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夜深人静,父亲蹲在桶边,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碎纸,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砖与梦
我把准考证撕得粉碎,扔进院子的垃圾桶。
夜深人静,父亲蹲在桶边,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碎纸,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我叫周建国,一个普通的北方男孩。
八七年夏天,我的人生似乎被一张中考成绩单判了死刑。
那时候,考不上高中就意味着彻底与理想告别,就像村里人常说的:"书念不好,一辈子打窝头。"
我们家住在河北省一个叫杨各庄的小村子里,青砖灰瓦,矮墙小院。
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乘凉,冬天挡风,就像我父亲一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
父亲周大勇是生产队的砖厂工人,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总有抹不掉的红砖泥。
母亲在公社食堂帮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披星戴月回家,围裙上总有菜汤油渍的痕迹。
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取名"建国",寄托着一代人朴素的爱国情怀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家境虽不富裕,但在我读书这件事上从不含糊。
"娃儿有出息,全家都有盼头。"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
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中游,不算差,但也不够拔尖。
那个年代的中考,是许多农村孩子命运的分水岭。
考上高中,就有机会走出农村;考不上,就早早地投入到生产队的劳作中去。
记得考完最后一科那天,我心里就打起了鼓。
试卷上那些复杂的方程式和几何证明,像天书一样让我望而生畏。
成绩公布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去学校。
校门口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期待和紧张。
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分数时,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差了整整十五分,连最普通的高中都无缘了。
父亲站在我身后,看到结果后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一句责备的话。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
村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东方红》,那熟悉的旋律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晚饭时,母亲煮了我爱吃的荷包蛋面,但我一口也吃不下。
"建国,去工地干两年也好,长长见识。"父亲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我碗里,声音里的失落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躲进屋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夜深人静时,我偷偷拿出准考证,一寸一寸地撕碎,仿佛这样就能撕碎那个不堪的成绩。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带我去了县城的建筑工地。
他说工地上正缺人手,让我先干着,等机会再说。
七月的太阳像一团火球悬在头顶,工地上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呛得人直咳嗽。
我跟着一群大爷大叔搬砖,往返于砖堆和施工点之间。
一趟下来,汗水湿透了背心,晒得发烫的红砖烫得手生疼。
中午休息时,工友们席地而坐,就着咸菜啃馒头,大碗喝茶水解渴。
他们谈论着家长里短、生产队的事,偶尔聊聊电视里演的《西游记》。
我默默坐在一旁,感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第一天下来,我的手上起了血泡,腰酸背痛得直不起身。
父亲给我涂了一些药膏,说:"慢慢就习惯了。"
工友们麻木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这就是你未来几十年的日子。
就这样,我开始了工地生活。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扛水泥、搬砖块,直到太阳西沉。
一周下来,我的皮肤晒得黝黑,手上的茧子一层又一层。
傍晚收工,工友们排队去工棚领工钱。
我跟在队伍后面,心想着这几天的苦干能值几个钱。
工棚是用木板搭的简易房,里面放着一张旧办公桌和几把破椅子。
当我走进去时,看见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后,正低头记账。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左腿似乎有些不便,斜放在一边。
"小周,这是我儿子,刚来工地干活。"父亲推了我一下,介绍道。
"你好,我叫周素华,负责这里的工资记录。"她抬头时,我看见了一双明亮得不符合这环境的眼睛,像是蒙了灰的星星。
她的声音很柔和,不像其他工人那样粗犷。
"周建国。"我低声应道,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父亲小声告诉我:"素华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因为一场车祸才来这里工作。"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好奇。
在这满是汗臭和水泥味的工地上,她就像一朵不经意间绽放的小花,格格不入却又顽强生长。
那天晚上,我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头顶上的电灯泡发出微弱的黄光,照着工友们劳累一天后的鼾声。
我想起周素华的眼睛,想起她纤细的手指在账本上划过的样子。
"怎么,第一天就想家了?"隔壁床的老李递给我一支"大前门"香烟。
我摇摇头,没接:"不会抽。"
"没出息!"老李笑骂一句,"男人早晚得学会抽烟喝酒,不然怎么在工地上混?"
我翻了个身,没接话茬。
第二天一早,我们照常开工。
我被分配去搬运砖块,从货车上卸下来,堆到施工区域。
太阳越升越高,热浪蒸腾着地面的尘土。
中午休息时,我找了个阴凉处坐下,掏出干粮正要吃,忽然看见周素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建国,吃这个。"她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绿豆汤,上面还飘着几片薄荷叶。
"谢谢。"我有些受宠若惊,接过来小心地喝了一口。
绿豆汤是凉的,甜中带咸,解暑又解乏。
"你中考差了多少分?"她在我旁边坐下,直接问道。
"十五分。"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脚尖。
"我那年高考,差了三分没考上师范大学,只能读师范专科。"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抬头看她,没想到她会和我说这些。
"所以我懂那种感觉。"她望着远处正在施工的楼房,继续说,"但人生不止一次考试,也不止一条路可走。"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动。
周素华比我大七岁,已经二十四岁了。
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的姑娘大多已经成家立业,而她却独自在工地上做代班工作。
"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如果你想学的话。"临走前,她这样说。
从那天起,我工作更加卖力了。
不仅是为了多挣些工钱,更是为了能早点收工,去周素华那里报到。
每天下午五点,工人们陆续来报工时,我总是第一个去。
帮她整理工具、打扫工棚,然后坐在一旁看她记账。
周素华的字写得极好,笔画工整有力,账本整洁得不像是在这满是泥灰的工地上记的。
她告诉我,她是学语文的,本来想当一名语文老师。
"为什么不去当老师?"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她。
"左腿残疾了,站不了太久,学校不要。"她轻描淡写地说,手上依然有条不紊地记着数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递给她一杯水。
慢慢地,周素华开始教我一些东西。
先是教我核算工程量,计算每个工人的工作量和应得工资。
"会算账很重要,"一天晚上,她留我下来加练,"脑子不用,会生锈的。"
我专心致志地跟着她学习,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笨。
有时候她还教我一些语文知识,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工地上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白天,我和其他工人一起流汗干活;晚上,我在周素华的指导下学习。
她从宿舍带来了几本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自传三部曲》、《红岩》等。
"这些书都很好,特别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应该看看。"她把书递给我,眼睛里闪着光。
于是,我开始在煤油灯下读保尔·柯察金的故事。
那个瘫痪在床却依然顽强生活的青年,仿佛就是我眼前这个残疾却依然坚强的女子。
工地上的其他工人开始取笑我,说我是"跟着女先生念书的小书生"。
我不在乎他们的嘲笑,反而更加努力地学习。
周素华看出了我的进步,脸上常常露出欣慰的笑容。
"建国,你很聪明,不应该一辈子在工地上。"一天晚上,她认真地对我说。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像是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明。
但好景不长。
九月的一天,工地来了几个醉醺醺的客人,是工头陈师傅的朋友。
他们嚷嚷着要陈师傅请客,还说要看账本,看工地赚了多少钱。
"小周,你把账目给我看看!"陈师傅醉醺醺地闯进工棚,声音粗鲁地吼道。
周素华拿出账本,陈师傅胡乱翻看几页,突然拍桌大怒:"这里算错了!少了好几个人的工钱!"
"没有错,我每天都核对两遍。"周素华声音平静,但我能看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是错了!"陈师傅指着一行数字,含混不清地说,"这里少了!"
我凑过去一看,明白了怎么回事。
陈师傅想少发几个临时工的工资,借口说账算错了。
"账没错。"我站了出来,递上自己偷偷复核的数据表。
陈师傅一把夺过纸张,撕得粉碎:"小毛孩懂什么!"
他转向周素华,声音压低:"素华,大家都不容易,你就通融通融。"
"对不起,陈师傅,工人的血汗钱我不能动。"周素华坚定地说。
陈师傅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摔门而出。
工棚里一时间静得只剩下煤油灯的噼啪声。
"你不该惹他。"周素华轻声说,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担忧。
"可那是工友们的血汗钱。"我觉得自己做得对。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工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同情,有担忧,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陈师傅直接宣布,我不用再干活了,说工地人手足够。
父亲知道后,愁得一晚上没合眼,抽了一整包"大前门"。
"建国,你咋这么不懂事呢?好不容易有份工作,就这么丢了。"母亲从家里赶来,又急又气。
"妈,那是不对的事,我怎么能看着不管?"我倔强地说。
"傻孩子,这世道,哪有那么多对的错的?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母亲唠叨着,眼里含着泪。
我被父母带回了家,整天无所事事,心里却惦记着周素华。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工地上,会不会受欺负?
账目还有没有人帮她核对?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父亲回家时脸上有了笑容。
"建国,叔叔在技校有个名额。"他掏出一张报名表,"去学建筑制图吧,比搬砖强多了。"
原来父亲这些天一直在托关系,找到了县里建筑技校的一个名额。
虽然不是正规的中专,但总比没学上强。
我惊喜地接过报名表,心里却还惦记着工地的事。
"爸,我能去工地一趟吗?我想和周素华说声再见。"
父亲犹豫了一下,最终点点头:"去吧,别惹事就行。"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工地。
工人们正在忙碌,看见我,都友好地打招呼。
我径直走向工棚,推开门,却发现里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
"周素华呢?"我问道。
"小周啊,她回老家了。"妇女头也不抬地说,"听说是家里有事。"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没能道别,没能说一声谢谢,甚至没能问她家在哪里。
正当我转身要离开时,妇女喊住了我:"等等,小周临走前留了个东西给你。"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递给我。
我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拆开。
里面是一套绘图工具,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行工整的字:"别辜负了这双手,还有这颗心。——素华"
笔记本里记满了各种制图知识、数学公式和文学摘抄,字迹清秀工整,显然是周素华精心准备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就这样,我带着周素华的礼物和嘱托,开始了技校的学习生活。
技校的学习并不轻松,但相比工地的体力劳动,这已经是一条更好的路。
我把周素华教给我的学习方法运用到制图课上,进步飞快。
老师们都很惊讶,说我有天分。
其实,我知道这不是天分,而是一个人用心的教导和另一个人刻苦的学习。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我从技校毕业,成为一名初级制图员,被分配到县建筑设计院工作。
工资虽然不高,但比起当年工地上的搬砖工,已经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未来的可能性。
工作之余,我继续自学,考取了建筑工程师资格证。
这期间,我试图打听周素华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我只知道她应该是回了老家,却不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
时光荏苒,转眼十年过去。
我已经是省建筑设计院的骨干设计师,参与设计了多个重点工程。
1997年的一天,我接到一个农村学校改造项目。
出差途中,我路过当年工作过的那片工地。
记忆里的工棚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漂亮的住宅小区。
我站在小区门口,回想起当年那个炎热的夏天,那个跛足却坚强的姑娘,和她明亮如星的眼睛。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是回到家乡当了老师,还是继续在某个工地上记账?
我决定去找找她。
虽然线索很少,但我记得她曾经提到过,她的家乡在一个叫"杨柳镇"的地方。
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在省内找到了这个小镇。
小镇不大,一条主街贯穿南北,两旁是低矮的平房和小店铺。
我先去了镇政府询问,但没人知道周素华这个人。
正当我失望地准备离开时,一位老校长告诉我,镇上的小学确实有个姓周的女教师,是几年前从外地回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顺着老校长的指点,我来到了镇小学。
学校不大,几栋低矮的教学楼围成一个小操场。
正是放学时间,孩子们背着书包,叽叽喳喳地往外跑。
我站在校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虽然十年过去,她的样子有了变化,但那微跛的步态和端正的姿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素华老师——"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周建国,当年在县城工地上跟您学习的那个落榜生。"我走上前,声音有些哽咽。
她的眼睛慢慢睁大,然后笑了起来:"建国?真的是你?"
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坐下,十年的光阴在一碗面前慢慢展开。
原来,她离开工地后回到家乡,考取了特岗教师,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她问我,眼中依然是那种关切和期待。
我告诉她我成了一名建筑师,还拿出了自己设计的作品集给她看。
当她翻到每张图纸角落里那个小小的"SW"字样时,眼睛亮了起来。
"这是...我的名字缩写?"
我点点头:"每座楼都有您的名字,因为如果没有您,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她的眼眶红了,轻轻地说:"我只是推了你一把,路是你自己走的。"
"不,您给了我希望和方向。在那个最黑暗的时刻,是您让我看到了光明。"
我们聊到很晚,分享着这十年来的喜怒哀乐。
临别时,我问她:"素华老师,您的学校需要修缮,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吗?"
她想了想,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有一个图书室,让孩子们有更多的书可以读。"
三个月后,杨柳镇小学的新图书室落成了。
宽敞明亮的空间,墙上是孩子们喜爱的卡通形象,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
落成仪式上,周素华站在我身旁,眼中含着泪水。
"谢谢你,建国。"她轻声说。
"不,应该是我谢谢您。"我真诚地说,"是您教会我,人生不只有一条路,关键是不放弃希望,不辜负自己的双手和这颗心。"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架上,也洒在我们身上。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工棚,在煤油灯下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心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如今,我已经实现了当年的梦想,而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指引的人。
每当我设计一座新的建筑,我都会在图纸的角落里写下"SW"这两个字母。
就像把那个炎热夏天里的光芒,镌刻在每一块青砖里,让它们永远闪烁。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在黑暗中找到光明,然后成为别人的光。
人生如同一座建筑,需要一砖一瓦用心搭建。
而最重要的那块基石,往往来自于一个人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伸出的手。
来源:MarieClar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