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节寻常的课上,56岁的朱锐公布了自己作为直肠癌晚期患者的病情,并平静地对学生们说:“如果有一天我倒在课堂上,大家不要为我悲伤,而要为我开心,为我骄傲,因为哲学家是不惧死亡的”。
2024年3月,中国人民大学的哲学院教授朱锐在网络走红。
一节寻常的课上,56岁的朱锐公布了自己作为直肠癌晚期患者的病情,并平静地对学生们说:“如果有一天我倒在课堂上,大家不要为我悲伤,而要为我开心,为我骄傲,因为哲学家是不惧死亡的”。
课后,有学生把朱锐的话发到网上,引发了广泛关注。许多人为这位正值壮年的名校教授感到深深地惋惜,同时也对他怀有诸多好奇:一个人如何能做到如此豁达地面对死亡?
2024年8月1日,朱锐在北京去世。时隔八个月,朱锐的新书《哲学家的最后一课》出版。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由朱锐临终前十天的口述内容整理完成。书中,朱锐回答了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的临终体验是怎样的?哲学家为什么不恐惧死亡?站在人生的终点回头望,什么是重要的,而什么不重要?
在朱锐看来,这是他与世界告别的最好方式,“我应该跟大家分享我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以轻松的方式谈一谈大家一般不愿意谈,但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这也算是我走之前对社会的关怀,还有爱”。
一个哲学教授确诊癌症之后
朱锐被确诊患有直肠癌是在2022年的秋天,确诊时已是晚期。
医生告诉朱锐,他还有3到5年的时间。朱锐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也不是害怕,而是不相信。他的身体一向很好,患病前很少去医院,平日里酷爱运动,尤其喜欢徒步和爬山,足迹遍布世界。他怎么也无法想到,自己会和癌症扯上关系。
确诊后的第一年,朱锐暂别人大校园,辗转各地求医。虽然不再上课,但朱锐仍坚持在线上给硕博生开组会,跟进学生的学业进度,尽心地履行导师的职责。他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病情,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学生们都对他的疾病没有实感,常常会忘记老师是一位癌症病人。
《哲学家的最后一课》中,朱锐第一次披露了自己作为直肠癌患者的痛苦:“我每天需要花大量时间跟疼痛打交道,化疗药物随着血液流经我的全身,从口腔黏膜到食管、胃、小肠、大肠、肛门,这些地方的黏膜全部破裂。这个过程就像吃进一粒米,把它放进嘴里后,这粒米所到的每个地方,你都能感受到疼痛。”
2023年的秋季学期,朱锐重返人大,除了原有的教学任务,还主动接下了为本科生讲课的工作。
学生们注意到,朱锐消瘦了许多,皮肤变得暗黄,讲课时的声音有些沙哑,标志性的一头爆炸卷发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毛线帽。过了不久,朱锐开始拄拐,用的是他过去的登山杖,走路变得颤颤巍巍,上课时手腕经常挂着病房的手环。后来学生们才知道,朱锐那时候每天需要服用大量止疼片,为了争取到出院讲课的机会,好几次差点和医院签后果自负的“生死状”。
朱锐需要拄拐才能站着授课
到了2024年春天,朱锐的体力和精力下降得更厉害了,一节90分钟的课,他通常只能讲40分钟左右,其余时间只好请别的教授代讲。也是在那段时间,朱锐在课堂上公开了自己的病情,有学生深受触动,课后在网上发帖,标题是《因为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获得了近3万点赞和数千条留言。
因为这篇帖子,朱锐“火”了,慕名而来的学生和老师们挤满了朱锐的课堂,许多人没有椅子,只能席地而坐,还有人从上海、苏州等地飞来旁听。媒体也纷纷向朱锐发出采访邀约,但大部分朱锐都拒绝了,因为他要把十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教学工作中去。
朱锐手上经常挂着病房的手环
2024年6月中旬,朱锐发现自己有了小肚子。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告诉朱锐,他不是胖了,而是癌细胞攻破了腹膜,已经没有更多医疗手段可以让他变得更好了。
书中,朱锐用“内外交困、节奏紊乱”形容他那时候的感受。每天早上7点左右,他需要在家人的搀扶下才能坐起来,但他的体力连坐满10分钟都困难。由于严重的肠梗阻和腹水,他已不能再进食,仅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朱锐觉得,自己就像一张人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
7月中旬,朱锐转院到海淀医院的安宁病房。当生命随时可能走到尽头,朱锐决定,抓住最后的时日,与人们分享他这半生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他与年轻记者解亦鸿约定,每天中午11点半,以生命与死亡为主题,在病房展开对谈。
对谈连续进行了10天。对谈结束,朱锐申请终止人工维生手段。一周后,朱锐去世,终年56岁。
哲学家的死亡练习
刘畅是人大哲学院的老师,也是朱锐的同事和挚友。他这样评价朱锐:“如果说世界上有两类以哲学为业的人,一类以哲学为职业,另一类以哲学为志业,那么朱锐无疑属于后者。”
朱锐是安徽安庆人,在家中排行老三,父母都是老师。朱锐的姐姐朱素梅在一篇题为《朱锐在小三子时代》的文章中回忆,童年的朱锐调皮且早慧,不喜欢上学和考试,反感灌输式教育,但从小就有自己的阅读兴趣。逢年过节,父母和朋友问朱锐想要什么礼物,他的回答都是“小人书”。
15岁,朱锐便考入了安徽大学,毕业后进入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之后又在美国的杜兰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此后二十年,朱锐执教于美国多所高校的哲学系,2018年回国,先是在深圳大学哲学系担任特聘教授,2020年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任教,是“哲学与认知科学交叉平台”的首席专家。
朱锐的学生回忆,朱锐对哲学充满热忱,讲课风格自由、奔放、包罗万象,即使癌症晚期身体已经很虚弱,但只要讨论起哲学问题,“老师的眼睛似乎在瞬间变得充满光彩,如同发现了世界上最珍贵、最明亮的东西一般”。
面对学生,朱锐严格但不失关怀,总是不遗余力地鼓励大家表达自己的想法,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把大家看作和我平等的朋友和学者,所有人都可以在我的课上畅所欲言”。
朱锐生病前的照片
生病后,朱锐曾在课上和学生们聊起苏格拉底的名言,“哲学是练习死亡”。在他看来,所谓练习死亡,是在练习摆脱对死亡的不必要的恐惧。《哲学家的最后一课》中,朱锐表达了自己对于这种恐惧的看法:“人们惧怕死亡,实际上是源于无知。从来不知道、没经历过的东西,为什么要恐惧呢?这在逻辑上是一个悖论。”
朱锐强调,“死”(dying)和“死亡”(death)是两个概念,“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比如他在癌症末期经历的疼痛、脱发、皮炎,都令他度日如年,而“死亡”则是这个过程的终结。朱锐认为,人们应该更关怀迈向死亡的过程,而非依靠传统文化的载力,对死亡本身进行无穷无尽的想象。
在生命的末尾,朱锐甚至期待着自己的死亡,期待着小草从他身上长出来,期待着生命的一种重新开始。他对死亡怀揣着积极的态度,“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均为永生,那么新生物将永远不会出世,世界将没有空间,充满老旧,这是很可怕的”。
癌症晚期的朱锐
住进安宁病房后,朱锐不再用一切有创的、痛苦的手段维持生命,而是逐一会见学生、好友,邀请每位家人召开家庭会议,对身后事进行详尽的讨论,坦然、镇静地与所有人道别。
朱锐相信,他死后,他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家人们依然能够正常地继续生活,没有人会深陷于他的死亡,“生者对亲人的离开感到悲痛是很正常的事,悲痛持续也很正常,但是如果因此陷入无休止的悲痛,让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悲痛笼罩和控制,在我看来,这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
平凡是生命的终极真理
2024年6月,中国人民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和学位授予仪式,会中播放了一段朱锐给毕业生的寄语视频,再次引发热烈的反响。
彼时的朱锐已经形销骨立,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如常。视频中,朱锐谈到“内卷”和“躺平”的议题,提出中国社会的“内卷”并不一定是因为人多、资源少,而是因为欲望被外在的机制单一化,导致所有人都在对某一事物进行无谓的争斗。
朱锐用了一种更加通俗易懂的方法解释,“法国社会学家勒内·基拉尔设想过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小男孩走进他的卧室,尽管满屋子都是玩具,但是他不知道该选哪一个,无聊之中他随便拿起一辆玩具车,正当他打算放下这辆车去拿另一个玩具时,他妹妹走了进来。妹妹看到哥哥手里的车,就向她索要,但哥哥不愿意给她,于是两个人发生口角,甚至起了冲突”。
朱锐在人大毕业典礼上的视频寄语
在朱锐看来,如果人们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能够真正联结自己的欲望和事物的价值,也许就可以自然地实现欲望的多元化。而当一个社会的欲望多元化之后,所谓的“资源稀缺”就能得到缓解,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会相应地缓解。
朱锐坦言,自己也曾经历过迷茫、内耗、被欲望裹挟的时期。他在书中提到,自己最迷茫的阶段是在中年,那时候,他面对家庭与事业的冲突,不再对生活掌有完全的自主权,大部分时间用于接送孩子和通勤,工作安排常常被打乱。每次送孩子上学要迟到时,他的心情都非常烦躁,只觉得时间不够用,总是为糟糕的交通生气。
站在生命的尽头往回看,朱锐感叹,那是一种完全不必要的烦恼,“现在能看见孩子,我都会觉得太幸福了”。
生病彻底改变了朱锐对生活的感受。以前他是个登山高手,经常一个人去爬野山,从日出爬到日落,大部分阅读和思考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成的。开始化疗后,朱锐发现自己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曾经寻常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他突然深刻地理解了一辈子饱受胃病困扰的尼采,为何多次提到“最大的自由、最棒的人生、最好的哲学莫过于拥有一个强健的胃”。
以前,朱锐也不怎么喜欢吃饭,对食物兴趣不高。但真的不能进食后,他开始渴望食物,家人帮他把哈密瓜切成小块,他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然后把渣滓吐出来,只把甜甜的果汁咽下去,这点微小的甜蜜令他感到无比幸福,
“平平常常才是真,才是幸福,才是快乐,这是我最深的体会”,朱锐在书里写道,“平凡是终极真理,个人生命的体验才是最宝贵的”。
学生们最后一次去安宁病房看望朱锐时,朱锐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但他仍对这群年轻人嘱咐了许多。朱锐去世后,学生将他的嘱托整理成文:
第一,不要害怕挫折,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要接受挫折。在挫折之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第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时间段,早和晚没有意义。一旦认定事业的目标,一定要去勇敢地坚信并努力追求。
第三,时刻想着为社会做贡献,不要为了自己的小我去消耗自己的生命。
第四,始终保持善的心灵。不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损害别人,要做到问心无愧。
第五,做学问非常艰苦,但其中的乐趣也是无穷尽的,需要奉献,要有坚强的自我意志,相信自己所做的东西是有深刻意义的。
——摘自《如晚星显耀——我的老师朱锐》
最后的时日里,朱锐常常提起自己10岁那年反复梦见的一个场景,他梦见自己可以飞,飞得不高,只是人群以上的高度,无法俯瞰高楼大厦,但很自由,感觉特别好。
多年后朱锐才知道,有一种运动叫“翼装飞行”。他说,自己这一辈子的生活方式可能都是对于“翼装飞行”的某种追求——自由地探索,尽情地感受,来时洒脱,走时无憾。
一只逆风飞行的鸟 摄影 | 朱锐
来源:创意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