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空像一块裹尸布,沉甸甸压着。脚下的石阶缝隙里钻出几株杂草,随即便被行人踩踏,成为一抹暗绿色的污渍。就连风,都卷着尘土的气息,让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次回来,小弟的态度明显与以往不同。原先,我只当作是父亲去世的悲痛;后来,我才从弟媳的只言片语里悟出,他是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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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
Young Writers
1
墓园里一切都是灰色。
天空像一块裹尸布,沉甸甸压着。脚下的石阶缝隙里钻出几株杂草,随即便被行人踩踏,成为一抹暗绿色的污渍。就连风,都卷着尘土的气息,让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次回来,小弟的态度明显与以往不同。原先,我只当作是父亲去世的悲痛;后来,我才从弟媳的只言片语里悟出,他是想要独吞下父亲的这套旧屋。小弟叫我回来就好生休息,父亲的后事由他来一手操办。我佯装没有猜出他这份心思,也就闲散地坐着,办白事时戴着布条,坐在火盆边烧纸钱。奔丧的人来来往往,或是哭天抢地,或是劝我们保重,往火盆里撒下一把纸钱,上一炷香。我用铁棍拨弄着盖住火星的纸钱,试图让火烧得旺一点。只见那浓烟滚滚向上钻,将父亲的遗像似乎也熏黑了几分。
小弟站在长棚前招呼客人,像一只耗子,灵活地穿梭在麻将桌间。弟媳记下每一个人的随礼,黑纸白字,不时和小弟咬着耳朵:“上次我们去赶了礼,这次却没来。”聊天声、洗麻将的哗啦声、孩子的哭声,白炽灯将夜照得亮堂堂。父亲信这些。他是一个老派的人,对小弟很严格,和我关系疏远。母亲去世之后他拒绝了小弟将他接过去同住的请求,仍一个人呆在旧屋里。谁也没想到,父亲竟突发脑溢血,悄无声息地走了。邻居见他几日没有出门,这才联系居委会通知小弟。我们都没有见着父亲最后一面。
从前挨训的时候我总会心里嘀咕,等父亲躺在病床上、再也说不动我时,我要将一肚子的气都还给他。可惜,父亲到死都没有让我如愿过一回。
过了几日,大棚撤下,丧葬公司和我们确认好了骨灰盒的样式和位置,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总算临近尾声。我用掉所有年假,这两周也刚好轮到孩子他爸将他接过去,微信聊天框安静下来。人多的时候,我将手机拿出来,却不知道该看些什么,只能佯装自己很忙碌地打字发信息,最后一个字也没有发出去。
小弟将父亲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中,工作人员盖上石板,再撒上几把土,便送完了父亲最后一程。大家万分悲痛,小弟更是哭得厉害,像是儿时没有吃饱,嚷嚷着要分走我那颗鸡蛋一般。几位亲戚连忙上前,扶住了哭得几乎虚脱的他。大概在他们眼中,没有落泪的我俨然一个不孝子孙。我借口上厕所,在灰色的墓碑间找寻那个熟悉的名字。
每回来墓园,都会生出一种死亡的错觉,觉得人生到头来就是这样。黑白照片,一个名字,几句话,便概括了无法重来的一生。
终于找到了——马勇敢,1990年—2024年,享年34岁。
2
马勇敢,这名字在我们那一届学生中颇为特别。老师们在第一堂课便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每回她被抽起来回答问题时,大家都会哄堂大笑。老师也跟着笑:“马勇敢,你要勇敢一些,声音像蚊子一样怎么行?”马勇敢从来不笑。她总是低垂着脑袋,刘海耷拉在额头上,似乎走到哪里,都带去一片阴影。班主任找马勇敢的父母谈话,劝他们和自家孩子好生聊聊,让马勇敢争取变得人如其名。问起为什么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马勇敢的父亲说,当初本来想要个男孩的,这名字大气。后来产检发现是个女孩,也照用了。生男生女都一样。马勇敢的母亲埋怨,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闷葫芦,整天阴沉沉的,又拉着马勇敢道歉,怪她给老师添麻烦了。马勇敢低着头,却不肯弯腰,这让她母亲脸上更挂不住了:“你这孩子,生来就是造孽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学学人家。”
马勇敢母亲的手刚好指向我。我看着眼前这个矮小又大惊小怪的女人,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又求救般地将目光投向了母亲。这次母亲来,是来找班主任换座位的。班主任是个年轻老师,和年级上对着干,偏要优生带差生。教导主任每瞧见她,都止不住叹气:“你这么管咋得行。要不是学校里缺人手,你早丢工作了。”和我一起坐的男生没有考大学的打算,总是在抽屉里藏许多“小浣熊”干脆面,自习课时嚼得咔吧作响。有时候他也吃“牛尾巴”辣条,辣油甩在了我的袖子上,回家免不了被母亲一顿好骂。我也找老师说过情况,老师握住我的手,言语恳切,走的时候又塞了一包小饼干给我:“你很听话,学习也刻苦,老师相信你是不会被影响的,还能带动身边人一起学习。”期末考试时我怎么也想不起圆锥曲线的公式,只记得同桌看得津津有味的地摊文学,最后考得一塌糊涂。母亲怒气冲冲地找班主任讨要说法,没想到来的家长太多,竟要排队。轮到我们时,她的余火也被灭得差不多了,又怨起我定力不够来。听了我母亲的来意,班主任很为难,说现在班里实在换不开,刚刚来的家长都想让自家孩子挨着学习好的学生坐。马勇敢母亲听了,刚出了办公室门又拐回来,说马勇敢可以和我坐同桌。“这孩子性格闷了点,但是绝不惹事。”母亲见是个女孩,也放心;班主任叮嘱我平日里和马勇敢多说说话,这事便定了下来。
后来马勇敢的性子一点没变,偶尔我们俩的胳膊肘撞在了一起,她会像触电般迅速收回。我在草稿纸上演算,马勇敢专心致志画着什么。我凑近一看,画的竟然是讲台上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数学老师。紧绷的衣服,拴得紧紧的裤腰带,银色的乐凯杯,活灵活现。注意到我的目光,马勇敢连忙捂住了本子,但动作过大,被数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你怎么不认真听讲?”我将草稿纸推了过去,把正确答案圈了出来,马勇敢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数学老师喋喋不休的训话:“根号二,这道题的答案是根号二。”
下课后,我想要将马勇敢的本子拖过来,她却死活不肯撒手。我恼了:“上课时是谁帮了你?”马勇敢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新学期伊始,年级上给每个人发了三个草稿本,不够用,没等到期中便写完了。母亲便将小弟所有用剩的纸张撕下来,拼凑成一本,再用牛皮纸包起来,看上去就和崭新的一样。马勇敢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她的本子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折磨,没有封皮,纸页皱巴巴的,卷着边,上面还沾了油渍。我翻看的时候得翘着手指,才能不碰到那些恶心的东西。
“你画得可真好。”我的手背一点点放下来。马勇敢羞涩地笑了,像是夜里的闪电突然划过天空,片刻之后便暗下来。她又伸出胳膊想要夺回草稿本。“你喜欢画画,是吗?”我感觉心脏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麻酥酥得疼。很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这种情绪大概是嫉妒。是的,我嫉妒马勇敢。
“不知道。”马勇敢似乎急了,脸颊也泛上可疑的绯红,探过身子,想要抢过本子。她的头发恰好凑到我眼下,我能看见她黑粗粗的发根和细小的头皮屑。班里的同学都说,她头发里藏了跳蚤。先前有一回,班里飞进了一只大蟑螂,无比肥硕,泛着褐色的光泽。大家下意识朝教室外跑去,又不想失了看热闹的兴趣,扒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男生半路刹住脚,拿起扫帚胡乱打,马勇敢本趴在座位上睡觉,被扫帚打了头,她睡眼惺忪,忽地伸手,蟑螂在她的掌心里炸开,长长的触须和细脚落在课桌上抽动着。她向我们招手,手心里乳白色和褐色的汁液从指缝间滴下。大家更不敢进去了,直到她清理完课桌和蟑螂的尸体,大家才一脸厌恶地走进去,似乎马勇敢比蟑螂更加可怕。后来,班里的流言便多了起来。
先前的同桌扭头笑道:“你靠那么近,也不怕跳蚤爬到你的身上。”周围的同学瞧过来,似乎我被马勇敢传染了,也变得脏兮兮。我下意识松了手,屁股向后挪,羞红了脸:“我身上没有跳蚤。”马勇敢捡起草稿本,有些茫然地望着我们,全然不明白其他人究竟在笑些什么。我反驳得越大声,其他人的笑声便愈发响亮,明晃晃,如窗外的阳光一般灿烂。原先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也跟着笑起来,打趣我,似乎全然忘记了我们之前的交情。在热闹的声响里,我觉得自己的眼眶变得湿热。看到我的眼泪,马勇敢这才有了反应:“我身上很干净。”
班主任进来了,见大家都围在我和马勇敢身边,神色有些欣慰。她刚接手我们班时便说,大家是一个集体,要互帮互助。但是大家都不领情,私底下男生们纷纷学她说话,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我偶尔瞧不过去,让他们别学了,他们又模仿着我的语气:“老师这么说也是为了我们好。”七嘴八舌,每一句都像是棒槌,将我捶入沉默里。但是面对班主任,大家仍不免心虚,只敢在老师转过身时挤眉弄眼,班会开始了。班主任说,帮扶计划很成功,就像马勇敢,现在已经融入我们班了。压抑的笑声像火山一样爆发。她让马勇敢上台来讲上两句,见马勇敢没有反应,又让大家掌声鼓励。前排的老同桌故意将手伸到了马勇敢眼皮子底下拍,低声道:“她还当我们是小学生吗?”马勇敢依旧没有动,班主任的笑容僵住了。“勇敢,你不想说两句吗?”马勇敢坚定地摇了摇脑袋:“我没有融入,老师你也没有。”笑声吐出了最后一点火星子,随后陷入了死寂。
自那以后,我和马勇敢便建立起一种特别的友情,或许也只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马勇敢在班会上的话让我身边清净了不少,原本和我关系不错的同学,见我泾渭分明地站在了马勇敢那边,不再和我挽着手去卫生间。我不在乎,我还记恨她们那时的笑,于是将所有的关切都转移到了马勇敢身上。我给她带画纸、笔刷,还有用了大半管的颜料。因为长时间未拧开,颜料盖子已经和管身连在一起。我们用开水泡,抠去发硬的颜料,再重新装满颜料盒。当我抓着马勇敢的手在画纸上留下手印时,马勇敢喃喃道:“真美。”“这算什么?”我深吸一口气,“闹着玩罢了。”“不,”马勇敢握住我的手,又印下另一个,“非常漂亮的色彩。”她的手很热,颜料在她的指腹处发烫。我夸她画得真好,应该拿给更多人看。马勇敢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后在墓碑上挂个二维码,来来往往的人就都能看了。”“说什么晦气话。”我不高兴地拍了拍马勇敢的头。
期末的时候,班主任让我在家长会上介绍学习经验。去教师办公室取作业时,听其他老师嘀咕,本来班主任的绩效保不住了,结果运气好,我考了年级第一,教导主任的态度也跟着大拐弯。母亲特意去理发店做了头发,还换了一身新衣服。父亲也破天荒送我和母亲去了学校,这是之前小弟才能享受的待遇。讲台下乌压压全是人头,我感到骄傲,尤其是在面对同学们嘲弄神色下掩藏不住的羡慕时。他们还在计较我和马勇敢的关系,认为我背叛了班里,如今加上成为了班主任的“走狗”,更是罪加一等。但他们的父母却眼巴巴盯着我,时不时瞪他们一眼,叮嘱其要向我学习,我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原来,好成绩除了取悦父母之外,还有这个用处。母亲微笑着点头,我每说一句话,她都要做出相应的动作来回应,似乎她也在讲台上站着。班主任慈爱地看着我,问我想考哪所大学、以后想做什么。这些问题被不同的人拎出来反复询问,再附上他们好心的建议,吵得我头晕目眩。
我的双手沾上了粉笔灰,刚刚顺畅的声音怎么也挤不出来。母亲用微笑无声地催促,班主任疑惑地瞧着我,其他人也盯着我,等待我说出那一个答案。美院,这是我头脑里下意识出现的答案。想起母亲没收绘画工具时哭泣的脸,我仿佛沉入了深海之中,钻入了成群结队的鱼群里,独自朝着与大部队相反的方向游去。母亲的微笑愈发焦急,班主任叫我不要害羞。我汗津津站着,所有的声音都在退去,有什么压在我的眼帘上,沉甸甸的。我用手一抹,这才发现是眼泪。腥咸的液体滑入了眼里,辣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班主任讪笑:“孩子紧张了,压力太大了。”我视线模糊地看见,母亲的笑容凝固了。我愈想要说出那个叫人满意的答案,身体便越不听使唤。在我不知所措时,马勇敢冲了上来,拉走了我。
她笨拙地拍着我的背,什么都没有说,厚重的刘海耷拉在额头上,盖住了几颗刚冒出的青春痘。马勇敢似乎对女孩子的东西不感兴趣,双颊在寒风里冻得通红,上面还有几道不小心画上去的黑印。往日我觉得她这副模样分外有趣,还自作主张地帮她擦干净,再抹上一层百雀羚,她一动不动地任我折腾。现在,我却越看越不顺眼,似乎她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故意嘲弄我,于是将方才的羞愤一股脑都甩在了她身上:“你干什么?”“你看起来很难受,我想你可能需要出来透透气。”“我没有难受,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马勇敢的眼睛像棋盘上的棋子儿一般黑白分明:“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不了。”“为什么?你分明也喜欢画画。”
画,画!我感觉太阳穴处的神经像是被马勇敢揪起来,狠狠地弹了一下。早上母亲特意为我煮的荷包蛋开始上涌,胃拧成了一团,我撑着栏杆吐起来。当酸水从喉头滑出时,眼泪也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你没有办法理解。”我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像是海上漂泊的船只,随着话语一起吐出的,是负罪感和快感,在看到马勇敢怔愣的神色时达到了顶峰,“毕竟你成天只知道画那些鬼画符,永远考不上大学。”
这便是我在高中时期对马勇敢说的最后一句话。
3
母亲回家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只叫我吃饭。她越沉默,我的心里便越忐忑。下学期再回校的时候,我的座位被单独摆到了最前排,班里也重新进行了分区。学校将我列为了冲清北的苗子,班主任更是草木皆兵,生怕周遭同学干扰了我学习,就连从前和我要好的同学课间来找我问问题,也被她叫走了。曾经宣扬的那一套教学理念,此刻被她全然抛诸脑后,绝口不提。她和教导主任的关系也密切起来,我常见他们一同去教职工食堂吃饭。我想,大抵是最初大家的不理解,彻底伤了她的心。优生怨她,差生被管得烦,两边都不落好。她将希望寄托在了我身上,似乎我就是她的命根子。最后的半年,每一天都被无限拉长,时间在起起伏伏的数字上跳动着,但串起来,却又快得不可思议。马勇敢的高考分数刚上二本线,她的父母大吵一架,最后让她自个儿看着办。我发挥失常,也没有圆母亲的愿望,只能念一个稍好的学校。母亲眼巴巴地盯着别家挂横幅:“我们家本也可以这么热闹。”
除了过年,我不再回家。母亲定期将生活费打给我,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也不过是寥寥数语的寒暄,言语间她总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提高一点嗓门,就会惊扰了小弟的学习。我头一回意识到,母亲给予我的爱并不是无偿的。不再看母亲的脸色后,大学的功课也变得索然无味。时而身体下意识地坐在书桌前,会神经过敏般地立刻起身。看到成绩时仍会懊恼,似乎做对了那道题目就会赢得人生。这好像是一种扎根骨髓的、近乎本能的反应。是不是在出生时母亲便篡改了我的基因,让我像一个战俘,无数的分数构成了人生的编码?我接了许多兼职,努力模仿其他人的生活,竞赛般地跟上时尚、打卡、拍照,定格的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生活在另一场楚门的世界中。母亲对我孩子气的反抗一无所知。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马勇敢。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做着怎样的工作?但是我最想知道的,是她还在画画吗?
想起她的夜晚,总是做梦。梦里她瞪大眼睛望着我,透亮的眼珠倏地变成了儿时的万花筒,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倒置。小弟一把夺过去,扔给了他的玩伴。他们嬉笑着,将万花筒传来传去,最后不小心掉在地上。万花筒摔坏了,绚烂停止了。父亲让我别放在心上,男孩子生性顽皮。我紧握着不再转动的万花筒,望向母亲,这是母亲买给我的礼物。她避开了目光。我质问她,为什么不帮我说话。她举起万花筒,摇了摇头:“你不理解。”在绚烂的光晕里,母亲的脸渐渐扭曲、变形,最后定格为我的面庞。我和马勇敢再次站在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教学楼的阴影吞食着我们。
梦醒了,我泪流满面。我尝试着联系马勇敢,但是文字信息删删减减,怎么都发不出去。打工间隙,瞧见同样留着刘海的人,总觉得马勇敢又站在了我面前。过年的时候,高中班长组织同学会,顺道看老师,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联系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母亲冷哼一声:“你去干什么?”我佯装没有听见,只将自己买的衣服摆出来,想着马勇敢会穿些什么,最后选了呢子大衣配铅笔裙。见了面后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可笑,马勇敢完全和从前一样,穿着棉服外套,踩着发灰的白鞋,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旧的同学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我满意地瞧见自己的打扮是最时髦的,和马勇敢目光相碰时,却不免心虚。我挽上她的手,马勇敢的身体僵住了。
我的笑容也僵了。我竭力活跃气氛,问起她最近在做什么。马勇敢说,她现在正在砂锅店打工,就在学校门口摆摊。我问她生意好吗,她低低地回答,还不错。我搜肠刮肚,说起自己情况时,不由脸红,又极力掩饰,假装自己在大学里过得不错。马勇敢很为我高兴,她说我现在气色好多了,身上的衣服也很合身。我脱口而出:“你现在还画画吗?”“画,当然画。现在时间多,下班之后就画画。”她瞧着我,似乎惊奇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马勇敢还在画画,没有被我当时的撒气影响,我想自己之后不会再梦到她了。当时分开坐以后,在无尽的学习间隙里,我常会有意无意地望向她,发现她还在画画;想起这个,便觉得她如今继续画画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了。但是,我却觉得情绪一点点沉入了胃里,反复咀嚼、消化,最后吐出一口酸水。
她怎么还在坚持画画?马勇敢从没有上过青少年宫,她甚至从没有拥有过一张专业的画纸。她的父母都是极普通的人,斤斤计较,老远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大嗓门,再往前走几步便可以瞧见他们走形的身材。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几日,马勇敢家的情况用鸡飞狗跳来形容都不为过。马勇敢的父亲问:“娃儿,你就一句话,你觉得自己读下去有前途不?”马勇敢没有应声。马勇敢的母亲说:“你这高中三年都白读了,当初就应该把你送到技校去。”马勇敢的邻居讲起这事,绘声绘色,仿佛他不是隔着墙角听来的,而是当时就在现场。其实他不讲,马勇敢的母亲也会把这事传得人尽皆知。她逢人便说,为了孩子教育付出了多少,最后什么都没有捞到,当初就不应该听老师的,让孩子继续读书。
马勇敢干活很麻利,刚回来的时候我便听砂锅店的老板娘说了。那个胖女人很喜欢马勇敢,听说我是专门来找马勇敢的,但她刚好不在,便特意请我吃了一锅番茄酥肉。女人说自己过生时,马勇敢还特意画了一幅肖像画送给她。她像展示珍宝一样拿出来,指着耳朵上的一颗痣:“她观察得可真仔细。”我附和着,不忍心告诉她颧骨和嘴唇的结构都是错误的。马勇敢没有接受过任何绘画训练,她绚丽的色彩配上不成比例的结构,有种莫名的滑稽感。或许她自认为是下一个凡·高,我揶揄地想,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班主任依旧是那副老样子,不过是镜片厚了一些。她挨个询问学生的情况,对那些前途敞亮的同学语气热切,仿佛她变成了学生。问到我时,她三言两语就带了过去,她提起,现在班级里都调成了单排座位,还单独拎出了两个重点班,每个月根据月考成绩调整座位。“之前还想着不放弃每一个学生。”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朝我的方向看来,似乎意有所指,“后来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天真。哎,真是人各有命。”我感觉自己的怒气正向上涌,像初春即将破土而出的新芽,凝聚成一股力量。她在怨我,她和母亲一样怨我!那一年冬日的沉重感再次如海啸般,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有人说了一句俏皮话,大家都笑起来,在沉重的笑声里,我也只能跟着笑。只有马勇敢没有动,像一个局外人,站在我们中间。班主任似乎这才发现了她,大声喊着马勇敢的名字,问她现在招呼客人有没有大声一些了。“勇敢,我本来以为你胆子小,结果是闷声干大事。听说你去干刷墙的兼职,却在上面画画,还倒贴了几桶油漆的钱,是不是?真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干这种事。”“哪种事?”马勇敢轻声问道。班主任愣了一瞬,我的笑容也变得真情实意起来。“你确实变化不少,”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马勇敢,目光转向其他同学,似乎在寻求认同,“活脱脱像另一个人了。好事,之后就不会受欺负了,你高中要是也这么硬气就好了。”“我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马勇敢心平气和地说,她的眼神里又流露出我熟悉的疑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将她拉来参加聚会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你自个儿当然感觉不到了,”班主任提高了声音,“你之后打算做什么,不会打算卖一辈子砂锅吧?”
“或许吧。老板娘说,生意好,老师和学生们都认我们家的口味,可能要开分店。如果开了分店,我就去另一个店里帮忙。”马勇敢如实交代道。她一点也没有作假,老板娘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当我一口咬下牛丸,嘴唇被烫了一下,老板娘兴高采烈地说要开第二家店了,她打算让马勇敢去当分店长。这是遇上贵人了。以马勇敢的性子,能有那么喜欢她的人可不多得。因为疼痛,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倒了一杯水,却也是温热的,完全无法缓解,只能吸着凉气,含糊地恭喜。
班主任笑着说之后一定常来捧场,又让其他人多多支持老同学的生意,她的目光落在马勇敢的手上,话却带着刺:“那真是可惜了,我本以为你是喜欢画画的。”“我喜欢。”“那真是太可惜了。”“可惜什么?”“你瞧你这手指,指甲盖里全是颜料,”班主任咂舌道,似乎很惋惜马勇敢现在的情况,“客人大概会投诉你吧。”“我的手很干净,”马勇敢将她的两只手都举起来,灯光穿过指缝,在手背上留下阴影,“也没有人投诉。”
关节突兀地隆着,残余的颜料深深嵌入她的指甲缝隙,像一幅微小的抽象画。我心里明白,这是长年累月的烙印,马勇敢果真如她所说的,一直都在画画。我不明白班主任为什么将矛头对准了马勇敢,以前她甚至对马勇敢多有照顾。或许是马勇敢不领情的态度刺激到她了。她说:“你这指甲盖可真脏。你怎么像从前一样不爱卫生呢?”
“做砂锅又不是要把指甲盖都伸进去搅拌,都戴手套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顺畅地冒出来,周围的笑声立刻像鸡被勒紧了脖子般停止了,“更何况,马勇敢的手很干净。她手指都洗皱了,你们没看见吗?你们先回忆一下自己上完厕所有没有洗手吧。”
沉默,比上学时等待老师抽问时更为安静。马勇敢的手被我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剧烈的心跳声,像是那年冬天她突然跑上讲台拉走我一般。当时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母亲赔不是的声音:“这孩子,关键时候净掉链子。”马勇敢的母亲也挂不住面子,暴怒声紧随其后,伴着班主任安抚的声音,像是奏了一曲交响乐。班里的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连头发丝怎么摆动都记得一清二楚。显然,他们觉得这比听我传授经验有趣多了。
我又感受到了熟悉的恶心感,像是要把五脏六腑统统吐出来,还给我的母亲。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把这周遭的空气全部吞入腹中,那股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弯下腰,吐出几口酸水,周围的声音重新喧哗起来。马勇敢的手掌落在我的后背上,一下接一下,沉稳而有序地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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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不知怎么竟然传进了母亲的耳里。母亲愤愤地叹着气:“出息不大,胆子不小。”父亲倒是劝她不要和我计较,孩子大了,管也管不住。他转过身让小弟好生学习的时候,却又拿我当起了反面教材。我在家里没呆上几日,便又离开了。临走前,马勇敢请我到砂锅店,我不好意思拒绝。到了后才发现等待我的哪是叙旧和热气腾腾的砂锅,分明是这些年她对我无声的苛责。她将画作整理为一册,慢慢地翻着,偶尔说上两句,笨拙地解释每幅画的创作契机,末了又要将画册送给我。我的口腔被烫得发麻,热汤包在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在马勇敢的目光下,我几乎落荒而逃,连这么多年的想念都忘了说。
来到另一个城市之后,我开始埋头工作。偶尔想起母亲,胃里似乎藏了个钟表,滴答地走着。我愈发不敢休息,被胃的蠕动催促着,向前赶去。半夜睡不着时,便将马勇敢送给我的画册翻出来,反复地摩挲。这些画的着色很奇怪,红色耀眼,像天边烧得正旺的云,以前我们喜欢趴在栏杆上闲聊,那时候的想法都是红色的;绿色柔软,叫人想到雨后的青苔,摸上去油油的;蓝色深沉,似乎一头扎进了深海,整个身体都成了盈盈的光。马勇敢画砂锅、砂锅店里的胖女人、进货的电瓶车、老顾客,还有无数张近似于我的肖像。灰色的耳朵、鲜艳的眼睛,我握着她的手,笑得如此轻盈。
我尝试着将画画捡起来,如同母亲牵着我的手,第一次将我领进了少年宫的大门。但是涂涂改改,颜色却变得浑浊。我呆愣地坐着,试图从画纸上找到过去的影子,电话却响了起来,我们小组的申报书又要重写。当我坐上部门经理的位置时,颜料已经拧不动了。我给马勇敢打电话,告诉她自己的近况,听到她由衷的祝贺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如同在心里演排了千万遍一样,我装作不经意地谈到,自己和某个画廊有联系,可以帮她办一场画展。马勇敢问,麻烦吗?我说,她只需要把作品寄过来就好了。
我联系画廊,选了地点,设计了灯光和墙面布置,就连制作海报和画册都亲历亲为。我满怀欣喜地装点着马勇敢的画展,却在将公众号推文发给她时遭到了当头一棒。马勇敢说,这不是她。“怎么不是你?”我焦急地踱步,又将推文里的描写念给马勇敢听:“这十年,困难重重,却从未阻挡她前进的脚步。绘画工具的开销时常让她手头拮据,为了购买一盒心仪已久的颜料,她可能需要节衣缩食好一阵子;身边的质疑声从未断过,家人担心她不务正业,劝她回归正轨,朋友也笑她太过痴迷。但绘画于她,已然是喧嚣尘世中的一片净土,是疲惫心灵的慰藉港湾,更是她一生都不愿放下的热爱。”马勇敢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这怎么会是我呢?”
我干巴巴地向她解释,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有时候文章需要增加一些抒情和夸张的表达。马勇敢说:“如果我给你带来了麻烦,那就不办了。”“怎么能说不办就不办?”我烦躁地环视着四周已经初具雏形的展厅,“这也不是麻烦,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马勇敢沉默了良久。正当我以为她已经默认的时候,她突然说道:“我画画,不过是让我自个儿高兴罢了。你办画展,是为了让谁高兴?”“当然是……”我刚想说是为了她,但是周围的墙面、画框、灯的颜色,分明都是我自己的口味。我哑然,胃像是被一双手慢慢地展开,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随便画吧,什么都好。”马勇敢挂了电话。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马勇敢。长时间的作息紊乱让我得了胃病,医生开了许多药。我问医生自己之前总是呕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医生习以为常地继续开单子:“如果不是吃坏肚子了,那大概是神经性的。”药片放在桌上,像是一小片淡淡的彩虹。我依旧做梦,光谱一样的颜色旋转着,如万花筒。
母亲还以为我和马勇敢关系要好,主动打电话时总热切地谈起她,说她扩张了砂锅店的铺面,还将附近的围墙都刷上了画。我默不作声地听着,直到母亲说得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泄气了,我也歇气了。
今年九月份,我在高中同学群里听说了马勇敢的死讯,平日里从未走动的人也变得热切起来,纷纷慰问,要去送礼钱。班主任甚至问到了我的头上,我那时在外地出差,没有赶回去,只是托砂锅店老板娘随了份子钱。老板娘声音哽咽着对我说:“就是一场意外,生命就没了。”
我将二维码挂在了马勇敢的墓碑上。几年前的画册,最终以这种形式出现。手机屏幕卡顿了片刻,再次变得清晰时,是两个绚烂的手印,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马勇敢,我真想马勇敢。
【作者简介】衡世敏,生于2003年7月,四川成都人;曾入选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在《诗刊》《四川文学》《星星》《青年作家》《安徽文学》《飞天》《青春》《厦门文学》等刊发表诗歌及小说若干;曾获野草文学奖诗歌组优秀奖;现就读于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选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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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青年作家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