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4月26日上午10时,圣伯多禄大教堂外,一群人静静聚集在罗马圣母大殿的台阶上。他们每人手持一朵白玫瑰,在春日阳光下低头默哀,为一位“如父亲般”的人物送上最后的告别。这些悼念者大多并非教会高层或政要,而是社会中被边缘化的群体——贫困者、无家可归者、服刑
2025年4月26日上午10时,圣伯多禄大教堂外,一群人静静聚集在罗马圣母大殿的台阶上。他们每人手持一朵白玫瑰,在春日阳光下低头默哀,为一位“如父亲般”的人物送上最后的告别。这些悼念者大多并非教会高层或政要,而是社会中被边缘化的群体——贫困者、无家可归者、服刑人员、跨性别者、移民与难民。对他们来说,这位教宗不仅是信仰的象征,更是现实生活中极少真正关心他们的人之一。
他的名字是“方济各”。
2013年3月,当教宗本笃十六世因健康原因退位,世界迎来天主教历史上首位来自南美洲的教宗时,很多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白烟升起之后,圣伯多禄广场传来了一个温和的拉丁名字:“豪尔赫·马里奥·贝尔戈利奥”(Jorge Mario Bergoglio)。
方济各教宗出身平民家庭,是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位铁路工人家庭的五个孩子之一,祖上是来自意大利的移民。他年幼时因肺病失去一部分肺叶,此后只能用半个肺呼吸,说话的声音始终很温和。时间回到1954年,豪尔赫·马里奥·贝尔戈利奥在与女孩约会的途中,突然迈进了一间礼拜堂,他说进入圣殿后的感觉好像是“内心被什么人抓住了”似的,他还说:“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必须当神父。”这位年轻的化学技术员随后加入了大名鼎鼎的“耶稣会”,就此投身于教会事业。
说耶稣会大名鼎鼎,是因为它的“离经叛道”。耶稣会(Societas Iesu),全名为耶稣会士会,是天主教会中最有影响力,同时也最具争议性的修会之一。它于1534年由圣依纳爵·罗耀拉(Ignatius of Loyola)和六位同伴在法国巴黎创立,与倡导君权神授的传统教会不同,耶稣会高度知识性和社会参与意识的修会,强调文化适应。在中国、印度、日本等地传教时,耶稣会士主张理解和尊重本地文化,利玛窦在明朝传教时,就把自己打扮成古代儒生的样子,参与儒家经典研究,并把大量西方自然科学翻译成中文。
耶稣会的另一个特点,是崇尚科学与理性。耶稣会在全球建立了大量学院,教授文法、哲学与自然科学,以此推动启蒙时代的知识传播。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任明末清初钦天监掌教,就为中国带来了现代历法。耶稣会士通过传教,为世界上很多地区带去了天文、地理、数学、医学等先进的思想,因为过于先进的理念一度引发统治者的不安,耶稣会在18世纪在欧洲被多国驱逐。
方济各青年时代所见的阿根廷,正处于“资本主义边陲”时期,二战胜利后,全世界都在拥抱自由主义带来的进步,唯独拉丁美洲被排除在外。从50年代开始,拉美陷入所谓“结构性停滞”,以美国资本为首,联合本地寡头正在不断“榨取”当地每一寸土地,关键商品的出口被牢牢掌握在外资和庄园主手里,没有土地的农民为了谋生,不断迁入城市并拥挤在贫民窟(favela)里。正如《被切开的血管》的作者加莱亚诺写到:“我们的财富总是为别人而存在,我们的黄金、我们的银、我们的铜、我们的石油、我们的热带水果……从我们血液中流向他们的口袋。”
古斯塔沃·古铁雷斯神父在1971年发表《解放神学导论》(Teología de la liberación)一书,系统提出解放神学,主张教会应和穷人站在一起,参与变革社会结构,以行动消灭人类社会当中的不平等。解放神学试图把马列主义与基督教救世理念结合在一起,把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的“因信称义”发展为“因行称义”,从此,南美的神父投神父们走出教堂,参与到农耕、讲学甚至武装斗争中。70年代,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推翻尼加拉瓜独裁政权时,解放神学运动就是骨干,正如卡米洛·托雷斯所说:“如果耶稣还活着,他一定是个游击战士。”
解放神学的出现,深刻影响了青年时期的方济各。1973年,他成为阿根廷耶稣会会长,三年后军政府上台,开始大肆镇压左翼群众,数千人遭受酷刑、被杀害或失踪。方济各则直接在教堂里庇护被搜捕的年轻人,那是动荡的1976年,他在自述中反思,“教会不是象牙塔,而应是包扎伤口的战地医院”。
方济各坐小巴、骑自行车,在修道院里,在拉丁美洲尘土飞扬的小路上辗转,追随他的信众越来越多,他相信教会的本质是社会拓展,而不是教义之争。在担任枢机主教时,方济各就以简朴为名,他不住在主教宫,而是住在一所小公寓里,每天自己煮东西吃,践行者自己当初的理想。
从当选教宗起,方济各便表明自己将有所不同。他不穿红色的冠冕,而是一袭白袍,在与枢机主教会面时并未端坐于教宗宝座,而是站立与人交谈,面对教会——这个存续超过两千年的组织,现实是另一番景象。
自罗马帝国以来,教会有着奇奇怪怪的条条框框,尤其是在中世纪与封建王权的斗争中,罗马天主教在行事风格上一直维持保守化的形象,至少外在是这样。神职人员只能由单身男性担任,但是人就有欲望,性侵丑闻是是教会迈不过的坎。
20世纪80年代,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调查记者杰森·贝利开始追踪一个名叫吉尔伯特·高斯(Gilbert Gaothe)神父的性侵事件,从而引发了一连串丑闻的曝光,奥斯卡获奖电影《聚焦》(Spotlight)便是改编于此。经过调查,仅仅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就有超过300名天主教牧师涉嫌对儿童进行性侵,受害者超过1000人,事件长时间得不到公布,除了传统的性羞耻以外,还在于神职人员带有的那一点点特权光环,教会为了声誉而选择压下举报。
在2013年就任教宗后,方济各旋即开始改革。他先下令将已有的案件统统移送司法部门,超过250人被追责;同时他下令成立未成年人保护委员会,成员包括性侵受害者、法律专家与心理学者,借此减少此类事件的伤害;在2019年,方济各下令废除神职人员保密原则,让一切丑恶之事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在一次接见受害者时,当着6位受害者的面,方济各做出了道歉:“在上帝和他的子民面前,我为神职人员对你们犯下的性侵罪行和罪孽表达我的悲痛。”
他在改变,并且面对纷繁复杂的局势,他必须做出改变。就任教宗之后,方济各前往罗马一间少年监狱,为12名少年犯洗脚,以此教诲他们改过自新。这是教宗首次到监狱履行洗脚礼、也是教宗首次为穆斯林洗脚。他与东正教牧首会面——这是罗马帝国分裂一千多年后双方的首次会面。他在久经战火的中东呼吁穆斯林和基督徒一起为和平祈祷,在伊斯兰激进分子发动袭击后,他强调不应将伊斯兰教与暴力划上等号,他说:“如果我要谈论伊斯兰暴力,那么我也必须谈论天主教暴力。”
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后,他是第一个来到基辅的宗教领袖,看望群众的同时,他呼吁停止俄乌战争,称这是一场“荒谬而残酷的战争”。因为这一系列的行动和发声,《时代》杂志评选方济各为年度风云人物,盛赞他是“人民的教宗”。在2013年采访中,西方记者抛出了那个问题:您如何看待同性恋。他回答道:“如果一个人是同性恋,寻求上帝、满怀善意——我有什么资格可以评判他?”(“Who am I to judge?”)
这句话彻底震动全球舆论,被视为教廷对性少数群体态度的根本转折——不仅因为其放下审判的姿态。他的前任教宗本笃十六世那里,同性婚姻视为“威胁家庭与社会秩序的潮流”。在保守的时代里,任何不能自然导向生育的性行为都被视为罪恶,为了维持所谓的“传统”和“家庭价值”,教会在超过千年的时间里打击和迫害性少数群体。
方济各的态度不止停留在语言上,2020年纪录片《方济各》中,他明确表示:“同性恋者是上帝的儿女,他们有建立家庭的权利。我们需要制定民事结合法律。”到了2023年,方济各再次公开表示:“同性倾向本身不是犯罪”,并批评世界上仍有国家将同性恋定罪是不公义的。他在任上准许神职人员为跨性别信徒受洗以及为同性伴侣祝福。2023年,意大利一个LGBTQ+教会登门拜见,他主动伸手迎接对方,——这些都打破了教会千百年的条条框框。
方济各真正颠覆传统的,是允许已婚人士和女性担任神职,4位保守派红衣主教公开批评他的改革,认为他导致了教义混乱,他却幽默地回应:“梵蒂冈有些人患有精神阿尔茨海默症。”
他在意大利南部的蓝佩杜萨岛举行弥撒,为溺死海中的难民祷告,并怒斥全球对难民死亡的“习以为常”;他关心气候变化,呼吁保护环境,谴责了全球资本主义剥削穷人的过度行为;他不忘直指当今动荡和撕裂的根源——全球经济体系中的不平等现象,警告“冷漠的全球化”正加剧人类苦难。
甚至于在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外交事务上接见了美国副总统万斯,他说过:“当你面对僵局时,你要找可能的方式,而不是理想的方式,去解决。”
在方济各推动更包容的教会精神之后,世界各地的地方教会得以凭借各自文化、社会现实为背景,展开不同步但方向一致的探索,尤其在德国、比利时、美国等国家,出现了较为显著的LGBT接纳与支持,譬如德国的“为天主教出柜”运动(OutInChurch)促使数百名教会职工公开性少数身份。
当方济各的时代落幕后,继任者还能接过他的光辉吗?
经过两日的枢密会议,西斯廷礼拜堂的烟囱终于冒出白烟,选出第267任教宗“良十四世”。现年69岁的罗伯特·弗朗西斯·普雷沃斯特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在秘鲁任职二十年。作为圣奥斯定修会的成员,他致力于帮助穷人、关注移民,并走到民众中间。
选择“良”这个名号,也是他也希望延续前任教宗的遗绪:13世纪曾有一位“良修士”,是方济各会创始者“亚西西的方济各”(St. Francis of Assisi)的好朋友;后者就是刚过世的教宗选用名号时想致敬的对象。
与大众所理解的新教有所不同,宗教改革初期的新教带有强烈的反权威、解放性特质,但在20世纪尤其是下半叶以来,一部分新教徒(尤其是在美国)日益走向神学和文化上的保守主义,诸如美国的新教福音派,完全从“字面含义”理解圣经,视自己为“文化战争”中的守望者,致力于“复兴基督教道德秩序”。
福音派长期是共和党的“铁票仓”。自里根时代以来,共和党成功将“基督教价值”与自由市场、反堕胎、反同性婚姻结合起来,形成了所谓“保守联盟”,再加上天主教保守派人口,他们占到美国的总人口的近三分之一,特朗普能够再次入住白宫,在其背后的影响力可谓不小。
当良十四世加冕时穿上红色的冠冕,也意味着他在某种程度上回归了“传统”。就职演说中,良十四世首先提及了对全球和平的关切,他特别强调对话与接纳:“我们必须共同摸索如何成为一个传教的教会,一个搭起桥梁、建立对话、永远像这座广场一样张开双臂,接纳所有需要我们款待、陪伴、对话与爱的人。”
他曾在2012年发表过批评同性恋生活方式的言论,但在最近的讲话中,他强调了教会的团结和对所有人的爱,LGBTQ+社群希望他能延续方济各的包容政策,作为基督教世界的领袖,保守派的诉求不能不考虑,毕竟开头批判方济各的保守派主教,正是来自美国。
可以直观地判断,他几乎无法在核心教义层面进行剧烈改革。与其说他是一位革命家,不如说他更像一位技巧高超的“教会调解者”——他的任务是维持共识、控制分裂、延续福音传播的能力,而不是重写教义书。
方济各的改革为教会带来了新的思考和方向,但要实现真正的包容和平等,仍需教会在教义和实践上做出更多努力。至少过去十几年里,方济各用行动告诉世界:信仰的本质,从不是排斥异己,而是拥抱他人。
来源:讲述彩虹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