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水龙头时不时漏水,滴答声跟着风飘过来又飘走。二月的天,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有太阳,现在灰云又压了下来,洗到一半我担心衣服会被淋湿,就加快了速度。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水龙头时不时漏水,滴答声跟着风飘过来又飘走。二月的天,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有太阳,现在灰云又压了下来,洗到一半我担心衣服会被淋湿,就加快了速度。
堂弟小强骑着摩托车停在我家门口,那辆摩托有些年头了,排气管冒着黑烟,声音粗哑得像得了喉炎的老头。
“哥,在家呢。”小强把摩托的支架踢下来,熄了火。他掏出烟,递给我一根。
我摇摇头,指了指潮湿的手。实际上是戒了烟,但我不想解释这些。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擦了擦手,问他:“吃了没?”
“吃过了。”他叼着烟,看着我刚洗好的那堆衣服,“大嫂不在家?”
“去娘家了,她妈腿不好。”
其实是我们又吵架了。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已经一周,说是等我想明白了再回来。想明白什么?想明白钱从哪里来。
小强站在那里,抽了两口烟,迟迟不说正事。我知道他来找我肯定有事,但我还是陪他演这场默剧。
院子里的老柿子树上爬满了蚂蚁,一条黑线从地面延伸到树干,再消失在枝叶里。去年秋天这树结了不少柿子,可惜大部分都被早霜打了,酸得难以下咽。我没舍得扔,全做成了柿子醋,现在还有两坛放在厨房角落,上面落了一层灰。
“哥,我想盖房子。”他终于开口了,“村里分了宅基地,我想把老房子拆了重建。”
我”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老宅在我父亲去世前分给了小强,这是当时我和父亲的约定。作为长子,我已经在县城买了房,虽然是个四十平的小单间,但总算有个安身之所。小强从小没读多少书,十六岁就出去打工,辗转各地,最后还是回了村里。
“盖三层的,一楼车库厨房,二楼卧室客厅,三楼给我儿子留着。”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那房子已经盖好了,就差一个钥匙开门,“总共需要二十五万,我存了十五万,差十万。”
风把烟灰吹到了他的裤子上,他没注意。
我知道他这次来的目的了,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找银行贷款?”
“哪有银行肯贷给我啊,农村土地又不能抵押。”他笑了笑,“我想问哥借点。”
洗衣服的肥皂沫子在我手上干了,起了一层白霜。远处雷声隆隆,天要变了。
“给我倒杯水吧。”他说。
我进了屋,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家里的茶叶罐空了,里面只有几片碎末。客厅的日历还停留在上个月,我总忘记翻页。墙上挂着我和老婆的结婚照,照片里我们笑得灿烂,仿佛未来一片光明。
厨房角落的大米袋子已经见底,等下得买点大米了。冰箱嗡嗡作响,里面只有半棵白菜和两个鸡蛋。
我端着水回到院子,小强正在看我院子里那棵小桃树,是去年春天种的,现在已经长出了嫩芽。
“谢谢哥。”他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一半,“我能借多少?”
直奔主题,这是我们家的风格。没有拐弯抹角,没有铺垫,就像我父亲当年决定把老宅给小强时一样。
“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吧。”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把积蓄里的八万块取了出来。柜台的小姑娘认识我,问我取这么多钱做什么,我笑着说要装修房子。她说真好,又问我什么时候请她去家里坐坐,我含糊地应了。其实我和她爸是同事,她从小就认识我,现在看我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把钱交给小强时,他说一定会在年底前还我。我点点头,心里明白这种事情没有确定性。他说村里的地很快会拆迁,到时候赔偿款一到手,立刻还我。
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又走,转眼间到了秋天。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早上五点多起床,坐六点半的公交去单位,一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整理文件,偶尔接待几个来访的农民。中午在单位食堂吃饭,晚上七点回家。老婆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不再提钱的事,但每次看到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失望。
小强的房子在七月份开工,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去看了地基。工地上很热闹,村里的人都来帮忙,挖地基、运水泥、搬砖头。小强的媳妇准备了一大桌饭菜,大家边干活边聊天,说起村里的八卦。
“听说李家老二在广州买了房子。”
“他那是租的,别信他吹牛。”
“王家丫头在县城找了个公务员,待遇可好了。”
“那有啥,不如自己当老板。”
我坐在角落里,喝着散装啤酒,塑料杯上有一道裂缝,啤酒顺着缝隙滴到了我的裤子上。无人注意,我也懒得擦。
回家路上,我在镇上的五金店买了几个插座和一卷电线。店主是个秃顶的中年人,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用螺丝刀修理收音机。
“最近谁家盖房子啊?”他问我。
“我堂弟。”
“哦,是小强啊,那小子有出息,听说做生意赚了不少钱。”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十月的一个周末,我骑着电动车去了村里。村口的老槐树已经黄了一半,地上铺满落叶,踩上去咯吱作响。村里的狗认出了我,没有叫,只是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就回去了。
小强的房子已经盖到了三层,崭新的红砖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个工人正在屋顶上忙活,安装房梁。小强看见我,从梯子上爬下来,满脸是笑。
“哥,你来了。”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头发里也是,但他浑然不觉,“快进来看看。”
一楼已经完工,地面铺着亮闪闪的瓷砖,墙壁刷成了米黄色。厨房里安装了一套全新的橱柜,水槽是双盆的,旁边摆着一台大冰箱。
“哥,你看这冰箱,对开门的,昨天刚送到。”他拍了拍冰箱,仿佛拍着一匹良驹,“里面能放下半头猪。”
二楼还在装修,但客厅已经初具规模。落地窗外就是村里的田野,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金黄的稻茬。远处的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三楼准备什么时候装修?”我问。
“明年吧,等小明考上大学,再好好装修。”他说的是他儿子,今年上高三。
小强的媳妇端来了茶,是新买的玻璃杯,杯底有一朵盛开的莲花。她笑着说:“还要谢谢哥借钱给我们。”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
吃饭的时候,小强一直在讲他的生意经。他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又承包了一块地种西瓜,今年行情好,赚了不少。他的手机不停地响,都是找他拿货的小贩,电话里的讨价还价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饭后,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哥,先还你三万,剩下的年底一定还清。”他拍着胸脯保证。
我把信封放进口袋,说了声谢谢。临走前,他媳妇塞给我一袋柚子,说是自家地里种的,又大又甜。
骑车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那本工资存折,还放在家里的抽屉里。十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每个月都会去银行存钱,看着数字一点点增加,那感觉很踏实。后来钱越存越少,到最后干脆不去银行了,存折就躺在抽屉里,落了灰。
家里,老婆正在辅导儿子做作业。看到我带回来的柚子,她皱了皱眉:“又去你堂弟家了?”
“嗯,路过看看。”我把柚子放在茶几上,“他还了三万。”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批改儿子的作业本。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儿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写字。
晚上,我翻出了那本存折。上面的最后一笔交易是两年前,余额一栏写着”¥82,315.00”。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我把存折放回抽屉,和它作伴的还有一枚结婚戒指(前年洗手时摘下,再没戴过),几张过期的彩票,和一把不知道开什么锁的钥匙。
第二天上班,单位里通知要评先进,领导暗示我今年有希望。同事们都过来祝贺,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次终于轮到你了”。我笑着应付,内心毫无波澜。评上先进意味着年底多两千块奖金,对现在的我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午休时间,我独自一人去了单位后面的小树林。这里很少有人来,地上落满了枯叶。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手机,给小强发了条信息:“剩下的钱不用还了。”
发完就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撤回。没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强的回复:“哥,这怎么行,我一定会还的。”
我没有再回复。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小强的三层楼房前,房子越长越高,直插云霄,而我站在地上,仰望着看不见顶的高楼,脖子都酸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了。她妈妈做了白内障手术,需要人照顾。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显得特别空。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笑声和掌声充斥着整个空间,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
我翻出了多年不碰的酒,一个人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是五年前单位发的,一直放在柜子里没动过,现在喝起来有点酸。墙上的钟滴答作响,时针指向十点。
门铃突然响了,我以为是幻听,但铃声一直持续。我起身开门,发现小强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
“哥,我来看看你。”他自顾自地走进屋内,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听说嫂子回娘家了,给你带了点吃的。”
塑料袋里是一只烤鸭,几包卤味,和一瓶白酒。他看见我桌上的酒杯,笑着说:“正好,咱哥俩喝一杯。”
我没有拒绝,找出两个干净的杯子,倒上酒。他一饮而尽,脸立刻变得通红。
“哥,我今天是专程来还钱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这是剩下的五万,全还给你了。”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还清了。
“做什么生意这么赚钱?”我忍不住问。
他笑了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运气好罢了,承包的地块正好在拆迁范围内,赔了不少钱。”
我们喝着酒,聊着天,从村里的变化聊到小时候的趣事。酒过三巡,他醉眼朦胧地说:“哥,谢谢你借钱给我。其实我知道,那是你全部的积蓄。”
我摇摇头:“哪有,我还有不少呢。”
“我知道。”他看着我,眼神异常清醒,“我去银行那天,正好看见你在柜台取钱。柜员说你的存款就剩这些了,问你确定要取这么多吗。”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愿意借给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醉意,几分真诚。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是我弟弟。”我只说了这一句。
他没再说话,起身去阳台抽烟。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小时候,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喊着”哥哥等等我”。那时候我们家很穷,经常吃不饱,我总是把自己的饭分给他一半。
后来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离开了村子;他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辗转各地。我们的生活轨迹渐行渐远,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见面,他还是会叫我一声”哥”,那声音里有尊敬,有亲情,也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情感。
小强醉得不轻,我收拾出沙发让他睡下。他睡着后,手还紧紧攥着衣角,像个做噩梦的孩子。我找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五万块钱整整齐齐地摞在床头柜上,在台灯的照射下,散发着冷冷的光。我拿起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有淡淡的油墨味,和一丝烟草的气息。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小强已经走了。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哥,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我把五万块钱存进了银行,存折上的数字回到了八万多,几乎和借出去之前一样。下班后,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鱼、肉、水果、零食,还有儿子最爱吃的巧克力。回家的路上,我给老婆打了电话,问她和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周末,我骑着电动车去了村里。不是去小强家,而是去了我父亲的坟前。墓碑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我带了些纸钱,点上香,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
回程的路上,我经过小强的新房子。他正在院子里栽树,看见我,高兴地挥手。我停下车,走进院子。
“种什么树?”我问。
“桃树。”他答道,“和你家那棵一样的。”
阳光透过薄云,洒在新房子的红瓦上,闪闪发光。小强的儿子小明从屋里出来,恭敬地叫了声”大伯”。他长高了不少,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
“下周我去县城考试,到时候去大伯家坐坐。”小明说。
我点点头,摸了摸他的头,那触感让我想起自己的儿子。
离开时,小强送我到村口。他说:“哥,等小明考上大学,你一定要来喝酒。”
我答应着,骑上车,离开了村子。
回到家,我打开抽屉,翻出那本工资存折。上面的数字似乎在提醒我什么,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把存折放回去,和那枚结婚戒指、过期的彩票、不知道开什么锁的钥匙挤在一起。
生活还在继续,明天,后天,以及更远的未来。小强的房子会越盖越高,我的工资存折会有新的记录,儿子会长大成人。而那些被遗忘在抽屉里的物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唤醒我们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和情感。
就像那八万块钱,不仅仅是一个数字,更是一段无法言说的亲情。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