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丈夫张建国看我脸色不对,笑着打圆场:"老杨,人家尊敬你,叫你声姐姐怎么了?有啥好不高兴的。"
半路姐姐
"杨姐姐,这桔子真甜,比我家那片长得好。"春节第二天,亲家母王桂芝又这么叫我。
我今年五十六,她五十二,却总叫我姐姐,听着就刺耳。
丈夫张建国看我脸色不对,笑着打圆场:"老杨,人家尊敬你,叫你声姐姐怎么了?有啥好不高兴的。"
饭桌上儿子一家都笑了,我却笑不出来,嘴上不说,心里直犯嘀咕:平白无故比我小四岁,叫得这么亲热,图啥呢?
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我们宁河县这个小地方,各种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和建国靠着一台老式飞人牌缝纫机起家,白手起家办起了"永兴针织厂",从一间泥砖平房做到了五间大瓦房。那时候办厂不容易,跑批文、盖公章、批条子,没个门路寸步难行。
那会儿我家住在县里老旧的筒子楼里,墙壁发黄的楼道里总能闻到各家做饭的味道。王桂芝家就在我家楼下,她丈夫李国强在粮食局上班,手里有点小权,能搞到些紧俏物资。
"杨姐姐,这是刚到的大米,特意给你留了十斤。"记得那是八八年粮食紧张的时候,王桂芝提着一袋大米敲开我家的门。
"哪能老占你便宜,这是厂里的名片,你拿着,说不定用得上。"我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印着"永兴针织厂"的名片递给她。
没想到从那以后,一来二去,她总爱借我厂里的名片,还自称是我妹妹,说去外地办事方便。
那时想着是街坊邻居,又帮过我,也就由着她去了,何况那会儿谁不巴结点关系找点路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能省一丁半点是一丁半点。
庭院里的老槐树见证了我们厂子的成长。从雇佣两个女工到后来二十多个人的规模,每天早上六点,收音机里播放着《东方红》,大家伙儿就开始忙活了。
王桂芝时常来厂里转悠,熟络地和工人们打招呼:"这是杨姐姐的厂子,做工就是细。"她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神情。
记得儿子结婚那年,她家闺女李丽也定了亲,两家竟成了亲家。这在宁河县也算是新鲜事,街坊邻居都说我们缘分深。
婚礼那天,县剧院门口锣鼓喧天。我穿了件杭州产的米黄色绸缎上衣,是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的好料子,平时舍不得穿。
头发也在县里最好的光明理发店烫了个卷,喷了半瓶雅霜牌发胶。建国说我看着比平时年轻十岁,我美滋滋地挽着他的胳膊走进礼堂。
谁知刚一进门,就见王桂芝站在那里,大红唇膏,套了件翡翠绿旗袍,领口还缀着一圈小珍珠,头发也烫得比我的还要时髦三分。
"哟,杨姐姐来了!"她热情地打着招呼,那声音比平时还要尖细三分。
席间有人夸她今天特别年轻,她捂着嘴笑:"哪有杨姐姐气色好,她可是厂长呢!"话是这么说,眼里的得意劲儿却藏不住。
宴席散了,我回到家,对着铜镜摘耳环,心里直别扭。建国倒是乐呵呵的,说两家现在是亲上加亲,往后走动会更多。
"人家叫你姐姐是尊敬你,再说你确实比她大四岁嘛。"建国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我撇嘴:"我看她那样子,是巴结咱厂里的关系吧。"
"哎呀,一家人计较这些干啥?"建国不以为然,打开电视看起了《新闻联播》。
日子一天天过,果然如建国所说,两家走动愈发频繁。儿子小勇和李丽结婚后住进了县里新分的楼房,我和王桂芝轮流去他们家帮衬家务,但她却总改不了叫我"杨姐姐"的习惯。
每回我去儿子家,邻居们都说:"杨姐姐来了。"听多了,我也习惯了,可心里那个疙瘩始终解不开。
那时候,乡镇企业如火如荼,我们厂子也赶上了好时候。那一年,我们添置了三台崭新的电动缝纫机,请了师傅来教工人们用。
王桂芝来厂里参观,啧啧称奇:"杨姐姐,你们厂子真是越来越兴旺了。"她转向那些工人:"你们跟着杨姐姐有福了。"
工人们纷纷点头附和,我心里却觉得她话里有话,像是在向工人们显摆我们的交情。
有天晚上,我正在厂里算账,县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播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王桂芝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木凳上。
"杨姐姐,我侄女想来你厂子做事,你看行不?"
我放下算盘,皱眉道:"现在不缺人手。"
她不死心:"那要不你教教她做针线活儿?她在县城开了个小服装店,缺师傅指点。"
我想着是亲家,不好太直接拒绝,就含糊地应了下来。谁知没过多久,她侄女的小店招牌上竟挂上了"永兴服装分店"的字样。
更让我火冒三丈的是,县电影院墙上贴了张"永兴服装店大甩卖"的告示,那粗陋的标语字体一看就不是我们厂做的事,却挂着我们的名号!
要不是老街坊提醒,我还蒙在鼓里呢。这不是明摆着占我便宜吗?当晚我就把王桂芝叫到家里质问。
"什么分店啊?我怎么不知道?"我气得直拍桌子,茶几上的搪瓷杯子都跳了起来。
王桂芝支支吾吾,说是想借我厂子的名气帮衬侄女生意,又说店里的衣服多是从我厂进的货。
"借我厂子名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我越说越气,"那要是出了质量问题,谁来负责?"
王桂芝眼圈一红:"杨姐姐,我以为我们是亲家,又是姐妹,这点小事不用特意说。"
建国听见我们争执,从里屋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都是亲戚,有话好好说。桂芝,以后这种事先跟我们商量,再打我们招牌,行不?"
王桂芝连连点头,但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更加恼火。
直到去年春天,事情变得更糟。那天我去永安路布料市场进货,远远就听李老板热情招呼:"杨厂长,又来看新料子啊?你妹妹上周来拿了两匹上等花布,说记你账上,我都给她最优惠的价了。"
我一愣,哪来的妹妹?
回去翻账本,竟发现近两年来,有好几笔莫名其妙的"内部调货"和"赊账",金额虽然不大,但积少成多也有两三千了。
我犹记得那年的物价,两三千可不是小数目,够买一台彩电了。想起王桂芝去年给她那在县城开小服装店的侄女送了不少布料和成衣,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窜上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拿着账本质问建国。他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承认是王桂芝拿着厂里名片,四处以"永兴"名义做生意,说是帮衬亲戚。
"你知道她这么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国叹了口气:"她有时帮咱们牵线搭桥,我想着都是亲戚,日后好相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拿起褪色的老式电话机,准备马上找她算账。儿子小勇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拦住了我。
"妈,算了吧,不值当为这个伤了和气。"小勇把电话从我手里接过去。
"她有什么不容易的!自打认识她,她就处处占我便宜,叫我姐姐,借我名头!"我把账本往桌上一摔,茶几上的搪瓷盖碗"当啷"一声,盖子掉在了地上。
小勇弯腰捡起盖子,叹口气说:"李叔当年沾了粮站贪污案边儿,差点丢了工作。李阿姨年轻时本来考上了师范,为了供她二弟上大学,自己放弃了学业,一直是她们家的心病。"
我愣了一下:"这是李丽告诉你的?"
小勇点点头:"李阿姨这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没文化,看谁都比自己强。她总说,要是当年能上师范,现在也是个中学老师了。"
我坐在贴着塑料布的小板凳上,屋里传来收音机里《东方之子》的歌声,忽然想起那年我妈病重,是王桂芝日日端药、换洗衣被。
那时我忙着跑厂子,天不亮出门,半夜才回来,竟忘了这份情。再细看账本,那些"调货"和"赊账"也不过两三千块钱,对做大了的厂子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我捂着脸,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妈,其实李阿姨挺敬佩你的,"小勇给我倒了杯水,"她总跟李丽说,她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日子都不会这么苦。"
我猛地抬起头:"她真这么说?"
小勇点点头:"李阿姨总说,要不是看着你白手起家把厂子办起来,她都不敢让侄女开服装店呢。"
建国在一旁插嘴:"她那个侄女不也是单亲家庭吗?上有老下有小,靠她一个人撑着,也不容易。"
我沉默了。窗外,老槐树的新叶在春风中沙沙作响,那是我们这个北方小城最美的季节。
元宵节那天,两家又聚在一起吃饭。王桂芝穿着件普通灰色毛衣,给我端来一碗刚煮好的汤圆:"杨姐姐,趁热吃。"
看着她微微发福的身影和额头上的皱纹,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她叫我姐姐,不全是为了占便宜,也有真心实意的敬重。
我鼻子一酸,主动说:"桂芝妹妹,过几天咱俩去看看新进的布料,给自己做身姐妹装,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眼中含着泪,点点头:"好啊,杨姐姐。"
饭后,我和她一起洗碗。厨房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响,蒸汽模糊了小窗户。我忽然问她:"你为啥总叫我姐姐?"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声说:"我从小没姐姐,看你能干,又有主见,就想着,要是有个这样的姐姐该多好。"
她抹了抹手上的泡沫:"再说,你确实比我大四岁嘛。"
"可你借我厂名义做事,也该提前打招呼啊。"我语气缓和了许多。
她脸一红:"我怕你笑话我没本事。你们厂子越做越大,我侄女那个小店,想蹭点光,我...我也是一时糊涂。"
我心里的气一下子消了大半:"以后有事直说,咱们是亲家,又是邻居,何必拐弯抹角的。"
她点点头,眼圈又红了:"我会把钱都还上的。"
我摆摆手:"算了,就当我支持你侄女创业了。不过以后别再随便用厂名了,有啥事,咱们商量着来。"
上周,我们真去了永安路布料市场。春天的阳光照在新进的苏州丝绸上,闪着细腻的光泽。市场里人头攒动,收音机里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墙上贴着"迎接新时代"的标语。
她拿起一块湖蓝色的面料在身上比了比:"姐,你说这颜色我穿合适吗?"
这一声"姐",叫得自然又亲切,不再让我觉得刺耳。
我笑道:"桂芝啊,以后咱们有事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我这人直性子,看不惯的就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红了脸:"我就是怕你笑话我没见识。你们厂的生意那么好,我总想着沾点光。"
我拉着她的手:"咱俩谁跟谁啊,都是一个院子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这市场经济的浪潮,咱们得互相扶持着走。"
回家路上,我们一人提着一匹布,走过老城墙边新开的国营商场。玻璃橱窗里,塑料模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身后是五颜六色的春装。
我和王桂芝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两个发福的中年妇女,背着老式的帆布包,竟真有几分像是亲姐妹。
"厂里的活计多不?"她忽然问道。
"挺忙的,订单排到下个月了。"
"那...我能不能去帮忙?"她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人手脚麻利,就是没有正经手艺。"
我愣了一下:"你不是说过要去李丽家带孩子吗?"
"她婆婆住进来了,我反倒没事做了。"她叹了口气,"闲在家里难受,又不想离老李太远。"
我想了想:"那来吧,咱们厂正好缺个管后勤的。工钱不会太高,但胜在稳当。"
她眼睛一亮:"真的?那我明天就去!"
"不过你可别叫我姐姐了,在厂里就叫我杨厂长。"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笑了:"行,杨厂长!"
转过街角,夕阳的余晖洒在老城墙上,给灰色的砖石镀上了一层金色。我忽然明白,半路的姐妹,有时候比亲姐妹还亲。
那声"杨姐姐"背后,或许是尊重,或许是羡慕,也或许只是想靠近一点我的生活。而我所在意的,不过是虚荣心作祟罢了。
人这一辈子,能把日子过明白就不容易了,何必计较这些虚名?
第二天,王桂芝真的来了厂里。她穿着朴素的蓝色工装,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和我印象中那个爱打扮的亲家判若两人。
她勤快地打扫仓库,整理布料,给工人们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午休时,她掏出一个搪瓷饭盒,里面是她做的家常小菜。
"给,杨厂长,尝尝我做的糖醋排骨。"她递给我一双筷子,眼里满是期待。
我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比食堂的强多了。"
她笑得像个孩子:"那是!我这道菜可是拿手好戏,老李最爱吃了。"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缩影——在时代的浪潮中摸索前行,有时跌倒,有时迷茫,但始终不忘互相搀扶。
那年秋天,我们厂接了一笔大订单,需要赶工生产。王桂芝自告奋勇地留下来加班,和工人们一起挑灯夜战。
那晚我去厂里送夜宵,看见她在灯下认真地检查布料,手上沾满了线头和尘土。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桂芝,"我递给她一杯热茶,"你真的变了不少。"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疲惫但满足的笑容:"是啊,跟着你学了不少东西。以前总想着占便宜,现在才知道,踏踏实实做事的滋味。"
我笑了:"这算是夸我教得好?"
她也笑:"那是,杨姐...哦,杨厂长的厂子,规矩就是不一样。"
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杨姐姐",不再让我感到刺耳。相反,我开始有些怀念那个亲昵的称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厂子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添置了新设备,扩大了厂房。王桂芝也从一个普通工人变成了厂里的小组长,负责质检工作。
有一天,她的侄女来厂里找她,那个曾经挂着"永兴"招牌的小店已经改名换姓,生意却不见好转。
"姑姑,我想跟着你学做针线活儿。"侄女怯生生地对王桂芝说。
王桂芝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来吧,从基础开始学。"
侄女感激地握住我的手:"谢谢杨阿姨。"
王桂芝在一旁笑道:"叫什么阿姨,该叫杨厂长。"
我摆摆手:"在外人面前叫厂长,咱们自己人,叫阿姨就行。"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和王桂芝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邻里或亲家,变成了一种相互扶持、彼此尊重的真挚情谊。
那年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小城。厂里的工人们围坐在火炉旁,听广播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预告。
王桂芝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走进来:"来,趁热吃。"
我接过碗,问道:"桂芝,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她想了想:"是不是八几年,你家刚搬来筒子楼那会儿?"
我点点头:"那时候你就叫我杨姐姐。"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觉得你气派,像是城里人,就想跟你套近乎。"
我也笑:"现在不用套近乎了?"
她摇摇头:"现在是真的把你当姐姐了。"
窗外,雪花纷飞,厂房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我们相视一笑,那一刻,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
新时代的风吹过来,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我想,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能有一个相互扶持的姐妹,或许是最珍贵的财富。
日子还长,何必计较这些小事。我和王桂芝,这对半路姐妹,会一直相伴走下去,见证彼此的成长与蜕变。
来源:雪兔的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