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吴冬梅,今年五十有三,在县城供销社工作。那时还是凭票供应的年代,柜台上常年堆着各色搪瓷盆和暖水瓶,每逢新货一到,总是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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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成何体统!"亲家母赵桂芝的声音从隔壁房间炸开,把我吓了一跳。
我叫吴冬梅,今年五十有三,在县城供销社工作。那时还是凭票供应的年代,柜台上常年堆着各色搪瓷盆和暖水瓶,每逢新货一到,总是人满为患。
九十年代初的那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我们三个家庭的命运。
那是儿子吴建国和媳妇陈小红结婚第二年。小两口感情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建国在县里运输公司开货车,每天早出晚归,车轱辘碾过的路比我们这辈子走的还多。冬天他总是搓着发红的手进门,夏天则是一身的柴油味和汗味。
小红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笑容甜美,深得顾客喜欢。那会儿百货公司里货架上的商品不多,但架不住小红热情,总能帮顾客挑到满意的东西。
小两口的婚礼很简单,就在单位食堂摆了十来桌,放了几挂红彤彤的鞭炮,吃的是清一色的红烧肉、白斩鸡和四喜丸子。虽说不比现在这些讲究排场的年轻人,但那天的喜气,至今想来还暖在心头。
婚后,他们住在运输公司分的一间平房里,夏天蚊子多,冬天炉子烟大,可两人从不抱怨,还总说等攒够了钱,就添置新家具,把屋子收拾得像花儿一样。
意外发生在八月的一个雨夜。建国送完货回来,路上接上下班的小红。没想到路滑车翻,建国只受了点皮外伤,小红却伤了脊椎,下半身瘫痪了。
"麻烦大了!"医生摘下老式金丝边眼镜,对我们摇摇头,"以后恐怕得长期卧床,生活不能自理了。"
我和老吴面面相觑,一下子懵了。那会儿医保制度还不完善,手术和住院几乎掏空了我们的积蓄。
"这孩子命苦啊!"公公吴长福得知消息后,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夜的烟,黑暗中那一点红星忽明忽暗,像是在为命运叹息。
公公是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在钢铁厂做电焊,手上茧子厚得像树皮。那双手常年和铁水、火花打交道,黑黝黝的,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铁屑,是他几十年工龄的见证。
"咱不能丢下这个孩子不管,"公公第二天一早就下了决心,"她现在是我们吴家的人了。"
出院回家后,护理小红成了大问题。我和老吴轮班上工,分身乏术。那会儿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方便请保姆,即使有,我们的工资也负担不起。
公公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儿媳的责任。
"爹,这不合适,让我来。"我劝过他。女人家的事,总该由女人来做。
"有啥不合适的?都是一家人。她是我儿媳妇,我照顾她天经地义。再说了,你和老吴得上班挣钱,总不能为这事丢了饭碗吧?"公公倔强地说,一边说一边把收音机的天线拉长,想听听午间新闻。
就这样,公公开始学着给小红翻身、擦洗、倒便盆。起初小红很抵触,总是哭,公公就坐在一旁低声安慰:"闺女,咱爷儿俩谁跟谁啊,别哭,哭多了对身体不好。"
小红是个要强的姑娘,平日里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总是扎得一丝不苟。现在却要靠别人擦洗身子,尤其是公公这样的男人,她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
刚开始的日子特别难熬。小红常常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哭,公公就坐在一旁抽烟,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有时候,我下班回来,能听见公公隔着门跟小红说话:"闺女,你要是不想活了,那你就直说,我老头子一头撞死在这墙上,替你赔不是。你要是还想活,那就别把自己当废人。"
公公的话粗,但心细。他慢慢摸索出了照顾小红的门道。每天清晨,他都会用热毛巾给小红擦脸,然后打来半盆温水,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身子。
"爹,您先出去,我自己擦。"小红总是这样说。
"你咋擦?够不着背啊。"公公头也不抬,径直干活,"我闺女怕啥,爹又不是外人。"
"爹,您别这样叫我...我配不上..."小红常常哽咽。
"胡说八道!你是我儿媳妇,就是我闺女。"公公的态度总是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天亲家母来访。
赵桂芝是小红的母亲,在乡下的卫生院当护士。她来县城看望女儿,没敲门就进了屋,正好撞见公公在给小红擦身子。虽然盖着毛巾,可那情形还是让赵桂芝又羞又气。
"我女儿...我女儿怎能让男人这样照顾!这成何体统!"赵桂芝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刚好下班回来,听见屋里的争执声。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见公公红着脸,双手还湿漉漉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小红则把脸埋在被子里,肩膀直抖。
那场景让我一下子鼻子发酸。公公这样的老实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从没做过亏心事,如今却因为照顾儿媳被人当成了登徒子。
"亲家母,您别生气。这不是没办法嘛,冬梅和老吴都要上班..."公公低声解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也不能这样!成何体统!我来照顾小红,你们男人家避开点!"亲家母气冲冲地说,"这像话吗?女婿擦丈母娘身子,你们能接受?这不是胡来吗!"
"妈,您别这样说爹..."小红抽泣着。
"你还替他说话!糊涂!"亲家母更生气了。
那顿饭吃得格外沉闷。公公夹了两口菜就放下筷子,默默地点了一支烟,走到院子里去了。老吴不善言辞,闷头扒饭。我想说几句圆场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亲家母的到来像是投下了一颗炸弹,打破了我们勉强维持的平衡。她提出要带小红回乡下养病,被小红拒绝了。
"妈,我不能给您添麻烦。您一个人照顾不了我。"小红说。
"那也不能让你公公给你擦身子啊!这像什么话!"亲家母气得不行。
晚饭后,我看见亲家母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星星发呆。院子不大,满是公公种的蔬菜,西红柿架子上挂着几个红彤彤的果子,黄瓜藤蔓爬满了墙头。这是公公的小天地,他说种菜不仅省钱,还能给小红补充营养。
我走过去,坐在亲家母身边:"亲家母,您也别太难过。咱们都是为了小红好。"
"冬梅啊,我不是怪你们,"她叹了口气,"就是...就是觉得对不住小红。当初要不是我同意这门亲事,她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您这是哪里的话,意外谁能预料呢?再说,建国对小红多好啊。"
"是好,可是..."亲家母的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到大,连洗澡都是我帮她,现在却要靠一个老头子照顾...我这心里..."
我明白亲家母的心情。女儿被人呵护长大,娇滴滴的一朵花,谁能接受她现在的处境?何况赵桂芝是卫生院的护士,对这些事情格外在意。
"亲家母,您放心,公公待小红就跟亲闺女似的,从不越礼。"我轻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老吴同志是好人,可是...这毕竟不合规矩啊。"亲家母擦了擦眼泪,"明天我去医院请几天假,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帮着照顾小红。"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时,惊讶地发现亲家母早已起来,正在厨房里忙活。她围着我那条印着牡丹花的围裙,灶台上的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粥,香气四溢。
"亲家母,您这是..."
她没回答,只是默默地盛了一碗粥,放了些腌咸菜和花生米碎在上面,端进小红的房间。我跟在后面,看见公公已经帮小红梳好了头发,正要出去。
亲家母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爹,您去歇着吧,我来。"她最终只是轻声说道,语气柔和了许多。
公公点点头,刚要出门,亲家母又说:"那个...一会儿您教教我,怎么给小红翻身不会弄疼她。"
那一刻,我看见公公眼圈红了,他点点头,匆匆出了门。
那天上午,我请了半天假,准备带亲家母去集市买些新鲜蔬菜。出门前,我看见她站在小红房间门口,怔怔地望着里面。
房间里,公公正小心翼翼地帮小红翻身,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就像摆弄一件易碎的瓷器。翻好身后,他又拿来一个搪瓷盆,里面放着温水,还飘着几片晒干的艾叶。
"爹,您放下吧,我妈会帮我擦的。"小红小声说。
"你妈不知道你这背上的褥疮要用艾叶水泡着才不疼,"公公摇摇头,"我擦完你背上的,前面你妈来。咱讲究个公序良俗,但也不能让你受罪啊。"
亲家母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转身,走到厨房去了。
午后,我在厨房洗碗,听见亲家母在卫生间低低地啜泣。我悄悄走过去,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抬头看我,眼睛红肿:"冬梅,我..."
"亲家母,我明白。"我轻声说。
"我一开始真的很生气,觉得这不成体统,"她擦着眼泪,"可看了这两天...老吴同志待小红,比亲爹还亲。那动作多轻柔啊,比我们医院的老护士都专业。"
"公公是个实诚人,心里只有小红的病情,哪会想那些不三不四的。"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亲家母点点头,"昨晚我躺在炕上想了一宿。我一个卫生院的老护士,还嫌脏嫌累呢,可你公公一个大老爷们儿,却这么尽心尽力。我这心里..."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下来了。
"亲家母,您也别太难过。咱们都是为了小红好。"我又重复了一遍昨晚的话。
"一开始我想带小红回乡下,可看了这两天...老吴同志待小红,比亲爹还亲。我这心里..."亲家母擦了擦眼泪,"我得跟老吴同志道个歉,还得跟他好好学学怎么照顾小红。"
从那以后,亲家母每个月都来住几天,教公公一些护理的专业知识。我们三家人,就这样共同撑起了小红的天空。
公公的手艺越来越好,不仅会做可口的饭菜,还学会了做简单的针线活,给小红缝补衣服。有一次,我无意中看见公公戴着老花镜,对着一盏煤油灯,给小红缝制棉背心,那粗糙的大手拿着细针,一针一线,缝得那样仔细。
"这个冬天不会冷了,"他笑着说,"我在背心里加了两层棉花,保暖。"
亲家母也渐渐放下了芥蒂,主动教公公一些护理的专业知识。她教他怎样避免褥疮,怎样按摩肌肉防止萎缩,还从乡下带来了各种草药,煮水给小红擦洗。
"老吴同志,您这手法比我们医院的男护工都强,"亲家母有一次这样夸奖公公,"要不是您,小红哪能这么舒服。"
公公不善言辞,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手上的活计。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小红的病情有了好转,能稍微坐起来了。公公给她做了个简易的靠背,这样她就能靠着看会儿书,或者看看窗外的景色。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小红的脸上。她望着窗外的一棵桃树,那树是公公栽的,开满了粉红的花。
"爹,"小红忽然叫道,"我想去院子里看看您种的花。"
公公愣了一下,然后眼里放出光来:"好啊好啊!我这就背你出去!"
"爹,您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背我啊,"小红有些担忧,"我不轻啊。"
"怕啥!你爹我年轻时扛过两百斤的铁块,背你算什么!"公公拍拍胸脯,"来,趴我背上。"
我和亲家母站在一旁,看着公公小心翼翼地把小红背出了房门,走进那个开满花的小院子。阳光下,公公的背有些驼了,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小红趴在他背上,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一刻,我看见亲家母又落泪了。她偷偷擦了擦眼角:"老吴同志真是个好人啊。"
"是啊,"我点点头,"人间自有真情在。"
如今,小红的身体好多了,还在社区扶残小组学会了刺绣。虽然下肢还是不能动,但她的绣活很受欢迎,靠这个也能贴补些家用。
每当我看见公公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线团,亲家母在一旁指导着针法,我就明白了,人世间最质朴的爱与尊严,有时候就是这样无言地存在,像默默流淌的小河,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昨天,我下班回来,听见厨房里传来笑声。进门一看,是亲家母和公公在一起包饺子。亲家母擀皮,公公包,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哎哟,老吴同志,您这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亲家母笑着说,"这饺子褶子都跟机器做的似的,整整齐齐的。"
公公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哪里哪里,还是亲家母擀的皮好,薄厚均匀,一煮就熟。"
我站在门口,看着两位老人忙碌的身影,心里暖烘烘的。记得小红刚出事那会儿,我们全家人愁眉不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公公这个质朴的老人,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点一点地撑起了这个家。
人们常说,家是避风的港湾,是疲惫时的归宿。可对我们来说,家更是互相扶持、共度难关的地方。公公给儿媳擦澡这事,原本在外人看来或许难以启齿,甚至有些不妥,但在我们这个家里,它却成了最真挚亲情的见证。
晚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那是县里刚流行起来的彩电,是建国攒了好几个月工资买的,说是要让小红开心。电视里正播着《渴望》,小红最爱看的电视剧。
"刘慧芳多不容易啊,"小红由衷地感叹,"可她再难都没放弃。"
公公在一旁点点头:"是啊,人这一辈子,难免有坎坷。关键是遇到困难不低头,有人疼你爱你,就是最大的福气。"
亲家母递给小红一杯热茶:"我闺女比刘慧芳幸福多了,有这么好的公公婆婆疼着。"
小红接过茶杯,眼圈红了:"妈,爹,谢谢你们...我..."
"说啥呢,"公公连忙摆摆手,"都是一家人,客气啥。"
看着这一幕,我忽然想到,生活就像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有阳光也有风雨。正是这些风风雨雨,让我们懂得了珍惜彼此,理解包容,相互扶持。
当年那个羞愤欲离的亲家母,如今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和公公一起照顾小红,两人还经常拌嘴,却又心照不宣地为小红付出一切。这种默默的爱,比山高,比海深,却又那样平凡朴实,就像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杯白水,平淡无奇,却是最珍贵的滋养。
人世间的情感,有时候就是这样,不需要惊天动地,不需要轰轰烈烈,只需要在平凡的日子里,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包容,多一份默契。就像公公给小红擦澡,亲家母由羞愤到接受,再到主动帮忙,这一路走来,是心灵的成长,是情感的升华。
如今,小红的身体好多了,我们一家人的心也越来越近了。每当夕阳西下,我看着院子里忙碌的身影,就觉得生活虽然艰难,但处处有爱,处处是温暖。
这,或许就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吧。
来源:ઇ涵ଓ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