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夏之交的夜晚,厂区宿舍楼里格外安静。丈夫小周的手机屏幕亮起,我看到一条消息:"明天老地方见,不要告诉家里人。"署名"小杨"。
疏远的心
春夏之交的夜晚,厂区宿舍楼里格外安静。丈夫小周的手机屏幕亮起,我看到一条消息:"明天老地方见,不要告诉家里人。"署名"小杨"。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
我叫章秀华,今年四十出头,是北方这座中型城市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女工。七九年与丈夫周志明结婚,那时他刚从技校毕业分到我们厂机修车间,我则是刚从农村招来的新工人。
那会儿正赶上国家刚刚恢复高考没几年,城里人都忙着补课考大学,厂里缺人手,就从附近农村招了一批民工。我是村里第一个吃上"公家饭"的姑娘,全村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初来厂里时,什么都不懂,操作机器手忙脚乱。周志明是师傅派来帮我调试机器的技术员,他手脚麻利,说话和气,慢慢地,我们就好上了。
一年后,我们领了结婚证。没有酒席,没有婚纱照,只在厂办食堂简单摆了四桌,同事们每人发了两块喜糖,一包花生。那时候,这样的婚礼已经算是很体面的了。
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住在集体宿舍的隔断间里,仅有十几平方米。一张铁架床,一个衣柜,一张小方桌,一个搪瓷脸盆架,就是全部家当。隔壁住着另一对年轻夫妻,中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晚上说话都得小声。
即便如此,我们依然甜蜜,周志明每次下班总会从食堂带回半个馒头或几块萝卜给我。那时他的眼里只有我,常说:"秀华,跟了我,受委屈了。"
我总是笑着摇头:"哪里委屈了?城里的楼房住着,厂里的饭菜吃着,每月还有固定工资,多好啊!"
那时候,我和周志明每月工资加起来六十多块,省吃俭用,也能存下二十来块。每到月底,我们都会拿着布票、油票、粮票,去国营副食店买东西。排队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为了买一两斤猪肉,天不亮就得去排队。一天的工钱也就两块多,买点肉也是很奢侈的事。
八十年代中期,厂里分了两居室的楼房,我们从集体宿舍搬了出来。那一年,我们有了儿子小东。周志明升了车间副主任,我也被提拔为织布组组长。生活蒸蒸日上,周末我们还能带着小东去百货商店转转,偶尔买个冰糕吃,那感觉,比现在的年轻人出国旅游还兴奋。
小东会走路后,我就让婆婆从农村来帮忙带孩子。婆婆是个勤快人,来了之后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在阳台种了几盆葱和辣椒。我和周志明能安心上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浪潮席卷而来。厂里效益下滑,我们的工资时常拖欠。车间里的大喇叭不再播放"全国学大庆"的口号,而是不断催促完成订单任务。周志明作为车间副主任,压力特别大,开始频繁出差,说是联系订单。
起初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小礼物,糖果、头绳、小饰品之类的,逢年过节还会买件衣服给我和小东。渐渐地,他变得沉默寡言,连话都少了。夜深人静时,我常听到他在阳台上抽闷烟,一支接一支。
"志明,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我劝他。
"没事,就是厂里情况不太好,订单少了。"他总是这样敷衍我。
半年前,我发现周志明不再碰我了。起初我以为是工作累了,可整整半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个会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会在看电视时搂着我肩膀的丈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总是心事重重的中年男人。
更让我担心的是,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身上有时会带着陌生的香水味。面对我的询问,他总是说是在外面应酬,沾上了别人的味道。
那晚看到手机短信后,我整夜无法入睡,脑海里全是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画面。我甚至想象她是什么样子—年轻、漂亮、有文化,或许是厂办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相比之下,我这个只有初中文化、整天在车间与机器打交道的普通女工,确实没什么吸引力了。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照例给周志明做了早饭——一碗稀饭,两个咸菜,两个老面馒头。这是我们这些年来雷打不动的早餐。
"今天又要出差?"我假装随意地问。
"嗯,去省城谈个订单,可能要两三天。"他头也不抬,埋头扒饭。
"跟谁一起去啊?"
"就是厂办的同事,你不认识。"他明显有些不耐烦。
"是不是姓杨的那个?"我故意问道。
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眼神闪烁:"你怎么知道?"
"厂里人少,都知道。"我强装镇定,心却在滴血。
周志明放下饭碗,匆匆穿上外套:"我走了,公交车要来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如刀绞。二十年的夫妻啊,难道就这样完了?我想起厂里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师傅,五十多岁了,抛弃结发妻子,跟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临时工跑了。当时我还对王师傅的妻子李大姐说:"要是我男人敢这样,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现在,我成了李大姐,而周志明,也走上了王师傅的老路?
那天下午,我在织布车间心不在焉,差点被飞梭伤到手。班长老孙见状,让我去休息室坐会儿。
"秀华,有心事?"老孙递给我一杯热水。
我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是不是厂里要裁员的事?"老孙压低声音,"我听说第一批名单已经出来了,咱们车间占了不少。"
我一惊:"裁员?什么时候的事?"
"这两天刚传出来的。听说周主任参与了讨论,你不知道?"
我苦笑着摇头。我这个当妻子的,连丈夫参与了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面说别的?
晚上回到家,小东正在做作业,婆婆在厨房里忙活。自从前年小东上了初中,学习压力大了,我和周志明商量后,让婆婆常住下来帮忙。
"娘,志明最近提过厂里要裁员的事吗?"我帮着婆婆择菜。
婆婆叹了口气:"他能跟我说什么?我是个老太婆,懂什么?不过这孩子最近是挺愁的,晚上睡觉都说梦话。"
"说什么梦话?"我心里一紧。
"听不清,就是念叨什么'对不起'、'没办法'之类的。"婆婆看了我一眼,"你们夫妻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没有,就是工作忙,说话的时间少了。"我勉强笑笑。
吃完晚饭,小东回房间继续做作业,婆婆去楼下和邻居大妈们唠嗑。我独自收拾厨房,想着周志明此刻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忽然,我做了个决定:明天请假,跟踪周志明,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第二天一早,我谎称身体不舒服,请了假。等周志明出门后,我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老式的墨镜和帽子,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他没有去车站坐长途车,而是乘了市内公交。我心里更加确定,他根本没有什么出差,完全是骗我的。
公交车在市中心医院站停下,周志明下了车。我赶紧也跟着下车,差点被车门夹到。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在站台等候,周志明快步走过去,两人打了招呼,一起进了医院。
果然是那个小杨!我心如死灰,却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进了医院,我躲在走廊拐角,看着他们坐电梯上楼。我等了一会儿,也乘电梯上楼,电梯停在五楼—肿瘤科。
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户,我看见周志明和那个叫小杨的女人正陪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老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周志明正倾身听老人说话,神情专注而恭敬。
我愣住了,这不是幽会的场景啊。
"您是来看病的吗?"一个护士走过来问我。
"哦,不是,我...我找人。"我慌乱地说。
"请不要在走廊逗留,影响病人休息。"护士严肃地说。
我只好离开,但心里更加困惑了。周志明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骗我说出差?那个小杨又是谁?
回家路上,我的心乱如麻。小区楼下,我看见婆婆正和几个老姐妹打太极拳。看我回来得这么早,婆婆惊讶地问:"不是上班去了吗?"
"不舒服,请假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是不是那个事?"婆婆欲言又止。
"什么事?"
"就是...志明要下岗的事。"
我一下子愣住了:"什么?志明要下岗?"
婆婆捂住嘴:"他没告诉你啊?昨天晚上他给他弟弟打电话,我无意中听到的。说是厂里先让管理层带头下岗,他主动请缨,换取车间多保留几个工人的名额。"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志明要下岗?他是车间副主任啊,怎么会...
那天晚上,我在家煎熬到深夜。终于,门锁转动,周志明回来了。他见我还没睡,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睡?"
"在等你。"我直视他的眼睛,"今天去医院了?"
他明显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你去了。"我索性摊牌,"那个小杨是谁?医院里的老人又是谁?还有,你要下岗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志明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你都知道了?"
"不全知道,所以我想听你解释。"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个老人是杨教授,我技校的老师,现在得了胰腺癌晚期。小杨是他女儿,厂办的新人,两个月前刚分来的大学生。我一直在帮他们联系专家会诊,安排住院。"
"为什么瞒着我?"
"我怕你担心。再说..."他顿了顿,"我马上就要下岗了,心里有愧,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和娘,还有小东。"
"所以你宁愿让我误会你在外面有人,也不肯跟我说实话?"我的声音哽咽了。
周志明抬起头,眼里满是疲惫和歉意:"秀华,我对不起你。这半年来,我一直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厂里不行了,我想过去南方打工,可又舍不得你们。后来杨教授建议我开个修理铺,说我手艺好,修机器的本事不会差。我去问过了,开店需要一笔钱,我们的积蓄不够..."
"所以你这段时间都在为这事发愁?"我打断他。
他点点头:"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更不想因为我下岗影响你在厂里的工作。小杨说她有亲戚在银行,可以帮忙贷款,所以我们经常见面商量。我知道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的。"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但也涌上一股委屈和心疼:"志明,咱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不能一起扛的?你这样一个人憋在心里,我多担心啊!"
"对不起,秀华。"他握住我的手,那是一双常年和机器打交道的手,粗糙而有力,"我答应你,以后有什么事都跟你商量。"
那晚,我们敞开心扉长谈到深夜。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改革大潮给普通人带来的焦虑和无力。周志明说,厂里的大型织布机已经落后了,南方引进的新设备效率高出好几倍。我们这样的国企迟早要改革,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求变。
"我想好了,下岗之后自己开个小修理铺,就在咱家附近的集贸市场。白天修电器,晚上修自行车,错开时间,多赚点。"周志明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
"行,我支持你。"我笑着说,"咱家还有五千块存款,应该够开店了。实在不够,我还有两只金手镯,是当年结婚时娘家人给的,一直舍不得用,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不用,不用。"周志明连连摆手,"那是你的嫁妆,不能动。小杨说她帮我申请了小额贷款,估计下周就能下来。"
提到小杨,我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那个小杨,真的只是帮你办贷款?"
周志明笑了,是我熟悉的那种憨厚的笑容:"傻婆娘,人家小杨有对象呢,是大学同学,在外贸公司上班。她帮我,纯粹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杨教授最近病情加重,医药费很紧张,我拿出了两个月的工资帮忙,她感激我,所以处处帮我。"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周志明这半年来不怎么上交工资,原来是贴补给了老师治病。我心疼他的善良,也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
"那你为什么...不碰我了?"我小声问道,脸上发烧。
周志明叹了口气:"我整天提心吊胆,害怕失业后养不起这个家,提不起那个劲儿。再说,看到你每天那么辛苦,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你操劳。"
我扑哧笑了:"净瞎想!你呀,就是心事太重,想太多。"
那晚,我们久违地拥抱在一起。窗外,厂区的路灯依旧昏黄,照着我们共同走过的二十年。新的变革即将到来,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彼此信任,就没什么可怕的。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帮周志明收拾工具箱,准备开店需要用的东西。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我们共同的未来上。
婆婆见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恩爱,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嘛,你们俩啥事都不会有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二十年的感情,哪是说断就断的。"
小东也察觉到家里气氛的变化,放学回来主动提出帮爸爸整理工具:"爸,听说你要开修理铺了?我可以放学去帮你看店!"
周志明摸摸儿子的头:"好啊,不过功课得做完。"
一周后,周志明办完了下岗手续,拿到了一笔不多不少的补偿金。加上小杨帮忙申请的贷款,凑够了开店的本钱。
我们在离家不远的集贸市场租了个小铺面,不大,却很亮堂。周志明自己动手刷墙、安装货架。我下班后也去帮忙,邻居们知道后,纷纷送来家里坏了的电器让周志明修,算是捧场。
开业第一天,我请了假去帮忙。令人意外的是,小杨也来了,还带着她父亲——那位杨教授。老人坐在轮椅上,脸色依然蜡黄,但精神比我上次偷看时好多了。
"周师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杨教授颤巍巍地递给周志明一个红包。
周志明连忙推辞:"老师,您这是干什么?我帮您那点忙不算什么。"
杨教授坚持道:"这不是谢你的医药费,而是祝贺你开业。我这辈子教过不少学生,就属你最有匠人精神。现在好了,你可以大展拳脚了。"
小杨在一旁补充:"对了,我爸的病有新进展,医生说可以尝试一种新的化疗方案,效果还不错。谢谢你,周叔叔。"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心里既感动又惭愧。我曾经怀疑周志明背叛我,却不知道他在默默无闻地帮助曾经的恩师,甚至拿出自己的血汗钱救人。这就是我的丈夫,一个普通而伟大的中国男人。
"志明,"我悄悄拉着他的衣角,"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傻瓜,"他笑着捏了捏我的手,"要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该瞒着你。以后咱们家的事,一起商量,好不好?"
我点点头,心里甜滋滋的。
那天的生意出奇地好,周志明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我在一旁帮着记账、找零,虽然忙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深夜回家,周志明数着当天的收入,笑得像个孩子:"秀华,今天纯收入一百多!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贷款就能还清了。"
"那是,谁让我男人手艺好呢!"我自豪地说。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患难见真情。在这个变革的年代,多少夫妻因为失业、压力而分道扬镳。而我们,却在误会和考验中,找回了彼此的信任和爱。
改革大潮中,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或许无法左右命运的波涛,但只要携手同心,就能在惊涛骇浪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蓝天。
婆婆常说:"好日子过好不难,难的是苦日子里不变心。"如今想来,确实如此。
我想,这就是人生吧,有起有落,有悲有喜。重要的不是你经历了什么,而是和谁一起经历。而我,很庸俗地希望,余生的路,都能有周志明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那晚,我枕着周志明的手臂睡着了,睡得格外踏实。恍惚中,我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拥挤的集体宿舍,那时的我们,贫穷却满怀希望。如今,我们中年了,生活给了我们不少打击,却也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
人世间最宝贵的,不就是这份相濡以沫的情感吗?
来源:月亮藏在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