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能有人会质疑,你看那谁谁谁不还在写吗?我只能说,每个人活在他们不同的生活里,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您不愿站在我的角度去为我设身处地想想我的难处,那我们其实不必相识,请取关,谢谢。
我很少有幻想。但是我感到我此生有一种责任,我要为好的和正确的事情工作并努力生活下去。——哈维尔
各位好,昨天的文章也没了,再次坚定了的打算,以后不写任何时事相关了,只作风花雪月。
可能有人会质疑,你看那谁谁谁不还在写吗?我只能说,每个人活在他们不同的生活里,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您不愿站在我的角度去为我设身处地想想我的难处,那我们其实不必相识,请取关,谢谢。
另外就是昨天发了一篇广告,有些读者有意见,觉得广告降低了本号的格调,在文末留言问:你还缺钱么?
我估计这样的读者友这样的思想——我写文章也很久了,现如今又暂住在日本,都出国了,那肯定比一般人有钱,既然有钱,你就不该再这样急着挣钱,广告就不应该发了。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观点,很想对他们说,其实我是缺钱的,正因为暂住在消费水平较高的东京,这方面的感受尤其深刻。而且该怎么说呢?东京这个地方是个文化氛围尤其浓厚的地区,
比如昨天我路过横滨市区,看到那里正在举办穆夏的画展,很想进去看看,但又不舍得,为了破除这份纠结,我只好更努力的写文章,为的是在我的心灵还算年轻的时候,给他多一点滋养。
所以觉得我的头条发广告掉价的朋友,抱歉了,我就是个格调不高的人,您问我“你还缺钱吗?”我直白的回答您:“是的,缺。”这年头写文章的人不仅写有价值的东西越来越难,谋生也越来越难了,能接到的广告很少,就这么个情况,您随意吧。
不过提到正在展出的穆夏,我倒想花一点笔墨讲讲他的故事,因为他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伟大的画家。但他却是一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
阿尔丰斯·穆夏(Alphonse Mucha),1860年,出生在奥匈帝国摩洛维亚一个名为Ivancice小镇上,捷克人。
这段短短的介绍里,其实包含了穆夏今后这一辈子的纠结之所在,他出生在奥匈帝国,却是个捷克人(西斯拉夫民族),这个身份决定了他在当时奥匈帝国的人生上线——奥匈帝国原本是一个神圣罗马帝国体系解体后的遗留,神罗是一个由基督教和罗马传统嫁接出来的“世界帝国”,但奥匈帝国成立后却不得不成为一个民族国家。
但一提民族国家,奥匈独有的问题就来了——它所占领的这篇土地上,民族成分实在是太复杂了,奥地利的德意志人、匈牙利的马扎尔人,位于波西米亚的属于西斯拉夫民族的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位于巴尔干半岛上的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黑山人、马其顿人、波斯尼亚人……你一说民族国家,要求有一个主体民族来当大哥,所有人都问,那谁是这个“布娃娃帝国主义”国家中的主体民族、头等公民?
穆夏童年的时候,茜茜公主好不容易说动她老公弗兰茨皇帝接受了把奥地利帝国改革为奥地利和匈牙利的共主联邦,但这个老大帝国的改革也就到此为止了,已经破例给了匈牙利人主体民族地位的奥匈帝国不可能再挤进第三个民族成为国家的主人。所以像穆夏这样的捷克人,他从一出生起,其公民权在他的“祖国”注定就是不完整的,他的发展是受限制的,这是所有那个时代的捷克人出生时就确定的悲剧。
当然,这个悲剧对大多数人是不自知的,比如穆夏的父亲,他一辈子就甘当一个当地法院的书记员,因为身份问题,他永远也做不上法官。但父亲觉得书记员就书记员呗,人生一碗水看到底就看到底呗。反正他这一辈子的追求,也就是在小镇上养家糊口、娶妻生子,并最终在这里终老。
所以父亲给穆夏设计的人生前途,也是受过高中的基础教育之后,早早走走后门,进了法院,当个书记员,捧着铁饭碗终老一生。
可是年轻的穆夏不一样,他在中学时代狂热的喜欢上了绘画,他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
父亲觉得儿子的这个理想根本就不现实,像他们家这种奥匈底层小公务员家庭,又是捷克人,奥匈社会怎么可能让你去追梦呢?
两人大吵一架之后,19岁的穆夏最终出走,只身前往维也纳,在那里靠一边给剧院打零工画背景板,一边备考维也纳美术学院。
可是考了许久,穆夏没考上。
这里岔开多说一句,若干年后,有一个与穆夏人生经历极为相似的青年,也来到维也纳一边打零工一边备考维也纳美术学院,然后该院也把这人拒之门外了。
对,这人名叫阿道夫·希特勒……其实希特勒年轻时画画也挺好的。
关于穆夏和希特勒都落榜这件事,倒不是说维也纳美术学院有眼无珠,而是我们要理解当时维也纳的这类艺术院校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像维也纳美院这种地方,它们本来就是为了分流贵族、富人家庭的小儿子们准备,贵族子弟们不想继承家业,去画两笔画、当个艺术家、做个维也纳帮闲挺好的。不然呢?总比没本事还楞要上医学院,当个医生谋财害命强吧?
给人口过多的维也纳贵族们一个玩票的地方,这是当时维也纳艺术学校的一个主要职能,它对希特勒或穆夏这样的追梦人,本就是不友好的。
反过来讲,学艺术哪怕到了今天,也是异常烧钱的存在,像穆夏和希特勒这种出身小公务员家庭的孩子,维美院以落榜的方式让他们趁早断念,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保护。
但,怎么说呢?历史永远是靠永远不信邪的人转动的。
希特勒的不信邪,是后来自己走向了魔怔。而穆夏当了三年“维飘”之后,也认清奥匈帝国当时的“玻璃天花板”——无论出身还是民族,他在自己的这个“祖国”都没什么出头之日。于是他决定出国,听说巴黎是维也纳之外欧洲最富盛名的艺术之都,而且法国是共和国,似乎没有那么多门第之见。穆夏决定去巴黎考学追梦。
但这个时候问题来了,钱不够。
穆夏离家出走的时候就身无分文,这些年勤工俭学也没攒下多少钱,剧场挣的钱都买颜料画笔和交补习班学费了。
但穆夏真的是个狠人,没钱他也要硬走,走哪儿算哪儿,因为他已经受够了看似纸醉金迷实则壁垒森严的维也纳了。
走到一个名叫米克洛夫的小镇时,穆夏兜里没钱了,他就展开画板,靠在街边给人画肖像画挣旅费,最穷困的时候,穆夏甚至要为他人设计墓碑。
但就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
当地有一位名叫科恩·贝拉西的伯爵,在偶然间看到了朋友家穆夏的绘画,惊为天人,非常的欣赏,伯爵委托他为自己的城堡画壁画、修复家族画像,穆夏非常出色的完成了这个任务,伯爵非常开心,问他“小伙子,你有什么愿望?”
穆夏说,我想去巴黎学画。
当时奥地利的伯爵可能也没有那么富裕,贝拉西伯爵说送你去巴黎有点困难,你去慕尼黑吧,先学两年再说。
慕尼黑是当时德意志帝国的领地、又在巴伐利亚国王弗雷德里希二世统治下,虽然文化艺术气息不如维也纳浓厚,但好歹气氛比维也纳宽容许多。
于是穆夏就前往了慕尼黑学画,两年后穆夏在信中再次表达了他想去巴黎的愿望,贝拉西伯爵最终决定进一步资助穆夏,让他前往世界艺术之都巴黎深造。
于是已经27岁的穆夏得以前往巴黎朱利安艺术学院继续上学,伯爵每个月给他一百法郎的津贴(约合今天的3000欧元),穆夏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和当时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家们谈笑风生,磨练自己的绘画技艺。
但到了1889年,穆夏年近30岁的时候,伯爵突然停止了资助。
我查了不少资料,无法确定为什么这个资助突然就停止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釜底抽薪让穆夏的事业陷入了低谷——他不愿意半途而废,但巴黎生活的花销又实在太高,他该怎样维持生计呢?
于是穆夏又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勤工俭学。
这里我们要谈一谈穆夏的绘画风格。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受照相技术的发明和推广,世界主流画家有了两个走向——一条路是逐渐更加追求自然界的光与色、以及照相无法表现的意象,逐步走向了印象甚至抽象。
另一条路,则是更加致力于复原绘画古典主义时代的气质与审美,也就是绘画上的现实主义和新古典主义。
但穆夏伟大就在于,他在这两个日趋极端的风格之间,寻找到了一条“未经设想的第三条路”,他被认为是装饰绘画的鼻祖,也是“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的主要发起人。
说的通俗一点,也就是一个艺术上的初学者,看穆夏的绘画,不需要像看高更、毕加索那样,脱离通俗审美那样远,也不是像看现实主义或新古典主义画家的画作时那样,觉得这些画作依然是对现实的临摹与模仿。
穆夏真正重新定义了绘画,他让绘画与现实有所梳理,染上了一层浪漫、唯美的气氛,却又没有距离现实那样遥远,让画作变得过于自我和唯心。
有别,但不疏离。我们今天看到的所有功能性的装饰画作,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穆夏这种审美倾向的启发。尤其是今天的日本漫画,其实都是穆夏绘画的改版,所以日本人很喜欢穆夏。
而我们必须说,穆夏之所以能形成这样绘画风格,来自于他的生活所迫——不同于那些一辈子衣食无忧、绘画只是玩票的同行,穆夏需要挣钱糊口,他需要把画作画的让雇主满意,而不仅仅是自我满足,又需要花尽量少的时间尽快成画。于是轻快、美丽、但却又审美足够在线的穆夏风格就出现了。
我们可以看出,穆夏的绘画无论在色彩还是笔触上,都借鉴了日本的浮世绘(看,那时代巨浪里的人生),在布景上则体现出鲜明的拜占庭艺术气质。而多说一句,他还是第一个奉行“万物皆可娘化”的宅男艺术家,他把四季、宝石都拟人化成了一个个美女,因为博眼球,他也真是拼了。
在后来穆夏成名后,的确有人批评过他的画法庸俗、浅薄。但穆夏从不反驳这些批评者——他是一个背负着自己人生的负重坚持追梦的人,他没心思去管那些路上人们的七嘴八舌、闲言碎语。
你干嘛写的那么浅,画的那么贱,你还缺这点钱吗?当然缺。赚钱,让穆夏在那个残酷的时代活下去。
而在穆夏超人的勤奋与才华下,命运终于再次垂青了他。1894年,当时法国著名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想为她的歌舞剧《吉斯梦妲》(Gismonda)定制一幅招贴画,但这个时候正值圣诞节,全巴黎几乎所有工作室的艺术家都关门歇业了,伯恩哈特询问有没有人在此刻还坚持工作,有人向她推荐了穆夏。伯恩哈特在看到穆夏的绘画之后几乎一眼就确定,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于是她邀请穆夏为她绘画了自己的海报。
在伯恩哈特影响力的助推下这些精美、繁复、华丽的招贴画让穆夏一夜成名。从此之后,他终于不用再为自己的生计奔波了。
这一年,穆夏34岁。从19岁到34岁,从貌似试图击破阶层天花板的倔强少年,到真正广受欢迎的画家,这条路,穆夏走了整整15年。
行文至此,你可能会觉得,穆夏是一个虽然很勤奋、但也很世俗、很爱钱的画家。但其实他不是的。1906年到1910年,已经功成名就的穆夏旅居了美国,在那里,他听到了自己的杰克同胞德沃夏克与斯美塔纳所创作的音乐,尤其是斯美塔纳的《我的祖国》:
Má Vlast (My Fatherland), symphonic poems (6), JB. 1: 112 - No. 2. Vltava (Moldau),Rafael Kubelik
在听这首曲子的时候,穆夏哭了。
他想起了他这漂泊坎坷的一生,他的梦想、他的故乡,他的祖国。
他觉得应该为自己那灾难深重的祖国做些什么。于是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捷克、回到了布拉格。
在那里,画了一辈子卖钱的招贴画的老穆夏公开发表声明说:“从今往后,我将为我的祖国和他的人民作画,不收取分文的费用。”
他此后闭关整整18年的时间,画出了20幅名为《斯拉夫史诗》的巨作,这组历史题材大型组画不同于穆夏以往的商业绘画,他用厚重的笔触、冷峻的色彩将捷克的历史生动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穆夏和赞助人也将组画捐赠给了布拉格市政府。
但如此献身于他的祖国的穆夏最终结局凄凉,1939年,捷克被纳粹德国所吞并,穆夏的犹太血统和民族主义热情使他成为盖世太保的眼中钉。当德军进入布拉格之际,穆夏是第一个被盖世太保逮捕的艺术家。在盖世太保的监狱里,穆夏罹患了肺炎,并最终病死在那里。
但穆夏的工作,最终没有白费,在相继忍受了德国和苏联的统治之后,1990年,穆夏的《斯拉夫史诗》终于得以在故乡捷克重见天日,而主持为穆夏这位国宝艺术家画展重新揭幕的,是捷克另一位传奇人物——作家和捷克共和国的首任总统哈维尔。
我记得,哈维尔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很少有幻想。但是我感到我此生有一种责任,我要为好的和正确的事情工作并努力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此生我能否改善某些事情,并亲见夙愿的实现。也许这两种结果都有可能。
只有一件事情我不相信:为一个好的事业努力是没有意义的。
我总觉得,哈维尔这段话与穆夏的一生,是冥冥中有种契合的,穆夏的人生,前期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晚年却把自己的经历不计成败利钝的投入到一项看似无望的事业当中去。这看似是矛盾的,但实则统一——一个人,总要先活着,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后再去追逐自己那个不灭的理想。而这一点,哈维尔或者穆夏,他们都做到了。
穆夏或者哈维尔,他们的都是各自所身处的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他们必须先让自己活下去、然后再让自己工作下去,而后才能去追寻心中的梦想与公益。
这人生的故事,与他们各自的作品一样,是伟大的。
这就是我为穆夏写的小传——当然,本文是“夹带私货”的,我想说,对那些理直气壮地追问我为什么要接广告开打赏,“你还缺这点钱吗?”的人,我同样理直气壮的说“当然缺”。我像独在异乡的穆夏一样,需要资助,也凭本事挣钱。
但我并不觉得这很可耻,有些人活着只是为了吃饭,而我吃饭是为了活下去,去看穆夏的画展,去写出更好的作品,去亲见一切美好的达成。
来源:海边的西塞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