比阿姐做的好吃。阿姐的面,是家的味道。”
玉宁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今天的鸡蛋面太咸了,又咸又苦,一点也不好吃。
难吃得温筠捂住脸,肩膀颤抖不已。
我第一次看见温筠哭。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指缝却一片咸湿。
“哭什么呢?是不是怕想我啊?”
“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如果天上挂着明月,那就是我也在想你们。”
她笑得没心没肺,可最后哭得跌坐在地的也是她。
这个晚上,好像没有皇上公主,没有贵人下人,只有四个爱掉眼泪的可怜虫。
我和温筠送到了京郊,剩下的路交给骁儿来送。
回去后,温筠神情恍惚,差点被门槛绊倒。
我扶住了他,他呕出一口鲜血,歪倒在我怀里。
醒来后,温筠和我说了很多的话,从小时候说到他二十三岁。
说玉宁从小就娇蛮任性,喜欢绫罗绸缎,喜欢鲜艳的东西。
说玉宁护短。他被先帝罚不许进食,玉宁偷偷在身上塞了个热馒头给他。
后半夜温筠起了高烧,人都烧迷糊了。
一会把我认成他娘,哭着说:“母妃,对不起,我没护好妹妹。”
一会知道我是元笙,紧紧抱着我:“阿笙,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恍惚的他以为玉宁没走,在半梦半醒之间倾诉着对我的爱意。
后来温筠病好之后,人却沉默了起来,那晚的事绝口不提。
在一个十五的夜里,温筠突然约着我出了宫。
12
温筠一副寻常书生打扮,和我一起穿梭在街巷之中。
今日不禁夜,街上人来人往,商贩在吆喝,娘子在还价。
天下脚下,最是繁华。战火没烧到这里,他们都在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温筠从小孩手里买了桂花钗簪到我的发上,又和我一起放了盏河灯。
今夜的圆月不羞涩,笑嘻嘻地挤破云层,挤到人前。
温筠说:“你看,玉宁想我们了。”
他又说:“阿笙,我该娶妻了。”
他语气平淡,我的心却莫名提了起来。
我们一起坐在河边,看着花灯载着心愿越飘越远。
我托腮问他:“是娶哪家的姑娘呀?”
“靖国公府的大小姐。”
温筠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像在聊天气一样平静:“他们说,她秀外慧中,蕙质兰心,会是个贤妻。”
“那恭喜皇上了。”我向他道喜。
“阿笙,我想过娶我喜欢的姑娘。”温筠转头看向了我,笑着缓缓摇头,“可是我没有办法。”
“江东王蠢蠢欲动,若是和靖国公勾结,只怕又要内战了。”
“阿笙,玉宁为了大楚能远嫁和亲,我只是娶个国公的女儿而已。和她比起来,我已经幸福太多了,不该抱怨的。”
温筠一边在笑,一边捻着袖口:“你说,对不对呀?”
可他并不想要我的回答。
他笑得好苦啊:“阿笙,我本来想在婚事上任性一回的。可玉宁和亲那日,我就知道,万般事由不得我做主。”
他凑近了我,长长的睫毛落在我的颊上:“我可以抱抱你吗?”
远处的花灯像是水里的星星,揉皱了一池平静。
我听见自己说:“好。”
温筠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我。
很轻很轻,若不是我的肩上衣裳湿了,我几乎感受不到这浅尝辄止的拥抱。
他匆匆离了身,缩回手,仿佛生怕亵渎了我。
“阿笙,还有件事情,朕想问问你。”
他用漾了一池春水的眸子望定了我:“你愿不愿……”
那时,我在想,若他再问我愿不愿意入宫为妃,我该如何回答?
十六岁的元笙,从容地摇头拒绝。
二十三岁的元笙,沉溺在他的温柔里,想过要答应。
可他没有问我这个问题。
“你愿不愿意入前朝为官?以阿笙的才能,做个小小的尚仪太过可惜。你可以入朝为官,辅佐朕治理河山。”
我一时愕然:“大楚从未有女子入朝。”
“大楚从未胜过辽国,可朕要收复失地,将辽人打回老家。”
“大楚从未有女子入朝,可总有第一个人出现。阿笙,你不想试试吗?”
这几年,我将尚仪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温筠谈政事时也不避着我,有时还会过问我的看法。
只是我没想过,他存了这个心思。
就像七年前,他问我要不要入宫做女官一样。
这次,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依然点了点头。
“好。”
12
后宫迎来了它的女主人。
靖国公之女,陆沅。
陆沅入宫之后,与我见过一面。
我听说她身边的嬷嬷提醒她:“娘娘小心这元大人,她和皇上之前可传过不少风言风语呢。”
陆沅鬓边簪着朵鸢尾花:“是吗?”
结果第二次见面,她就将我请进了长春宫中。
长春宫废了好多年,她一来,便有了生机。
陆沅在长春宫里亲自播种,种满了蓝色的鸢尾。
她也没有为难我,只是和我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
陆沅举止得体,端庄持重,倒是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后来见面次数多了,我发现她会在长春宫里偷偷藏酒,她不喜欢女红针线,一柄红缨枪能舞得虎虎生风。
吃多了酒,她的话就会变得很多。
“那日约你聊天,只是我太寂寞了。这宫中没有女子和我谈天。”
端庄的皇后一扯裙裾,大马金刀地坐下:“去他的皇后,谁想当皇后啊?”
“要不是怕我爹心术不正,怕他和劳什子江东王勾结,我才不入宫呢!”
陆沅说着,朝我招了招手:“我爹总催我和皇上要和孩子,可他不知道,我和皇上至今都没有圆房。”
“啊?皇上他……不行吗?”
陆沅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敢造谣皇上,胆子倒很大嘛。不是他不行,是他不想,我也不愿。”
“所以阿笙,如果你们有情,你可以和他在一起啊,我又不在乎。”
我哑然失笑:“那你在乎什么?”
“你知道幽州吗?”她突然问我。
我当然知道啦。幽州城破,惠芳身死,玉宁远嫁。
我点头之后,她却怎么也不肯再说,只看着满宫里的鸢尾怔怔出神。
就像这鸢尾花上,有故人等她。
从辽国回来之后,骁儿投军了。
这个一心想做文臣的少年,做了一次使臣后,选择了提刀上战场。
江东王还是反了,骁儿跟着罗老将军奔赴前线。
他还真有作战天赋,罗老将军都说他是百年难见的天才将领。
大军势如破竹,江东王节节败退,最终兵败自戕。
骁儿打了胜仗,被封为云骑将军。
他日日早起晚睡,和将士们同吃同住,说一定要打磨出一只铁军。
我见他的次数愈发少了,只知他瘦了,黑了,结实了,也有男子气概了。
转眼又到了我的生辰。
玉宁修来书信,说她在辽国一切平安。
骁儿从京郊赶回来为我庆生。
温筠做了一桌子菜,带上陆沅,四个人一起围着圆桌吃饭。
打开窗子,如水的月华照在我们身上,就像玉宁也在我们身边。
温筠今日很高兴,多喝了两杯酒。
他说他和辽皇商量了一番,辽皇准许玉宁下个月回楚探亲。
骁儿闻言,杯子没拿稳,掉了下去。
陆沅已经懒得在我们面前装贤惠了,当即拍着桌子笑话骁儿:“啧,激动傻了?”
温筠朝我笑道:“等玉宁回来了,我们就把她留下来,再不让她走了,好不好?”
过去的大楚积贫积弱,重文轻武。我和温筠都清楚,当年幽州之所以有数万亡魂,玉宁之所以要远嫁他乡,都是因为大楚太弱了。
所以几年我们配合,革除时弊,文武齐抓,推出新政。
“大楚修养生息了五年,出了个天才将领和许多能臣良将,再不怕被辽人追着打了。”
“不过朕这妹妹金贵,到时候上门求亲的人多,也不知道某人能不能抢得过啊。”
骁儿倒了杯酒,轻抚着腰间绣着红豆的荷包,笑而不语。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骁儿甚至开始盘算起娶玉宁的聘礼。
下月初八,玉宁就要回家。
我们都在期待。不知道二十一岁的小姑娘,现在是何模样。
可我们等啊等,都没有等来玉宁。
13
辽人没有放玉宁回来。
因为辽皇死了。
他的儿子即位后,强行霸占了玉宁。
没两日,他的叔叔就把他从皇位上薅下来,玉宁成了新皇的侍妾。
尽管大楚多次派人交涉,可新皇就是不肯还回玉宁。
甚至修书一封,嘲弄道:“你们大楚不是最看重礼法吗?侍奉了三个男人的公主,如同娼妓,要回去是送青楼吗?”
气得温筠撕了书信,骁儿举兵就要北上。
那日温筠负手而立,遥遥望向了北方:“打,给朕打。”
“打得辽人吐出侵占的国土,俯首称臣。”
“打得辽人从此不敢挑衅,恭恭敬敬把玉宁送回来。”
得知骁儿要去幽州前,陆沅破天荒地找上了他。
她折了一把鸢尾,挑了最漂亮的一支递给骁儿。
“帮我把它插到幽州的废墟上。”
“他在那里,他喜欢鸢尾。”
原来,红衣烈烈的少女和白马啸西风的将军也曾情深如许。
他们在蓝色的鸢尾花海中相爱。
可后来敌军来犯,将军守国,与城同破。
他的心上人换上红妆,为阻内乱,嫁入宫中。
热爱自由的少女,进入了围城,从此仰头只有四角天空。
“干枯了也不要紧,他知道我的心意就好。”
骁儿带走了那朵鸢尾,希冀地盼着他的相思早归。
14
骁儿当真善于带兵。
第一战打得辽人措手不及,扬了大楚士气。
大楚积弱时,大批的铁血男儿明知必败,仍用血肉身躯为来者铺路。
如今,大楚军一路高歌猛进,打得辽人抱头鼠窜。
打到最后,辽皇想出了一记阴损的法子。
“若不休战,公主祭旗。”
他们将玉宁吊起,挂在城楼上,说若不停手,就割断绳子。
骁儿在千军万马中回眸,隔着马蹄银甲,瞧见了阔别多年的玉宁。
离得太远,他看不清玉宁的样子。
只知她痛苦难当。
那日骁儿退了兵,军帐的灯火彻夜通明。
军报传到皇宫时,温筠和我对坐了一夜。
蛇打七寸,辽人是摸到了我们的软肋。
第二日,他们见骁儿仍未退兵百里,又一次把玉宁带上城楼威胁。
他们逼迫玉宁,要玉宁喊话,命令楚人撤退。
面对着底下是乌泱泱的士兵和骁儿,玉宁平静地开了口。
“我是大楚的公主,受黎民供养,为苍生和亲,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今日在此,楚国众子弟听命。不战而退,是为耻辱。楚人永不投降,公主绝不叛国!”
话音刚落,她喷出一口鲜血,唇色发青,竟是中毒。
腕间红得滴血的相思子手串不见了。
相思子有剧毒,她全部磨成了粉,兑着水灌下。
公主想自戕,不想成为敌国用来拿捏母国的工具。
可他们看得太严,公主手里没有刀,没有针,也没有毒药。
她只有心上人送的相思子手串。
手串磨成了粉,了结了她的性命,也解了她的痛苦。
护国长公主,毒发身亡。
辽人深觉被她戏耍,气得连砍她三十二刀。
刮花她漂亮的脸颊,剁碎她历经沧桑的身子。
而公主,最后一句遗言,留给了元将军。
她说:“骁哥,带我回家!”
15
玉宁死后,楚国将士悲愤。
骁儿再无顾忌,一路杀红了眼,将辽人赶回了老巢。
开国一百余年,楚对辽,第一次大获全胜。
可是玉宁的尸身找不到了。
她成了肉泥,混在辽人的尸体中。
骁儿徒手翻遍了每一处,也找不到她的头骨。
被俘虏的辽人说,辽皇恨极了玉宁,让人用沸水煮了她的头,混着酒赏给大臣吃。
原来,相思子粉,玉宁不仅自己服了,还偷偷下了辽皇的饮食里。
辽皇中毒已深,药石无医,没多久就死了。
大楚扶持了一个新的傀儡辽帝,抢来了先辽皇的尸身。
骁儿说,他怎么欺负玉宁,他就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消息传回京中,举国称赞公主大义,宫里的几个人却各自伤心。
温筠罢朝两日,将自己锁在他和玉宁幼时居住的宫殿里。
我回了甜水井的旧屋,看着玉宁躺过的小床怔怔流泪。
我们都以为她要苦尽甘来了,都想着怎么哄她高兴才好。
可小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玉宁和亲前,和我说:“阿姐,我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是跟着你和骁哥卖汤面。”
那也是我这一生最平淡美好的时光。
骁儿回来时,带了玉宁的旧衣物。
玉宁葬入皇陵,因为没有骸骨,只能立个衣冠冢。
下葬那日,明明是轻风细雨,可温筠的脊背一下子就弯了下去。
那夜原本云层很厚,可月亮还是出来了,同样的月华落在不同人的身上。
我的小姑娘,她在思念我们呢。
恍然间抬头,我才发现,温筠竟生了许多白发。
明明他还不到三十。
这些年他把自己逼得太狠,落下了一身毛病。
骁儿第二日来找我。
“阿姐,如果我这辈子都不娶妻的话,你会怪我吗?”
我轻声问他:“若阿姐不嫁人的话,你会嫌弃吗?”
骁儿摇头:“不会。”
“那么,我亦如此。”
骁儿对情爱没了兴致,每每总是抚摸着红豆荷包出神。
几年征战,折腾他也一身是伤。
可骁儿没有留在京城修养,他去风沙最大的地方戍边。
他说:“将军守国门。”
这是将军的使命。
玉宁走后两年,温筠染上了咳ẗū₄疾。
他倒好,自己都没和皇后圆房,竟然开始催我出嫁。
挑了几家公子给我后,我问他:“皇上想我成亲吗?”
温筠一怔之后,叹了口气:“朕和玉宁,都希望你能过得好。”
“可我现在很好了。官拜尚书,有府邸,有俸禄,人人尊重。”
“我有知己,有贵人,有兄弟,缺的是妹妹,不是相公。”
自那以后,温筠再闭口不提此事。
陆沅宫里的鸢尾开了几茬后,她终于忍不住告诉温筠,说自己想去趟幽州。
温筠允了,他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
从幽州回来后,陆沅了了一桩心愿。
在大臣的催促下,她和温筠要了孩子。
这当真是近些年来最最最好的消息了。
温筠说他要教孩子叫“姑姑”,日后去玉宁坟前,让她好好听听。
我说教孩子做汤面,骁儿说教他打战。
陆沅兴冲冲地说,她要教孩子酿酒,回头酿最好的酒给我们吃。
她不爱做针线,却还是给孩子缝了许多小衣。
陆沅至今不会锁边,索性统统不锁,一股脑儿塞给了我。
月份大了后,她就坐在躺椅上,摇曳在鸢尾丛中,懒懒眯着眸子。
“阿笙,你说,这孩子会听话吗?”
“要是和我幼时一样顽劣,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都期待着这个孩子的来临,期盼着他能为死气沉沉的宫里添几分生机。
十月初二,孩子出生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天。
16
陆沅从正午就开始不适。
三个接生嬷嬷围在她的床前,宫女端着清水进来,又抱着血水出去。
陆沅的痛呼,一直持续到了夜里。
温筠急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踱步,一遍遍地询问屋里的情况。
接生嬷嬷说,陆沅难产了。
最老的那个颤抖地问温筠:“皇上,是要保大,还是保小……”
温筠想也不想:“务必保住皇后性命。”
我在屋里陪着陆沅。
她额上全是汗湿的发,双手成拳,嘶喊出声。
我没生养过,头一回见识到女人生孩子这么可怕。
我握住了她的手,她将我的手掐出血痕,我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到了子时,她的声音渐渐弱了,意识也开始涣散。
我听见嬷嬷说,看见孩子的头了。
她好像回了点神志,攥着我的手,目光坚定。
这样的眼神,让我想到了我娘。
陆沅拼尽了全力,一直熬到寅时,终于生下了孩子。
孩子坠地时哇哇大哭。
温筠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就慌了:“朕不是说了要保大吗?皇后呢,皇后她怎么样?”
他再也不听劝阻,冲进产房。
接生嬷嬷抱着孩子:“皇后也好,她添了个小公主。”
温筠这才松了口气。
千幸万幸,总算有一件事情顺顺利利。
陆沅说她想看看公主。
嬷嬷将公主抱到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手,轻轻拉住孩子的小手,脸上才刚露出柔和的笑,却又立刻痛苦地蹙眉。
接生嬷嬷掀开被辱,这才发现底下鲜血淋漓。
陆沅在产后大出血了。
温筠疯了般喊来候在门外太医,要他们一定救下皇后。
可皇后血崩,太医无力回天。
陆沅只见了孩子一面,还没教会她酿酒,还没为她穿上自己亲手缝的小袄,就没了气。
我和温筠在她身边,一遍遍地唤她名字。
她只慢慢合上眼,垂下手。
我哭着问:“长春宫的鸢尾花呢?你要是敢走,我就把鸢尾连根拔起!”
她终于肯理我们了。
万籁俱寂,只剩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却重重打在我和温筠的心头。
她说:“幽州。”
“把我葬在幽州,求求你了。”
生时她是中宫,死后她只做陆沅。
她想她的小将军了,她要去寻他。
温筠答应了。
“朕把你送到幽州,在幽州城种满鸢尾。”
陆沅笑了。
她是笑着离开的。
我却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我留不住陆沅,就像我阻止不了十六岁的玉宁和亲一样。
万般也由不得我。
温筠守了陆沅一夜,连孩子都顾不上看。
帝王抱膝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臂弯里。
抬头时,他的衣袍全是水渍。
他想安慰我,想朝我挤出一个微笑。
可他笑不出来,落下两行清泪,声音哽咽又沙哑。
“阿笙,朕又少了一个亲人。”
“母妃没了,玉宁没了,陆沅也没了。是不是朕天命犯孤,注定留不住亲人?”
“你别也走在朕的前面好不好?”
“求求你了。”
我拉着陆沅的手,想劝他两句,心里却堵得厉害。
只觉得这日子,怎么能这么苦呢?
陆沅的梓宫停放三日后,下葬了皇陵。
她的遗体,被温筠悄悄放入了另一个棺中,一路北送,运往幽州。
我伸手接住绵绵秋雨,忍不住想,这个时候,她一定和她的小将军团聚了吧?
她生的那个小公主,温筠取名温念。
温筠很疼念念,将她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他把念念养得娇纵得很,像极了少时的玉宁。
念念会说话后,他拉着念念去了皇陵。
喊母后,喊姑姑。
至于我,念念也叫姑姑。
她的模样像陆沅,性子却像玉宁。
总爱吃我做的鸡蛋面,喜欢将头搁在我的膝上,让我给她讲故事听。
后来的生辰,还是四个人过。
我、温筠、骁儿和念念。
我们总会将窗子打开,让月华照进来。
念念喜欢月亮,她说那是姑姑在和她打招呼。
骁儿清瘦了很多,身上伤痕累累,红豆荷包永远从不离身。
温筠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他殚精竭虑多年,身子亏得厉害,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
那夜,我们举杯对饮。
不敢祝岁岁有今朝,只但愿人长久。
17
陆沅死后,温筠没有立后,也没有纳妃。
有不少臣子谏言,通通被温筠驳了回去。
他们说温筠无子,国祚不稳。
温筠转头和我抱怨:“干嘛非要儿子,朕不是有女儿吗?”
念念稍大之后,温筠将她送入学堂,太傅所授皆是治国之理。
我明白,温筠是想把皇位传给念念。
“大楚有了女相,再有女帝又如何?”
“朕不循什么惯例,朕要做这头一例。”
只是这样豪情壮志的帝王,身子却孱弱得厉害。
温筠卧床之后,政事便交给我来打理。
我原先还劝他,让他好好养身子,没准过两日就能好。
后来我就不劝了。
温筠开始咳血,我没办法自欺欺人。
太医又一次把脉之后,说温筠最多再活三年。
温筠微微一愣,随后弯起眉眼:“阿笙,你看,朕努力努力,还能再陪你和念念三年。”
苍天对他其实不算优待。
年幼失母,青年丧妹,而后丧妻。
但他始终温柔,哪怕身为帝王浸淫朝堂数十载,依然如初见般温柔。
温筠走的那天,天上飘了小雪。
他躺在摇椅上,看着窗外的红梅白雪,突然话多了起来。
“阿笙,母妃喜欢红梅,她说红梅傲雪又有风骨。一到冬天,就要剪下一把红梅插进花瓶。”
“整个屋里都是梅香,可好闻了。年幼的玉宁淘气,踮起脚尖偷偷去摘红梅,被母妃看见了,母妃就打梅条抽她。”
“她赶紧跑,推开门跑出去,跑进雪地里。跌了跤也不怕,她说雪松松软软,摔倒一点也不疼。”
他朝着我笑:“阿笙,她们要来接我了。”
我为他裹紧大氅:“不许胡说,念念和我都盼着你再多陪陪我们。”
他轻轻覆上了我的手背,眼神变得飘渺。
“阿笙,有的时候我真后悔,后悔把玉宁从你身边要回来。如果跟着你,她就不用和亲了。”
“可你知道吗?从你入宫到玉宁十六岁,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像是踏入了美梦之中,可惜,多走一步,美梦破碎,万劫不复。”
温筠笑了笑,为我绾好鬓边碎发:“但能认识阿笙真好。我们阿笙,是个顶顶好的人呀。”
“皇上也是顶顶好的人。”
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他想为我拂掉,伸出来的手在半道无力地垂下。
“阿笙,念念和大楚,交给你了。”
他弯着眉眼,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自己逗笑了。
我凑近他的唇,听见他说:
“这一次,终于是别人送我走了。”
“只是苦了你了。”
“阿笙,莫哭。”
温筠真的是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你看,明明是他要走, 却还关心着我苦不苦。
我从没想过, 我一个卖鸡蛋面的姑娘,有朝一日会成为女相。
是温筠帮我选了最好的路,又给我铺好了路子。
而我这一生, 和他最近的一次接触,就是那个明月夜。
他给了我一个浅尝辄止的拥抱, 比落雪还轻盈。
我在这一天,回忆了他这一辈子。
先帝留给他的河山千疮百孔。
他即位二十年,励精图治。
平内乱、驱辽人、开新政、拓疆土。
他交给念念的天下,海晏河清, 四海生平。
他是大楚的好皇帝,可他这一生太不圆满。
温筠驾崩时,只有三十七岁。
将军守国门, 天子死社稷。
18
温筠留了遗诏。
念念即位,我辅国, 骁儿领兵。
有臣子不满女帝即位, 要求从宗族中另选男嗣登基。
我用铁血手腕镇压,送念念坐上龙椅。
又有臣子说我元家势力太大。
温筠生前,我就和他提醒过此事。
他只是笑着摇头:“二十年了, 还不清一个人吗?”
登基后, 念念成熟了很多。
当初玉宁因为和亲一夜长大,如今念念也因为温筠的离开被迫成长。
生辰日的那顿饭,只剩下三个人了。
念念趴在我的膝头,看着满天星子:“姑姑,你再给朕讲讲他们的故事吧。”
我说啊说,说得骁儿喝光了桌上的酒。
这酒还是陆沅生前酿的。
念念听啊听,听到最后怅惘地问我:“姑姑,如果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还会选这条路吗?”
我想了想, 告诉她:“会的。”
即便温筠知道先帝给他的山河满目疮痍,他依然会坚守, 并为此付出一生。
即便玉宁知道和亲会受辱丧命,她依然会选择远赴辽国, 换取短暂安宁。
即便陆沅知道宫中的风水并不养人, 她依然会进宫,只求莫要内乱。
骁儿会弃文从武,保家卫国。
我也会入朝为官, 辅佐帝王。
我们都求山河永固,求家国永安。
“可念念你不一样。先帝为你扫清积弊,给你留下的是清平人间。你不用那么苦的。”
念念靠在我怀里, 点了点头:“朕比父皇, 幸运多了。”
“姑姑,朕会做个和父皇一样的好皇帝。大楚永远不和亲、不割地、不赔款、不纳贡、不投降。”
小姑娘说出她的豪言壮志。
我知道,终其一生她会拼尽全力践行诺言。
后来, 她在我怀中睡了过去。
骁儿也薄醉了, 抱着他的红豆荷包喃喃自语。
如水的月华落在我们身上。
我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二十三岁的生辰。
温筠做了一桌子菜,玉宁揪着骁儿的耳朵打闹。
我在旁边看得笑弯了眼。
后来陆沅来了,问我怎么落下了她。
她还拎来了一壶好酒。
我们斟酒对酌, 举杯对月。
先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再祝此间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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