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放下电话,我心虚地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父亲的黑白照片,仿佛他正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叫周建国,今年三十八岁,在市里一家国企做中层,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拒载三叔
"建国,清明放假,载我们回老家吧?"电话那头传来三叔吴长河的声音。
"不方便,你们自己打车回去吧。"我冷冷回绝,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心虚地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父亲的黑白照片,仿佛他正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叫周建国,今年三十八岁,在市里一家国企做中层,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五年前买了辆桑塔纳,贷款十几万,每月还贷三千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厂里最近又在推行"下崗分流",我的位置也不太稳当。
妻子杨桂芬从厨房探出头来,手上还滴着洗碗水:"谁的电话?"
"三叔,想让咱开车带他们回老家过清明。"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人民日報》。
桂芬擦了擦手,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走过来:"那正好,咱们也该回去扫墓了。你爸的坟这两年都没去看过了。"
"我这不是忙嘛!最近厂里年中考核,我正在冲刺主任职位,那几天有个重要会议,请不了假。"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连自己都不相信。
"又是会议!"桂芬叹了口气,"你那个主任,都盼了几年了?"
我没接话茬,继续看着报纸,上面登着国家刚推出的"拉动内需"政策。其实真正的原因,我不好意思说。上个月刚换了新彩電和沙发,花了五千多,还开了一张三万多的分期,每月还得多支出一千多。
"你现在越来越小气了。"桂芬摇头,"三叔待你多好啊,你忘了?"
我放下报纸,不耐烦道:"我怎么不知道?可咱们也不容易,油价又涨了,来回四百多公里,光汽油钱就得一百多。你看咱家这日子,月光都顾不上,哪有余钱?"
桂芬不说话了,转身回了厨房。我知道她在替我难堪,却又无法开口说实话——我是怕麻烦,怕花钱,更怕耽误我升职的机会。
三叔是我父亲的亲弟弟,比父亲小八岁。父亲早逝,我上初中时,是三叔操持着我的学业。
那是八十年代末,下海經商的浪潮刚起,三叔却固守着县里供销社那份死工资。每月五十六块七,养活一家老小已经捉襟见肘,还要接济我和奶奶。
記得那时候,我和三叔一家挤在单位分的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平房里。夏天蚊子多,三叔就用蚊香把我的床围起来;冬天冷,他就把唯一的棉被给我盖。他的儿子——我堂弟小河,比我小三岁,从小就睡在一張拼接的木板床上,盖的是缝了又缝的棉絮。
我十三岁那年,半夜高烧不退。三叔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顶着倾盆大雨送我去医院。车前挂着"大金鹿"牌手电筒,光线在雨中摇晃,像是黑夜中的一盏孤灯。
"三叔,冷。"我在他背上哆嗦着说。
"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坚定无比。
到了医院,我烧到四十度,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危险了。那晚他守在我病床前,湿透的中山装直接穿了一夜。第二天他咳嗽了一个月,却从不提起,還照常上班,怕单位扣他的全勤獎。
想起这些往事,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我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红塔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樓下小区里,大媽們正拉著廣播操的音樂跳舞,喇叭裡放著《今天是你的生日》。
"還在想三叔的事?"桂芬端著一杯綠茶走過來。
"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捻灭了烟蒂。
桂芬没直接回答:"你上大学那年,买计算机,是谁寄了五百块给你?你毕业分配到市里,住的地方是谁托关系找的?"
我低下了头。那台"長城0520CH"计算机,是当时班上第一台,让我在编程课上出尽了风头。而我现在住的这套六十平米的单位分房,也有三叔打点关系的功劳。
"算了,他们坐大巴回去也行。"我嘴硬道,"现在交通方便了,也就五个小时的车程。"
桂芬又叹了口气:"你呀,越来越势利了。"
晚上八點多,我下楼去小卖部买烟。正要转弯,忽然看见三叔和三婶坐在街角的面馆里。我习惯性地想避开,却又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吴師傅,给您加个荷包蛋不?"
"不用不用,这碗陽春面就挺好。"三叔笑着摆手。
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我看见三叔和三婶各自面前摆着一碗清汤面,桌上只有一小碟腌菜。三叔的头发全白了,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佝偻着背,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挺拔的身影。
"老吴,咱们真打车回去?那得好几百呢。"三婶低声说,"要不,坐长途汽车?"
"汽车站太远,你腿脚不好,怎么走那么远?等建国有空了,再请他带咱们回去也行。"三叔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声音温和。
"建国现在是大忙人哩,哪有功夫管咱们?"三婶苦笑道,"还是打车去汽车站吧,反正咱们也没什么行李。"
"嗯,那就打车。"三叔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咱们少吃两顿好的就回来了。再说,小建明高考在即,咱们得把钱省下来。"
我心里一震。小建明是我堂弟的儿子,今年高三,据说成绩很好,有望考重點大學。没想到三叔这把年纪,还在为晚辈操心。
"你说小建明能考上北大不?"三婶眼里闪着期待。
"那孩子争气,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三叔语气坚定,"我攒了一千多,等他考上了,咱们给他添置点行李。"
一千多……我心里一阵酸楚。我知道那是三叔的养老钱,每月从六百多的退休金里省下来的血汗钱。
我忽然想起去年过年回老家,看见三叔家还用着九十年代的老式"飛躍"電風扇,夏天开了窗户也闷热难当。三婶说家里的老冰箱坏了,他们也没修,说是天冷了,阳台就是天然冰箱。
回家后,我辗转难眠。起身喝水时,看见客厅角落里摆着一个老旧的木匣子。那是三叔手工打的,里面装着我小时候的宝贝——弹珠、陀螺、小人书。每每我淘气惹祸,三叔从不打我,只是把我叫到跟前,指着那个匣子说:"建国,做人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记得谁对你好。"
我拿出匣子,掸去灰尘,打开后一股熟悉的松木香扑面而来。最上面是一本泛黄的《小学生字典》,扉页上是三叔工整的字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赠周建国,一九八七年九月一日。"
那是我上小学的第一天,三叔专门买的新字典。下面还压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十岁的我坐在三叔的自行车横梁上,笑得眯起了眼,三叔站在一旁,年轻的脸上写满骄傲。
一行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那时候,我们虽然穷,却其乐融融。三叔教我写毛笔字,带我去赶集,用自己的半个月工资给我买了人生第一双"解放鞋"。下雨天,他把雨衣披在我身上,自己却淋得像落汤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叔带我钓鱼,教我用竹篾编鸟笼;下班回来给我讲《三国演义》的故事,说曹操虽奸,却也有真才实学;三叔省下钱给我买了人生第一只英雄钢笔,我考上高中那年,他偷偷抹泪的样子。
那时候,人情比面子更重要,亲情比金钱更珍贵。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这样斤斤计较?是买了房子?买了车子?还是当上了小小的科长?
凌晨三点,我拿起手机,给三叔发了条信息:"三叔,明天早上八点,我去接你们。"
没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不用麻烦了,我们坐车去。你好好休息。"
我立刻回道:"我一定要接你们,八点准时到。"
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
"你真要去啊?"桂芬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嗯,你要一起去吗?"我系好皮带,看了看挂钟,才早上六点。
"去!我收拾一下。"桂芬一下子来了精神,翻身起床,"我去做点早饭带上路上吃。"
半小时后,我们开车到了三叔家楼下。老旧的筒子楼前,三叔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身旁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我赶紧下车,帮他提行李。
"三叔,您的腿?"我看着他手中的拐杖,吃惊地问。
"哦,老毛病了,风湿。"他笑着说,仿佛不值一提,"年纪大了,下雨天就犯。"
"怎么不早说?"我责备道,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说了你也帮不上忙,何必让你担心?"三叔笑呵呵地看着我,"你小时候多怕我生病啊,有次我感冒发烧,你还偷偷哭鼻子呢!"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三婶从楼道里走出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走路一瘸一拐的。
"三婶,您也不舒服?"我连忙过去搀扶。
"风湿骨痛,老毛病了。"三婶笑着说,"去年跌了一跤,更严重了。"
这些年,我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们的情况竟然一无所知。
一路上,三叔讲起了我小时候的顽皮事。说我五岁时偷偷爬上房顶捉麻雀,害得全家人到处找;说我八岁时和伙伴们在河边捕鱼,不小心掉进水里,是他一把捞起我;说我上初中时,为了给我补课,他特意买了一本《新華字典》,自学了不少生字。
车里充满了笑声,我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三叔,您的膝盖是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我问。
"也没多久,就两三年吧。"三叔轻描淡写地说。
三婶在一旁插嘴:"什么两三年?都五六年了!九八年你送建国上大学回来,就开始喊膝盖疼了。"
"那时候我都已经工作了。"我惊讶地说。
"是啊,你不知道吧?"三婶接着说,"那年送你上大学,来回坐了三天硬座,你三叔的腿都肿了。回来后他实在受不了,去医院一查,医生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得好好治。"
"怎么没听三叔说过?"我握紧了方向盘。
"他哪会说这些?"三婶摇头,"医生开了不少药,他嫌贵,一直没吃。说是等你工作了,日子好过了,再好好治。"
"三婶!"三叔不好意思地打断她,"別说這些了。"
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等我工作,等我日子好过,可当我真的工作了,真的过上好日子,却忘了回头看看他。
"小河和小建明现在怎么样?"我转移话题,问起堂弟和他儿子。
"小河在煤矿上班,一个月两千多,够养家糊口了。就是工作危险,我们总担心。"三叔说,"小建明学习好,班上前三名,老师说有希望考重点大学。"
"那很好啊!"我说,"等他考上大学,学费我出。"
"不用不用,我们有准备的。"三叔连忙摆手,"你自己也不容易。"
"三叔,我现在挺好的。"我有些哽咽,"就是太久没回家了,有点愧疚。"
"你工作忙,我们理解。"三叔拍拍我的肩膀,"你能记得回来看看,我就很高兴了。"
车子驶过一片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打开车窗,春风吹拂,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建国,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什么吗?"三叔突然问道。
"红烧肉?"我猜测。
"不对,是糖醋排骨!"三叔笑道,"每次我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肉铺买半斤排骨,让你三婶做糖醋排骨。你吃得满嘴流油,还说长大了要天天吃肉。"
"小馋猫!"三婶也笑了,"有次排骨做好了,你三叔加班没回来,你死活不肯先吃,非要等他一起。"
这些往事,我早已模糊,却被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到了老家,已是中午时分。老家的房子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老柿子树上,挂满了红灯笼般的柿子。
吃过午饭,我和三叔一起去祭扫祖父的坟墓。坟前的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了。三叔艰难地蹲下身,吃力地拔着杂草,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像田垄上的沟壑。
"三叔,您别弯腰了,我来。"我心疼地说。
"没事,习惯了。"他继续干活,"每年清明,我都来这里坐坐,跟你爷爷说说话。"
我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后,也是三叔一手操办的丧事。那时我才十七岁,懵懵懂懂,全靠他支撑。
"三叔,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我忍不住说。
"说这话就见外了。"三叔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你爸临走前,托付我照顾你和奶奶。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可我......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有回报过您。"我羞愧地低下头。
"你有出息,我就高兴。"三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爷爷生前常说,咱周家的人,再苦不能苦了心肠。建国,不管你走多远,别忘了自己姓什么,别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侄子。"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在这片埋葬着祖辈的土地上,我仿佛听到了血脉深处的呼唤,那是一种无法割舍的责任与牵挂。
晚上,三叔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二锅头",我们爷俩对饮。一杯酒下肚,三叔的脸就红了。
"建国,你还记得你爸吗?"他突然问道。
"记得一些。"我说,"记得他高高瘦瘦的,喜欢穿一件藏蓝色中山装,冬天戴一顶黑色的帽子。"
"你爸是个好人,老实巴交的,就是命不好。"三叔的眼圈红了,"他最疼你,总说你将来一定有出息。他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欣慰。"
我不敢看三叔的眼睛,生怕泪水夺眶而出。
"你知道吗,那年你考上大学,我去你爸坟前烧了一挂鞭炮,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三叔继续说,声音有些哽咽,"你工作后,我又去告诉他,说你找到了好工作,有出息了。"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模糊了双眼。
第二天,临走前,三叔塞给我一个包袱:"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东西,我一直没机会给你。"
回到车上,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一张泛黄的纸条上,写着奶奶颤抖的字迹:"建国,奶奶这一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只有这件棉袄,是你爷爷生前穿过的。望你记住,不管你将来多有钱,多有本事,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农民的孙子。"
我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桂芬看了看我,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开车回城的路上,我心中已有了决定。
一个月后,我请了长假,开车带三叔去了省城最好的骨科医院。检查结果显示,三叔的膝盖已经严重磨损,需要做置换手术。
"三叔,咱们做手术吧,我请了最好的专家。"我坚定地说。
"太贵了,不值当。"三叔摇头,"我这把年纪,将就着过吧。"
"不行,必须治。"我握住他的手,"三叔,您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还不完。这点小事,您必须答应我。"
手术很成功。三叔住院期间,我每天下班就赶去医院陪他。看着他渐渐能下地走路,脸上重现笑容,我心里比什么都踏实。
出院那天,我正式向单位提交了调动申请,决定回到老家工作。桂芬起初不同意,但听我说明原因后,她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建国,你不必为我这样。"三叔知道后,十分感动又愧疚。
我摇摇头:"三叔,我不是为了您,是为了我自己。这些年,我活得太功利,忘了最重要的东西。是您让我记起来了。"
一年后,小建明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学。送他上大学那天,我、三叔和三婶,一家人开着车,满载行李和期望,一起踏上了北上的旅程。
路过一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时,三叔突然说:"建国,停一下车。"
我把车停在路边,三叔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田埂上。春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坚毅。
"建国,过来。"他冲我招手。
我走到他身边,他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说:"你爷爷常说,咱们周家的根,就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喉咙再次哽咽。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什么是永远背负的家族责任。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坐在三叔的自行车横梁上,迎着朝阳,驶向未来的路。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