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至今记得那天，冬尾春初，村口的老杨树还没发芽，小区门口堆着过年剩的炮竹壳子，物业懒得扫，风一吹满地跑。我下夜班回来，电动车电量刚好见底，悄没声地停在楼下，就看见小李提着行李站在单元门口，手里拿着一沓纸，冻得发抖。

我至今记得那天，冬尾春初，村口的老杨树还没发芽，小区门口堆着过年剩的炮竹壳子，物业懒得扫，风一吹满地跑。我下夜班回来，电动车电量刚好见底，悄没声地停在楼下，就看见小李提着行李站在单元门口，手里拿着一沓纸，冻得发抖。

“大哥，能借住两天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李国强这么狼狈，平时见他不是西装革履，就是一身休闲名牌，虽然都是仿的。今天却只穿件薄夹克，领子竖着，里面是件起球的毛衣。我妹早就打电话跟我说了，他们离婚了，就是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妹妹抱着户口本，拎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头也不回地上了我的车。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哭，一路哭到我家，把我媳妇吓一跳。

“房子呢？”我问小李。

“什么房子？”他眼睛红红的，鼻尖冻得通红。

“你不是一直租着西区那套两居室吗？”

他摇摇头，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两根，抽出一根，发现过滤嘴都瘪了。他把烟塞回去，摇摇头，“房东要结婚，收回去了。”

那天我媳妇不在家，带孩子去她妈那了，家里空着一间客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进来了。

厨房里有点素菜，我热了个昨天的馒头片炒菜。小李却像饿鬼似的，三口两口就扫得精光。我这才想起来问：“你是不是很久没吃饭了？”

“昨天中午吃了泡面。”他眼睛盯着锅里剩下的菜渣。

我有点难受，赶紧把冰箱里的剩米饭和白水煮玉米翻出来，又开了罐父亲留下的老五粮液。酒是好酒，杯子却是医院里偷出来的一次性量杯，有一道道的刻度，看着怪不伦不类。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用它喝酒，死后这习惯也被我继承下来。

“小丽为啥跟你离婚？就因为你不买房？”酒过三巡，我开始问正事。

小李眼圈红了，不说话，拿袖子擦擦眼睛。那件夹克袖口已经发白，平时爱干净的他居然不嫌脏。

“她、她说，”小李喝了口酒，声音很小，“她说她受够了住着随时可能被赶出去的房子。”

“这我知道。小丽跟我说了。”

“还说…我不买房就是不爱她，不肯给她安全感。”

我拿筷子敲着桌子，筷子头碰到茶杯边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这个茶杯是前年村里杨大爷从云南旅游带回来的，普洱茶叶罐改的，很不错。“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一年零三个月。”

“要我说啊，小丽也蛮委屈的。”

“我买不起啊！”小李突然激动起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我有什么办法！谁不想买房？我工资就那么点，每次刚攒点，就得给我妈看病，不然连租房都租不起了！”

我知道他妈的病。老太太有糖尿病，前年摔了一跤，右腿截肢了。

楼道里一阵响动，是隔壁老陈回来了。他天天晚上下棋回来，走路浑身带风，从不爱关门，“咣”地一声巨响，震得我家门框上挂的全家福照片都抖了抖。照片里的小丽笑得可甜了，那是他们俩结婚第三年的春天，我花了100块请专业摄影师在村东头的杏花林给全家拍的。那张照片里谁也没穿什么好衣服，小丽甚至穿了件旧校服，但她笑得像朵花。

“当初说结婚，不是说房子重要，你们两口子齐心协力，日子总能过起来吗？”我问。

“那你不知道小丽最近变了多少。”小李哽咽道，“她开始嫌我妈拖累咱们。要不是我妈，咱们早都买房了。”

“那她是受你妈气了？还是？”

“没，我妈住医院，她去看过，但是…就是慢慢变了。”小李抽了抽鼻子，“每次走过售楼部，她就停下来看。一开始只是看看，后来就问我什么时候去看房，再后来…”

“我知道，她闺蜜佳佳搬了新房，大平层，四居室，老公做工程的，分了几套房。”

“对，从那以后她连笑都懒得笑了。最近她迷上短视频，说是要当什么博主，就天天抱着手机，看那些什么’婚姻要门当户对’、’嫁人一定要看经济实力’之类的视频。”

我叹了口气，给他倒满酒。

“我们小区有个人，老田，卖早点的，六十多了，那房子也是赶着房价便宜硬咬牙买的。结果老伴前年意外走了，留他一个，大冬天蜷在沙发睡觉怕费暖气钱。房子是买了，又有什么用？”

“我说过这些，可是她不听啊。”小李眼神里全是绝望，“我都想过跟她同归于尽了。最后她妈劝我，说算了，女人不就是图个安稳吗，你给不了，别耽误她。”

这时候我家老猫从沙发底下钻出来，是只花色的土猫，从垃圾桶边上捡回来的，脾气倔得很，平时都懒得动，这会儿却凑到小李脚边蹭来蹭去。

小李伸手去抱它，却被老猫朝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跳走了。血珠子沁出来，他愣愣地看着，也不擦。

“去洗洗。”我递给他创可贴。我没说的是，这猫平时最恨的就是他。每次他来家里，这猫就钻沙发底下不出来。今天倒是破天荒。

他在卫生间待了好久，回来时眼睛更红了。“我还是一直不明白。”他端起杯子，有点抖，杯子碰到槽牙，发出磕碰声，“我知道买不起房是我的问题，可是…可是我真的尽力了，为什么这还不够呢？”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小丽想要房子，想要安全感。”

“那我想要的呢？”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倔强，“我想要我妈好好活着，我想要小丽陪我一起熬过去，我怎么就得不到呢？”

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喝酒。某种程度上，我是能理解我妹妹的。我们老家这边，女孩子都是要看男方有没有房子的，哪怕是老房子。无房男性，不管其他条件多好，在相亲市场都是滞销品。结了婚的，不趁早离婚，就真是赔了青春又折寿。我妹妹生得好，长得漂亮，在服装店当导购，工资不高但架不住长得标致，追她的人多了，耐何看上了小李这种实诚人。

“我没想到会这样，十年…十年就这么没了。”小李喃喃道。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后来我收到了小丽和李国强正式离婚的消息，是在过年前，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超市打折，家里囤了一堆年货，小李帮我搬进来，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喊疼。那之后小李直接在我家住下了，媳妇儿也没说什么，反正客房空着，他也不麻烦人，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回来还洗碗刷锅。这人平时看着斯斯文文，干起活来倒是挺麻利。

“你这是上哪去了？都快十点了。”那天晚上我看他满身泥土回来，很是诧异。

“去给人卸水泥了，一麻袋10块钱。”他搓着发红的手，脸上全是灰。

“你不是在货运公司上班吗？”我蹙眉。

“白天上班，晚上…额外赚点。”他躲闪着眼神。

我心里一沉，不会是沾上什么非法营生了吧？最近电视上老播赌场被抄之类的新闻。

“千万别乱来啊！”我有点着急。

“没有没有，”他挥手，“就是多做点零工。”

那段时间，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本每天下班总要冲个澡，弄得香喷喷的人，现在身上总有股混合着汗味和建材味道的怪味，脸也晒黑了，手上全是老茧。

春节前后，关于小丽的消息就多了起来。听说她搬回娘家没多久，就跟家具城老板儿子谈上了，那家伙比她小两岁，家里条件好，有套复式楼，听说都准备谈婚论嫁了。我没敢告诉小李，但我怀疑他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最近越来越沉默，常常一整晚不说一句话。

过年那几天，我们院里串门时，时不时看到他远远站在路灯下抽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某一处，像在思考人生。

正月十五刚过，村里就忙起来了。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总看见小李不在。问他干嘛去了，他支支吾吾说是跟同事聚会。我也懒得多问，离了婚的人嘛，借酒消愁也是常事。

直到那天，也就是正月十八，我下班回来，发现楼下围了一堆人。起先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停了电动车跑过去，挤进人群一看，居然是小李，手里拎着酒和礼品，面前还停着辆出租车，后备箱塞满了行李。

“大哥！我来接小丽回家！”他冲我嚷道，声音中透着股兴奋劲儿。

我当时就蒙了。小丽不是正跟那家具城的谈得火热吗？怎么可能跟他回去？更何况，他们已经离婚了啊！

“李国强，你清醒点！”我压低声音，怕周围人听见笑话，“你跟小丽已经离婚了，她现在有对象了。再说了，回哪门子家？你不是一直租房吗？”

小李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户口簿、房产证还有地契。

“我买房了。”他咧嘴笑道，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了，整个人容光焕发，“三室一厅，电梯房，南北通透，小区绿化率百分之四十，有游泳池，有健身房…”

“你哪来钱买房的？”我惊愕不已。

“我卖地了。”

原来，小李老家在偏远山区，家里有几亩薄田，祖辈传下来的，一直没人管。前些年村里通了高速，那几亩地的地段突然变得炙手可热，去年底赶上征地，一亩赔了三十多万。他瞒着所有人，把信息藏得死死的。他说，他想给小丽个惊喜，等拿到赔偿款，直接买房给她。

“我早都想明白了，与其租房，不如先买房，再慢慢挣钱给我妈看病。”他傻乎乎地笑着，眼中闪烁着光芒，“我那会儿老想着先给我妈治病，有了小丽在，日子怎么过都行。可我忘了，小丽也是有梦想有追求的人啊。”

“可是…”我不忍心打击他，但又不得不说出残酷的现实，“小丽已经有对象了，人家都准备结婚了。”

他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绽放开来，“没事，我就是来见见她，把房产证给她看看。”

“你这是何必呢？”我叹了口气。

“十年感情，不能说散就散啊。”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像个固执的孩子，“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李国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答应的事，再难也会做到。”

我张了张嘴，本想再劝，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拎着东西上了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往小丽娘家，那是距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区。我没跟去，但是听我媳妇说，那天晚上小区门口闹得沸沸扬扬，小丽最后还是见了他，两人在小区外的长椅上聊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正准备上班，敲门声响起。打开门，是小李，身后站着小丽，两人都提着行李。

“大哥，我们想请你去吃个饭，谢谢你这段时间对国强的照顾。”小丽的声音有点哑，但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哭过，又好像很开心。

我一时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替他们高兴还是担忧。

饭桌上，小丽终于讲述了那天的全部真相。原来她和家具城老板儿子根本没谈恋爱，那只是她闺蜜故意放出的烟雾弹，想看看小李是不是真的爱她。离婚后，她日夜思念小李，却拉不下脸来主动联系。

“我那天晚上见到他，看到他手里拿着房产证，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心疼。”小丽眼中含泪，握着小李的手，“他的手上全是老茧，脸晒得黑黑的，瘦了好多。他跟我说，为了多挣钱，他经常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晚上睡地铁站。”

小李不好意思地笑笑，摸了摸鼻子，“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想快点攒钱，买个房子，给你安全感嘛。”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地是什么时候卖的啊？”

“去年七月。”小李回答。

“那你们十月就离婚了…”我皱眉。

小丽惊讶地看向他，“你七月就…”

小李支吾着，终于承认：“其实我早就在筹钱买房了，只是一直瞒着你，想给你惊喜。本来打算今年五月交房，谁知道你先跟我离婚了…”

小丽呜咽一声，扑到他怀里。

“我不该那么急着…我以为你是真的不想买房，我以为…”

“没事的，我懂，女孩子嘛，都想有个家。”小李拍着她的背，眼中泛着泪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看着这一幕，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无奈。人生啊，就是这么曲折。如果当初他坦白一点，如果小丽再多点耐心，或许就不会有这一出离婚又复合的戏码了。

后来，小李和小丽补办了婚礼，搬进了那套小区房。小丽把之前攒的钱拿出来，加上小李工资的一部分，专门租了套带电梯的房子给小李妈妈住，离他们家近，方便照顾。生活，似乎重回正轨。

去年冬天，我去他们家做客，发现客厅里挂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在新房门前的合影。照片下面摆着个相框，里面是他们的离婚证，被裱了起来。我觉得奇怪，问小李为什么要把这个不愉快的东西摆出来。

小李笑着说：“这是我们的教训，也是给彼此的提醒。婚姻不是为了房子，房子是为了婚姻。”

小丽在一旁点头，轻声道：“我们差点因为物质的东西，错过了最重要的感情。”

窗外，小区里的树木随风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投射在地上。他们家阳台上晾着的衣服随风摆动，一红一蓝两件T恤并排挂着，像是在跳舞。

我很少看到他们那么幸福的样子，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对于婚姻来说，房子固然重要，但远不如两个人的真心和坚持。毕竟，真正的家，是人心连着心的地方。

而那封地契，不过是打开心门的一把钥匙罢了。

后来，小李的母亲病情好转了不少，小丽辞掉了服装店的工作，在家开了个网店，卖些手工艺品，收入竟比之前还要好。我偶尔去他们家，总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他们的笑声。

小区门口有棵老榕树，树干上钉着个信箱，里面塞满了小区居民的心愿纸条。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了小李写的：

“希望老天爷保佑，让我和小丽这辈子再也不要因为房子离婚了。”

旁边，小丽歪歪扭扭地加了一句：

“希望老天爷保佑，让我和国强不管有没有房子，都能白头到老。”

风起，树叶沙沙作响，那些纸条在风中微微颤抖，像是生命本身，脆弱却坚韧。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