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期以来,在药物研发体系中,动物实验被视为评估药物毒性、安全性和药代动力学的基础环节,也是药品从实验室走向人体前的必要环节。这种实践延续了数百年,被认为是科学研究的“必要之恶”,也一度被公众默许为医学进步的代价。
中国战略新兴产业融媒体记者 赵紫宸
——“当我们有技术手段可以避开,是否还有理由继续伤害?”
据英国皇家防止虐待动物协会(RSPCA)数据估计,每年全球有超过1亿只动物被用于科研和药物测试,其中大部分承担着“临床前研究”的任务。
长期以来,在药物研发体系中,动物实验被视为评估药物毒性、安全性和药代动力学的基础环节,也是药品从实验室走向人体前的必要环节。这种实践延续了数百年,被认为是科学研究的“必要之恶”,也一度被公众默许为医学进步的代价。
今年4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宣布,将在包括单克隆抗体在内的新药开发中,逐步引入人工智能毒性建模、类器官和“器官芯片”等更具人类相关性的替代方法,作为部分动物实验的替代方案。这项新政策似乎在释放一个明确信号:科学界正在寻找一条更高效、成本更低且更具伦理可接受性的研发路径。动物实验的角色,正在从“不可替代”转向“可优化、可替代”。
动物实验的价值是否被高估了?
动物实验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4世纪,而其在医学领域建立制度性地位,则始于19世纪末。德国生理学家埃米尔·冯·贝林通过豚鼠实验开发出白喉抗毒素,并因此获得1901年首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一成果不仅推动了免疫学发展,也标志着动物实验首次获得公众广泛认可。此后,动物实验逐步成为药物研发的标准程序。
直到1938年,美国通过《联邦食品、药品和化妆品法案》,正式将其纳入新药上市的安全性评估流程。此后,动物模型成为药物从实验室走向人体试验的“通行证”,并一直延续至今。
然而,这种制度性依赖是否已经快要走到它的历史尽头?越来越多的科学证据在指出:动物实验,或许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不可替代,也远非科学的黄金标准。
发表于《公共科学图书馆·医学》(PLOS Medicine)的一项系统性综述指出,动物模型在毒性预测方面的准确性并不理想,且常因物种差异导致试验结果难以外推至人体。例如,人类与常用实验动物(如小鼠、兔子、灵长类动物)在免疫系统、代谢通路、受体表达等关键生理层面存在显著差异。因此,这些差异会干扰科研人员对药物有效性与安全性的真实判断。
类似的观点也出现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的一项研究中,该研究发现小鼠模型在模拟人类严重炎症反应(如脓毒症、烧伤和创伤)方面几乎无效,而长期依赖动物模型则可能对人类治疗路径的研究产生误导。
不仅如此,动物实验还是一项“高投入、低回报”的项目。据美国FDA估算,一项完整的动物毒理学测试动辄耗资上百万美元,周期长达数年,而实际能被顺利推进到临床的候选药物寥寥无几。高昂的试错成本和极低的外推准确性,使其越来越像一道“被神化的流程门槛”,而并非真正推动药物创新的工具。
同时,长久以来的伦理代价同样无法忽视。每年全球约有一亿只动物用于科研与测试,它们多数被注射、灌喂、处死,在狭小的实验空间里结束一生。动物福利组织和伦理委员会不断呼吁:当我们有技术手段避开伤害,是否还有理由继续伤害?
——“事实上,动物实验存在诸多局限,其实际贡献往往被高估了。”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毒理学家托马斯·哈通(Dr. Thomas Hartung)在替代动物实验研究领域具有广泛影响。他在发表于《ALTEX》期刊的一篇综述文章中指出,动物实验存在诸多局限,其实际贡献往往被高估。
哈通指出,动物实验结果的可重复性普遍较低,部分原因在于实验设计存在偏差、统计方法不当,以及对动物痛苦程度和脱落率的报告不完整。
除了科学效度问题,资源投入与伦理成本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毒理研究的高成本和长周期,正在成为满足社会安全需求的巨大障碍,”哈通写道。他认为,相较于耗费大量时间和金钱进行动物试验,采用细胞模型或基于人类组织的系统将更具效率和前瞻性。
更为根本的争议在于动物模型本身是否适用于预测人类反应。哈通强调,不同物种之间的生理差异巨大,甚至“一个品系的小鼠并不代表另一个品系,更遑论从鼠类外推到人类”。即使动物实验具有一定的预测能力,也难以准确反映人类人群内部的多样性。
虽然部分科学界声音主张优化动物实验的设计与模型,但哈通认为,与其投入更多资源完善这一存在结构性缺陷的体系,不如将努力转向“更具人类相关性”的研究方法,如干细胞、人类组织样本和计算毒理模型等。正如他所言,这类转向将带来更高的科学收益,也更符合伦理期待。
“替代方案”能靠谱吗?
——“监管的天平开始倾向那些能更好预测人体反应的‘非动物’模型。”
面对动物实验的科学性与伦理性双重质疑,替代路径的探索正在进入制度推动的“快车道”。
2025年4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发布最新改革路线图,提出以“新兴方法学”(New Approach Methodologies, NAMs)逐步取代部分动物实验,率先应用于新药临床试验申请(IND)流程。其核心策略是鼓励药企使用人工智能毒性预测、体外细胞系、类器官(organoids)及“器官芯片”(organ-on-a-chip)等人类相关模型,同时开放使用来自其他监管体系国家的真实世界数据,以减少重复动物实验。这是监管逻辑的一次关键转向,也被视为回应科技发展与伦理诉求之间矛盾的一种制度性尝试。
这一决策被FDA局长马丁·马卡里(Martin A. Makary)形容为“药物评估范式的重大转变”。他表示:“长期以来,尽管某些药物已有广泛的人体使用数据,制药企业仍需额外开展动物实验,而这种惯性正在拖慢药物可及,也浪费了资源。”他强调,AI建模与类器官实验有望让治疗方案更快、更可靠、更经济地走向临床,“我们能够更快、更可靠地将更安全的治疗手段推向临床,同时降低研发成本和药物价格。对于公共健康和伦理而言,这是双赢。”
在许多长期关注监管改革的学者看来,FDA此次变革并非仓促之举,而是“水到渠成”。“这项改变其实酝酿已久”,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布隆伯格公共卫生学院环境卫生与工程系教授保罗·洛克(Dr. Paul Locke)表示。他指出,FDA此次迈出的不仅是一项政策调整,更是朝着以科学和效率为导向的药物开发道路迈出的关键一步。“看到FDA沿着正确方向推进,令人倍感欣慰。这将真正改善公共健康,并以更少的资源、更快的速度,为我们带来更好的药物。”
的确,所谓“替代方案”并非空中楼阁,而是越来越具体和技术可行。例如,类器官和器官芯片,统称为“微生理系统”(MPS),能模拟肝脏、心脏、肺部等器官的结构与功能,用于识别毒性反应。
浙江大学遗传学研究所研究员蒋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道,类器官是基于人类干细胞构建的三维模型,能够模拟特定器官及其协同作用过程。相比动物实验,类器官在结构和功能上更贴近人体,尤其在肿瘤药物开发中,可实现更精准、个体化的研发路径。
但也有专家提出理性提醒。加拿大工程院院士、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李晨钟指出,这类系统虽潜力巨大,但建构复杂、投入高昂。他以自己参与的一个美国工程研究中心项目为例说明:仅构建一个半立方厘米大小的心肌模型,就可能需要超过5000万美元的投资,研发周期长达十年。李晨钟表示,“真正的难点在于功能还原,不仅要复制器官结构,还必须具备代谢、免疫等复杂生理机制,才能真正作为动物实验的可比替代。”
除MPS外,AI算法也被引入早期毒理预测,结合高通量筛选和人类组织数据建立“虚拟人体”。但马斯·哈通指出,AI模型的有效性极度依赖高质量数据集,尤其是面对新靶点时,预测结果尚难脱离“辅助”角色。
正因如此,FDA并未采取“一刀切”的方式推进改革,而是选择阶段性试点。例如,在单克隆抗体开发中,计划将灵长类动物毒性试验的周期从6个月缩短至3个月,并在未来3-5年内,逐步将动物实验降格为“非常规手段”。与此同时,FDA还将建立统一数据库,支持使用国际真实世界数据,并鼓励企业提交替代方法数据,以换取更简化的审评流程。
在行业观察者看来,FDA此番改革不仅是一纸“单抗豁免”政策,更是一场系统性的监管变革。
——“这不是对动物实验的全面否定,而是一次基于科学进展的预期重平衡。”
Nice Consulting首席科学官丹尼尔·史密斯(Dr. Daniel Smith)指出,FDA当前的核心意图,是通过明确的路线图为非动物模型建立标准化验证机制,从而逐步将类器官、微生理系统(MPS)以及计算模拟等新兴工具纳入主流评估体系。“数据的可靠性与严格性必须可与动物实验相媲美,否则任何替代方法都难以获得行业真正的信任。”
不同于过去的“程序刚性”,此次FDA改革的最大特征是“风险导向”的个案评估机制。史密斯强调:“监管者将不再一刀切,而是依据药物的作用机制、适应症领域与潜在毒性等因素逐一判断,在保持科学弹性的同时,确保患者安全。”他认为,这种更具灵活性与精准性的路径,不仅为替代方法落地提供了政策窗口,也避免了过早放弃动物实验所带来的潜在风险。
“关键在于验证路径清晰。”史密斯指出,FDA不仅在政策层面为人类相关实验模型打开了大门,还计划联合产业界、学术机构与技术开发者共同开展试点项目,推动技术验证、标准制定与产业化落地。“这将为一个更快、更可预测也更具伦理优势的药物开发未来打下基础。”
“替代方案”并非终点,而是科学标准的重建
我们不难发现,取代动物实验并非易事。正如多位监管专家所指出,真正的挑战并非“是否替代”,而是“如何替代得当”。在科技的发展与伦理诉求之外,制度设计与实施节奏或许才是决定这个方案能否推进顺利的关键。
FDA虽然率先提出以类器官、器官芯片与AI建模等“人类相关”模型替代部分动物实验,但一旦验证框架不健全、技术成熟度参差,甚至因监管节奏失衡而“抢跑”,不仅会影响药物安全,也可能动摇公众对整个药品评估体系的信心。
特别是在替代技术尚未形成统一行业标准的阶段,如何防止“技术先行、标准滞后”的盲区,如何避免生物科技公司因资源不均而出现“适配能力鸿沟”,都将是现实考验。监管分歧同样不可忽视:FDA虽已开路,欧洲药品管理局(EMA)与日本PMDA尚未同步响应。这意味着在全球运营的药企将面临复杂权衡:一边是伦理进展与技术创新,一边是现实市场准入的政策门槛。
历史经验也给出启示。上世纪70年代GLP(良好实验室规范)制度的确立,为动物实验设立了统一质量控制框架,帮助这一体系长久运行于全球药品监管体系之中。如今,在非动物实验的转型之路上,同样需要一整套结构化、可验证、可复用的质量控制体系,让“替代方案”从概念走向制度,从实验室走向标准化管线。共识协议、跨界协作、数据共享与公开透明,将成为替代路径能否真正生根发芽的制度根基。
不过,告别动物实验不只是科技的更迭,更是监管逻辑、行业能力与公众信任共同重构的过程,短期内动物实验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取代。“目前在生物医药研究和药物开发中,还没有可以完全替代动物模型的方法。在理解复杂生物系统的运作方式,以及进入人体试验前,确保新药物和治疗手段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方面,动物试验依旧是不可或缺的。”美国国家生物医学研究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Biomedical Research)在一份声明中说到。
诚然,诸如器官芯片等工具在近年来取得了巨大进展,但真正想要用这些工具来替代动物实验,至少还需要进行多年的全面研究。倘若来自这些替代工具的药物出了问题,导致患者死亡,则会让整个领域陷入停滞。任何前进,都需要谨慎再谨慎。
来源:中国战略新兴产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