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女大学生又来了,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眉头紧锁,像审犯人似的盯着我的小摊。
那个女大学生又来了,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眉头紧锁,像审犯人似的盯着我的小摊。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双手,心里直打鼓。
"九六年的夏天,对我这个四十岁的下岗工人来说,像一碗出锅前的稀粥,看不到半点儿希头。"我常这样回忆那段岁月。
东风机械厂全面裁员,我拿着可怜的三千块补偿款,用攒下的五百块钱,在卫星路师范学院门口支起了一个小摊,卖些煎饼、豆浆。
那时候,整个老工业区像被抽走了魂,工厂大门紧锁,曾经热闹的职工食堂冷冷清清。
我们这些"国企精英"一夜之间变成了"社会闲散人员",有的去开出租,有的去跑运输,我这个修了二十年机床的老师傅,却只会做几样拿手小吃。
那天早晨,天亮得早,我四点半就起来准备食材。
破旧的煤油灯照着简陋的厨房,儿子贾小军还在睡觉,我轻手轻脚地和面、切葱、调料。
六点多,学生们陆续出门,我的小摊前排起了长队。
突然,队伍中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大声说:"师傅,你这卫生条件也太差了吧?手套都不戴,案板也没清洗干净,这样做食品不合格!"
她名叫吴桂芝,师范学院食品专业大三学生。
周围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照在我脸上,有人悄悄退出了队伍。
我憋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感到无地自容,像风中的枯叶,随时可能被吹散。
"要讲究卫生,对得起学生们的信任啊。"她说完,扭头就走,留下我站在那里,像个被训斥的小学生。
"臭丫头片子,懂啥?老贾的煎饼可香了!"邻摊卖馒头的老刘嘟囔着为我打抱不平。
那天晚上,我躺在老小区的单元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屋里还摆着上个月拿回来的下岗证和工厂发的"光荣退休"纪念章,讽刺得很。
儿子贾小军刚中专毕业,在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工资不高,家里主要靠我。
为了保住饭碗,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骑着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了市场。
买了手套、消毒液,还添置了两块干净的菜板,把摊位收拾得干干净净。
"人是要有骨气的,"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再苦也不能没了尊严。"
一周过去了,那个女学生再没出现。
我却养成了戴手套做煎饼的习惯,案板也擦得锃亮,连调料瓶都贴上了标签。
七月中旬,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我正收摊,看见吴桂芝在雨中小跑。
她没带伞,抱着一摞书,用身体护着,瘦弱的肩膀被雨水打湿,头发贴在脸上。
我鬼使神差地跑过去,把伞递给她:"姑娘,用我的吧。"
她愣住了,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那您怎么办?"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
"我收完摊子就回家,不远,就住卫星路26号那个单元楼。"我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栋灰色的老楼。
雨水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
但心里却莫名温暖,像是找回了点东风机械厂老师傅的尊严。
第二天,她来还伞。
我正忙着给一位老太太装豆浆,听见她小声说:"贾师傅,不好意思啊,昨天多亏了您。"
她今天没戴眼镜,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才知道,她是从河北农村考出来的,家里还有弟妹要上学,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身体不好。
她平时做家教贴补生活费,那批评我的样子,倒像极了我那爱管闲事的老父亲。
"没事儿,举手之劳。"我摆摆手,递给她一张煎饼,"尝尝,今天加了新配方,葱花多,你尝尝咸淡。"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咬了一口,眉头又皱起来:"还是油太多了,对健康不好。"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摇摇头笑了。
这倔丫头,嘴上不饶人,心里倒是实诚。
此后,她常来买早点,却总爱挑三拣四:葱花太多了、面糊太稠了、油温不够。
每次她一出现,我的心就像十五的月亮,又圆又紧张。
"贾叔,你这面粉和豆面比例不对。"她总是一本正经地说。
"贾叔,你这擀面杖太旧了,木质容易藏细菌。"她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工具。
"小吴同志,我这小摊子经不起你这么改革开放啊!"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打趣她。
邻近摊位的小贩们都笑话我:"老贾,那大学生是不是看上你了,老来挑刺?"
我只是笑笑:"人家是专业的,咱得虚心请教。"
八月中旬的一天,天气闷热得厉害。
我擦着汗水,忙得脚不沾地。
突然看见桂芝站在摊前,脸色有些苍白。
"咋了?"我问道。
"没什么,就是有点头晕。"她勉强笑了笑。
我仔细一看,她嘴唇发白,额头上全是汗。
"你这是低血糖!"我连忙放下手里的活,从保温桶里倒出半碗热糊糊,"快吃点,垫垫肚子。"
她摇头:"不用了,我..."
"别磨叽,听师傅的准没错!"我硬塞给她,"这糊糊可是我早年在林场做过知青时学的,红糖、小米和大枣熬的,补气血。"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贾师傅,我不是故意找茬。"那天她站在我摊前,眼镜后面的眼睛真诚地看着我,"我学食品专业的,您摊子有潜力,但需要改进。"
她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改进建议:案板高度调整、调料分区放置、面糊配方优化,甚至连我站立的姿势都有建议,说是为了减轻腰椎压力。
"天爷,你这是要把我的小摊办成食品厂啊?"我笑着摇头,心里却有点感动。
她红了脸:"我的毕业设计是'城市小摊食品安全改良',您...您能当我研究对象吗?"
我一拍大腿:"行啊,不过得管饭!我这人好说话,就是胃口大。"
就这样,她每天来"指导工作"。
有时早上忙不完,就留到中午,帮我收拾摊位。
我按她说的调整,摊位焕然一新:案板分区明确,生熟分开;调料瓶统一换成玻璃的,贴好标签;灶台加了挡板,防油溅;甚至还添置了一个小型消毒柜。
学生们亲切地叫我"贾叔",生意越来越好。
小区里那些一起下岗的老同事,看到我的小摊生意红火,也纷纷来取经。
有一天,儿子贾小军放假回来,看到我的摊位焕然一新,惊讶地说:"爹,你这摊子比我们修理厂食堂还讲究!"
"那是!"我得意地扬起下巴,"有大学生亲自指导呢!"
儿子眼睛滴溜一转:"大学生?男的女的?多大年纪?"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女娃子,比你大不了几岁,挺有想法的。"
小军一脸狐疑:"您老不会被人骗了吧?现在骗子多着呢,说不定人家是想..."
"瞎说什么!"我打断他的话,"人家是正经学食品的,就是脾气倔了点。"
儿子摇摇头,嘀咕着去看电视了。
十月初的一天,电视里正播着当红的琼瑶剧《还珠格格》,小军突然冒出一句:"爹,那大学生长得好看吗?"
我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瘦瘦的,戴眼镜,说话直来直去的,倒是挺有灵气。"
小军神秘兮兮地笑:"爹,你该不会对人家有想法吧?"
我顿时老脸一红,抄起枕头就打:"小兔崽子,净胡说八道!"
那年中秋,我特意做了一笼豆沙月饼。
记得桂芝曾说过家乡有做月饼的习俗,但她在学校从来没吃过自家做的。
她咬了一口,眼睛亮晶晶的:"贾叔,您手艺真好!比外面卖的香多了。"
"你教的。"我憨笑着,递给她一个红皮笔记本,"记录配方用,省得天天问我。"
她翻开第一页,愣住了—里面是我歪歪扭扭写的感谢信:"桂芝姑娘,谢谢你让我重拾自信。老贾"
她捧着本子,眼圈有点红:"贾叔,其实是您教会了我很多。"
"我?教你啥了?"我不解。
"教会我即使生活再难,也要像您一样坚强,不向命运低头。"她轻声说。
那一刻,明月当空,秋风送爽,我突然有点想流泪。
原来被人尊重的感觉这么好。
那年冬天特别冷,早起的学生越来越少。
我的生意也受了影响,有时一早上只卖出去十几份煎饼。
桂芝依然每天来,却不再挑剔,反而常常帮我构思新品种。
"贾叔,我们可以做点热乎的小馄饨,冬天学生们爱喝汤。"
"贾叔,早上可以卖些热豆腐脑,加点香菜和油条碎,特别香。"
"贾叔,您的老式花卷配方特别好,为什么不多做些?"
在她的建议下,我的摊位添了一口小锅,专门煮馄饨和豆腐脑。
没想到,这一招果然见效,学生们冒着寒风也要来吃上一碗。
寒假前夕,她告诉我要回老家过年。
我特意早起,包了两斤她最爱吃的豆沙元宵,用干净的饭盒装好。
"回家给你爹娘尝尝,就说是师范学院门口的贾师傅做的。"我把饭盒塞给她。
"谢谢贾叔。"她接过饭盒,犹豫了一下,"过年您和贾军怎么安排?"
"他厂里放七天假,我们爷俩住一块,热闹着呢!"我挺起胸膛,"再说还有老邻居们,大家一起包饺子看春晚!"
其实,那是我媳妇去世后的第五个年头,每到过年,我和儿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家里没有女人,年味总是淡的。
日子如同小摊上的油锅,滋滋作响却温暖人心。
她毕业那天,我支起了平生最大的摊子,请她班上同学免费吃早点。
"贾叔,我考上研究生了,还在这儿上。"她举着录取通知书,眼里闪着光。
"那敢情好,我的小摊还能继续被你'指导'呢!"我笑道,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老邻居刘大妈看到这一幕,悄悄对我说:"老贾,这姑娘不错啊,懂事又有出息,你们爷俩挺喜欢她的吧?"
我只是笑笑,没接茬。
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桂芝研究生第一学期很忙,来的次数少了。
但每次来都会带些新点子:要么是新配方,要么是小摊的布局调整。
我按照她的建议,把摊位扩大了一倍,添置了遮阳棚和折叠桌椅。
学生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吃,小摊渐渐成了师范学院门口的"名店"。
九八年春天,她提议我们合伙开店,把小摊升级成"桂香斋"早点铺。
我犹豫:"你一个大学生,跟我这老下岗工人有啥好合伙的?"
"贾叔,这世上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互相欣赏、互相扶持吗?"她认真地说,"您的手艺加我的理论,天作之合!"
她画了店面草图:前厅放八张桌子,后厨分三个区域,墙上挂我们的"卫生保证"和"顾客意见簿"。
"我攒了两年家教钱,加上您的积蓄,够开一家小店了。"她眼里闪着光。
街坊邻居都笑话我,说我老贾有福气,勾搭上大学生。
我媳妇早年因病离世,家里就我和儿子相依为命。
儿子那会儿在汽修厂干得不错,听说我要和小姑娘合伙,电话里又是担心又是反对:"爹,您可别被人骗了,现在的年轻人精着呢!"
可我心里却踏实。
人到中年,很多事看得开了。
我欣赏她的执着和聪明,她欣赏我的诚实和坚韧,年龄和身份,不过是生活赋予我们的外壳罢了。
开业前一周,我们日夜奋战,刷墙、装修、置办设备。
我的老同事们也来帮忙,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老贾,你这店面朝南,采光好,可以多放些绿植。"
"小吴,你得在门口挂个大红灯笼,讨个彩头。"
"厨房的排气一定要做好,夏天闷得慌。"
开业那天,她穿着红裙子,鞠了一躬:"贾叔,以后请多指教。"
我不善言辞,只是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桂香斋"生意出奇地好,桂芝负责经营管理,我负责掌勺和产品研发。
我们的默契配合让小店迅速有了名气。
半年后,桂芝研究生毕业了,她婉拒了一家大食品公司的高薪聘请,决定全职经营"桂香斋"。
这天,我们关了店门,坐在后厨小憩。
她忽然问我:"贾叔,您当初为什么借伞给我?我那么刁难您。"
我想了想,笑道:"可能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闺女吧。"
"您有女儿?"她吃惊地问。
"本来有的。"我轻声说,"我媳妇怀着二胎的时候,难产,孩子没保住,她自己也走了。医生说是个女孩儿。"
她沉默了许久,突然拉住我的手:"贾叔,我爸去年走了,肺病。"
我顿时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看重食品卫生——她父亲可能是被环境或职业病夺去了生命。
"桂芝,苦日子都过去了。"我拍拍她的手,"咱们好好过明天。"
"嗯,好好过明天。"她擦掉眼角的泪,笑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充实地流淌着。
第二年,我们开了分店。
第三年,桂芝开发了一套标准化操作流程,打算做连锁。
第四年,我儿子结婚,她帮着操办婚礼,忙前忙后。
第五年,她终于叫我"老贾"而不是"贾叔"。
第六年,我问她:"桂芝,有没有想过找个男朋友?"
她笑笑:"有啊,就等您开口呢。"
我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老贾,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六年。"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咱俩合伙做生意很合适,做夫妻会更合适。"
"可我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惊讶地说。
"那又怎样?"她笑着说,"我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而且,我最喜欢你那双做煎饼的手,踏实可靠。"
那年冬天,我们领了结婚证。
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桌亲朋好友。
儿子一开始不理解,后来看到我们的相处,慢慢接受了。
他甚至开玩笑说:"看来我得叫桂芝'小妈'了,虽然她比我还小两岁。"
岁月如梭,转眼十年过去。
"桂香斋"从一家小店发展成了连锁早餐品牌,开遍了全市各大高校和写字楼。
那个批评我卫生条件的女大学生,成了我的妻子,也是"桂香斋"的灵魂人物。
常有人问我们怎么走到一起的,她总笑着说:"一开始我只是想帮他改进小摊,没想到改进了一生。"
而我则会接上一句:"她教会我做好煎饼,我教会她生活的滋味,都是熬出来的。"
那本红皮笔记本如今摆在总店最显眼的位置,里面记满了我们的配方和故事。
每当新店开业,我们都会亲自到场,讲述"桂香斋"的由来。
人生啊,就像那一锅煎饼糊,看似平淡无奇,但只要用心搅拌,细细调味,终会香飘四溢。
如今,我已过花甲之年,桂芝也步入不惑。
每天清晨,我们依然会一起准备面糊,第一锅煎饼总是我们自己吃。
"老贾,"她咬着煎饼,笑眯眯地说,"你这手艺,二十年如一日,真是绝了。"
我笑着摇头:"要不是你当年挑刺,哪有今天的桂香斋?"
窗外,新一代的大学生匆匆走过,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在桂香斋停留,开始新的一天。
而我和桂芝,则会继续我们的故事,在煎饼和豆浆的香气中,细数那些平凡而珍贵的日子。
来源:笑看红尘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