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我已经四十二岁,在市里一家国营纺织厂当工段长,住着单位分的筒子楼,日子虽不富裕却也算安稳。
"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我摔门而出,妻子在身后喊道:"老王!你疯了吗?就因为你妈去做个体检?"
1992年的初夏,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对妻子说出这样的话。
那时我已经四十二岁,在市里一家国营纺织厂当工段长,住着单位分的筒子楼,日子虽不富裕却也算安稳。
改革开放十多年,工厂里的"铁饭碗"仍然牢固,但市场经济的风已经吹进了我们这座北方小城。
妻子李秀芝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柜台后面站着的她,总会把好看的围巾顺着肩线整齐地搭在衣架上,像是在布置自家的窗台。
我们有个正读初中的儿子小强,成绩不错,就是有点贪玩,迷上了刚从日本传来的游戏机,一放学就往街上的电子游戏厅钻。
单位分的四十平米的筒子楼里,一家三口虽然有些拥挤,却也是安恬。
电视机是五年前买的十四寸黑白机,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每晚八点的新闻联播后,就是一家人的天伦时光。
那年春节前,父亲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静,就像他一生那样,不声不响。
母亲从此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屋檐下挂着的那串红辣椒渐渐缩小,就像她的身影一样,在时光里慢慢佝偻。
"让娘来城里住吧。"一个周末回乡扫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母亲独自在灶前忙活,我心一揪,开口说道。
母亲转身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往灶里添柴,手上的动作没停:"我在乡下住惯了,城里我不习惯。"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长辈特有的倔强。
"您一个人在这,我们不放心。"我看着母亲烧得通红的双手,心疼地说。
那双手曾经拉扯我长大,如今布满老茧和皱纹,像是一张记录着岁月沧桑的地图。
"我好着呢,有啥不放心的?"母亲笑着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春天里耕过的田地。
但我知道,母亲的腿脚近来不大好。
邻居王婶悄悄告诉我,前些日子母亲上山割草,差点摔下山坡,幸亏被路过的生产队老张给拉住了。
村里人大多都进城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哪有人照应她?
回城的路上,我心事重重。
坐在摇晃的长途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像是揣了块石头,又沉又闷。
一进门,秀芝就看出我心事重重:"怎么了?妈身体不好?"
说起来,秀芝和母亲的关系还不错。
虽然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婆媳,但相处得体面和谐,这在当时已经很难得了。
"没啥大碍,就是一个人住不方便。"我叹了口气,"我想接娘来咱家住。"
我和秀芝商量后决定,一定要接母亲来城里住。
秀芝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勉强。
我们的房子本就小,多一个人就更拥挤了。
但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照顾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要不等厂里给咱们分新房子,再接妈过来?"秀芝小心翼翼地提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谁。
"分新房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有点不耐烦,"厂里说好的职工住宅楼,到现在地基都没打好,你还指望它啊?"
秀芝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洗碗,水声哗啦啦地响,掩盖了她的叹息。
五月初,我和秀芝开了半天假,去乡下接母亲。
这年头请假不容易,厂长批条子的时候,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工段长带头请假,这生产进度怎么保证?"厂长劈头就是一句。
我把情况一说,他才松了口:"那行,半天假,明天赶紧回来。"
母亲收拾了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个黄手绢包着的小盒子。
那黄手绢我很眼熟,是母亲多年来的心爱之物,洗得发白却依然保存完好。
我知道里面装的是她的"老本",是她这些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
"妈,那点钱你就别带了,在我这儿还缺你钱花?"我接过蓝布包袱,有点心疼地说。
"带着心里踏实。"母亲轻声说,目光飘向窗外的田野。
那是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她的汗水。
锁上老屋的门,母亲站在院子里,突然弯腰从墙角摘了几朵野花。
"带上吧,给你家添点颜色。"母亲微笑着,小心地把花朵放在包袱上面。
她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老屋,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又坚定了神色。
一路上,母亲沉默寡言,只在长途车颠簸得厉害时,紧紧抓住座椅。
"妈,您坐着不舒服吧?要不要歇一歇?"我关切地问。
母亲摇摇头:"没事,就是路不太平。"
其实何止是路不平,人生哪有几处是平的?
母亲来到我家的第一天,我特意买了半斤猪肉,让秀芝炖了一锅肉丸白菜汤。
那时候,肉还是稀罕物,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上一点。
母亲却只夹了几片白菜,连肉都没动。
"妈,您多吃点肉。"我夹了个肉丸放进母亲碗里。
"不了不了,我吃不惯油腻的。"母亲推辞着,把肉丸又夹到儿子碗里,"小强正长身体,多吃点。"
小强眼睛一亮,狼吞虎咽地把肉丸吃了,还舔了舔嘴唇:"奶奶,这肉丸真香!"
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有淡淡的满足。
那晚,我们把客厅的沙发腾出来,让母亲睡。
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她习惯打地铺。
最后是秀芝找出一张折叠床,安置在客厅一角。
"这就挺好,比我家那土炕还舒服呢。"母亲笑着说,但我分明看见她坐在床边时,身子有些僵硬,像是不敢躺下。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母亲起得很早,天不亮就悄悄起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秀芝上早班,我负责送儿子上学,回来时常常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妈,您要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心疼地说。
"没事,我就看看,城里房子多,和咱村里不一样。"母亲笑着回答,可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落寞。
晚上,吃过饭,小强做作业,秀芝织毛衣,我看报纸,母亲就坐在角落里,一针一线地缝补衣服。
房间里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嗡嗡声和钟表的滴答声。
时光静好,但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也许是母亲来的这段日子,家里太安静了,少了往日的说笑声。
母亲来的第十天,邻居张大娘来串门。
两位老人一见如故,拉着手说个不停。
"老姐姐,你来城里住着好啊,有儿子媳妇伺候着。"张大娘羡慕地说。
母亲摇摇头:"哪是来享福的,我是来帮孩子们照顾家的。"
张大娘点点头:"也是,现在年轻人工作忙,照顾孩子的重担都落在我们这些老骨头身上了。"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母亲带着愧疚来到我家,把自己当成了负担,而不是来享受天伦之乐的。
那个周末,我特意没加班,带着全家去了市里新开的公园。
入园要门票,两块钱一张,不算便宜,但我想让母亲开心开心。
公园里人不少,大多是一家老小来游玩的。
我们走在林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母亲走得很慢,但脸上洋溢着少有的轻松。
"妈,您看那边有卖冰棍的,咱们去买点?"我指着不远处的小摊。
"哎呀,那多浪费钱啊。"母亲急忙摆手。
"妈,才几毛钱,不算什么。"我笑道,拉着她走了过去。
买了四根冰棍,一人一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望着湖面上的波光粼粼,全家人难得的轻松惬意。
母亲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棍,像个孩子般满足。
"妈,您在我家住得还习惯吗?"我问道。
母亲点点头:"习惯,好着呢。就是有点闷,在乡下的时候,串串邻居家,下下地,能说说话。"
这话让我心里一咯噔,原来母亲是寂寞了。
乡下的生活虽然辛苦,但邻里之间走动频繁,母亲总有说话的人。
而在城里,我们白天都上班,小强上学,母亲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等您住久了,认识了院里的老人家,就有伴了。"我安慰道,心里却不太确定。
城里人的生活节奏快,邻里之间的关系哪有农村那么亲密无间?
母亲来的第三个周末,秀芝买菜回来,突然对我说:"你妈这两天总是咳嗽,我看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正在看《人民日报》,闻言抬头:"咳嗽?我怎么没注意到?"
"你整天上班,能注意到什么?"秀芝放下菜篮子,叹了口气,"她晚上咳得厉害,怕吵着我们,自己躲在卫生间里咳。我起夜的时候发现的。"
我这才注意到母亲最近确实消瘦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妈,您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说?"我责备道,心里却满是自责。
母亲正在择菜,闻言抬头笑了笑:"没事,就是不习惯城里的水土。"
她摆摆手,继续择着菜,"老毛病了,回头喝点红糖姜水就好。"
"妈,您这就是典型的老一辈人思想,小病拖成大病。"我皱眉道,"记得我爸就是因为拖着不去医院..."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住了。
父亲是肺痨走的,开始只是咳嗽,后来越来越严重,等去医院已经晚了。
秀芝看出我的担忧,轻声说:"阿姨,我看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现在检查手段比以前好多了,很快就能查出问题。"
母亲再三推辞,但拗不过我们,最后勉强同意了。
"明天我休息,我带您去。"秀芝说。
"那怎么行,你难得休息一天。"我放下报纸,"我请假带妈去。"
"不用麻烦你请假,我带她去就行。"秀芝很坚决,"你那工段长,请假多不容易。厂里这个月赶美国订单,你走不开。"
我想想也是,便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秀芝带着母亲出门了。
我照常上班,心里却有点放不下,中午休息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想来还在医院。
那年头,医院排队看病,没个半天时间根本轮不上。
下午四点多,我刚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秀芝打来的电话。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阿姨身体挺好的,就是有点轻微的支气管炎,开了些药。"秀芝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出的异样。
"那就好,你们回家了吗?"我松了口气,父亲的病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总担心母亲会走上同样的路。
"快了,还有点事,晚饭前能回去。"秀芝的声音有些急促,好像在掩饰什么。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六点多,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厂办的小王突然跑来找我。
"王段长,你媳妇刚才来电话,让你先去医院,说她和你妈在市中心医院。"小王气喘吁吁地说。
我心一沉:"出什么事了?"
"她没细说,就让你赶紧过去。"小王摇摇头,"听她声音挺着急的。"
我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到市中心医院。
那时候公交车又挤又慢,骑车反而更快一些。
一路上,我的心像是被揪着,十五分钟的路程,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
刚进大厅,就看见秀芝站在收费窗口前排队。
"怎么回事?不是说检查完了吗?"我走过去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提高了几分贝。
秀芝见我来了,神色有些慌乱:"医生建议做个全面检查,我们又去了别的科室。"
"妈呢?"我环顾四周,没看见母亲的身影。
"在放射科,做胸片。"秀芝低声说,目光躲闪。
我皱起眉头:"不是说只是轻微支气管炎吗?还需要做胸片?"
秀芝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医生建议的,说老年人最好全面检查一下,排除可能性。"
我心里升起一丝不安:"花了多少钱?"
秀芝犹豫了一下:"七百多。"
"七百多?"我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在安静的医院大厅显得格外刺耳。
几个路过的病人侧目看来,我赶紧压低声音:"就一个支气管炎,花这么多钱?"
"做了很多项目,血常规、心电图、B超、胸片..."秀芝小声解释,声音越来越轻。
我的火"腾"地一下冒了上来:"谁让你做这么多检查的?这不是乱花钱吗?"
七百多啊,这可是我半个月的工资,而秀芝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四五百。
"医生说..."
"医生当然希望你多做检查了!他们不就是靠这个赚钱的吗?"我打断她的话,声音因怒火而发抖。
秀芝脸色变得煞白:"我是怕阿姨有什么严重的问题..."
"严重问题?我妈好好的,你非要她检查出点什么来才满意是吧?"我气得胸口发闷,"你是嫌我妈在我们家住得不够久,还是怎么的?"
秀芝眼眶红了,但还是倔强地说:"我是为阿姨好..."
此时母亲拿着片子从走廊那头走来,看见我们在争执,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怎么了?"母亲赶紧走过来,看了看我们俩,眼中满是不安。
"妈,您感觉怎么样?"我强压着怒火问道。
"我挺好的,就是他们非要我做这做那的。"母亲轻声说,眼中满是歉疚,"花了不少钱吧?我有钱,我来付。"
说着,她就要从口袋里掏那个黄手绢包着的小盒子。
我连忙阻止她:"别,妈,不是钱的事。"
可我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七百多啊,这可是大数目。
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三四百,省吃俭用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开销。
我们家本来就紧巴巴的,儿子的学费、家里的日常开销,哪有多余的钱去做这些不必要的检查?
"我们先回家吧。"我冷冷地说。
一路上,三人都沉默不语。
母亲坐在后座,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秀芝走在我自行车的右侧,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骑着车,心里翻江倒海。
我不是小气的人,但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七百多元实在不是小数目。
更让我生气的是,秀芝居然瞒着我,自作主张给母亲做了这么多检查。
回到家,儿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奶奶,你病好了吗?"小强关切地问。
"奶奶没病,好着呢。"母亲摸了摸孙子的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小强不解地看着我们三人紧绷的脸,不敢再多问。
吃饭时,气氛异常尴尬。
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心里的怒火一直没有平息。
为什么秀芝要自作主张给母亲做那么多检查?
是不是嫌母亲在我们家住着碍事,想找借口送她回农村?
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更加愤怒了。
饭后,母亲主动去洗碗。
小强被我支使去做作业,整个厨房就只剩下了叮叮当当的碗碟声。
我把秀芝拉进卧室,关上门,压低声音质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给我妈做那么多检查?"
秀芝叹了口气:"我本来只是带阿姨去看咳嗽,医生问她年龄,说六十多岁的人应该做个全面体检。我想着难得来一次医院,就答应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家现在的经济状况?"我咬牙切齿地说,"小强下学期要换新校服,家里的冰箱坏了要修,电视机的画面也越来越模糊了。你还乱花这个钱!"
"我也是为阿姨好..."秀芝辩解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为我妈好?"我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嫌我妈在这儿碍事吧?你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不高兴,现在想用这种方式赶她走?"
秀芝脸色刷地白了,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真的关心阿姨..."
"别叫得这么亲热!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清楚得很!"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
说完,我摔门而出,秀芝在身后喊道:"老王!你疯了吗?就因为你妈去做个体检?"
我径直走出单元楼,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色已深,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一阵夜风吹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却无法缓解我心头的烦闷。
说实话,就算是现在,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那么失控。
也许是七百块钱的花销确实太大,也许是担心母亲真的查出什么大病,也许是...我不知道。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快回去认错,但心里已经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小区边的一家小酒馆。
这家小酒馆是最近几年才开的,老板是个下岗工人,靠卖些便宜的散酒和家常小菜维持生计。
"老板,来两瓶啤酒。"我坐在角落里的小桌旁,闷声说道。
老板认出了我:"王段长?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来喝酒?"
"别提了,烦心事。"我摆摆手,不想多谈。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很尊重国营企业的干部,即使是小小的工段长也备受敬重。
老板麻利地拿来两瓶啤酒和几碟小菜:"王段长,我请客,别客气。"
"那哪行,一定要给钱。"我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元的,放在桌上。
喝了半瓶,我的思绪渐渐飘回到过去。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母亲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和父亲。
她自己常常是糠咽菜,从不抱怨。
那时候,她总爱用那条黄手绢擦汗,那是她结婚时的陪嫁品之一,保存得很好。
那手绢是什么时候变成钱袋子的呢?
大概是我上初中那年,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的工分不够卖粮食,是母亲偷偷摸摸地把嫁妆首饰拿去卖了,才凑齐了我的学费。
从那以后,母亲的黄手绢里,就开始有了一点点积蓄。
每次卖了粮食或鸡蛋,攒下的几块钱都会被小心翼翼地包在里面,藏在她贴身的内衣口袋里。
她常说:"攒点钱,将来给你娶媳妇用。"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有了稳定的收入,母亲还是保持着攒钱的习惯。
她的那点积蓄,在她心里可能是一种安全感,一种不想成为儿子负担的自尊。
想到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是啊,母亲一生都在为我操劳,从不计较,而我却为了七百块钱对妻子大发雷霆,甚至说出了离婚的话。
我又想起今天在医院,母亲要拿出她的"老本"来付医药费的那一幕。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因为我和秀芝的争执而感到自己是个负担。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老板,结账。"我站起身,决定立刻回家。
推开家门,屋里一片漆黑。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不想吵醒任何人。
经过客厅时,我看见母亲的折叠床是空的。
正疑惑间,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低低的啜泣声。
我推开卫生间的门,发现母亲坐在马桶盖上,手里攥着那条黄手绢,无声地哭泣。
看见我,她慌忙擦去眼泪。
灯光下,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疲惫。
"妈,您怎么不睡觉?"我的声音因愧疚而嘶哑。
"我...我睡不着。"母亲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在想,明天我就回村里去吧。我在这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妈,您别这么说。您住在这儿,是我们的福气。"
"我听见你和秀芝吵架了。"母亲说,眼睛红红的,"都是因为我做检查花了钱。那钱我来付,我有积蓄。"
她打开手里的黄手绢,露出里面的小木盒。
盒子里是整整齐齐摞着的票子,有几张面额还是六十年代的老版本。
"不是钱的事,妈。"我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是我不对,不该冲秀芝发火。她是关心您才带您去检查的。"
母亲看着我,目光复杂:"你和秀芝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今天你为了我跟她闹得这么僵,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无言以对。
是啊,结婚十几年,我和秀芝从来没有闹到说离婚的地步。
今天我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呢?
"妈,您别多想。我和秀芝没事,就是吵吵而已。"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您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你先去床上睡吧,我再坐会儿。"母亲轻声说,眼睛还是红的。
我点点头,知道母亲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回到卧室,秀芝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没睡,只是不想理我。
"对不起。"我轻声说,"我不该那么冲你发火。"
秀芝没有回应,但我感觉到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是心疼那点钱。"我继续说,声音低沉而颤抖,"我是...我是害怕。"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秀芝,她转过身来,脸上还有泪痕:"害怕什么?"
"害怕检查出什么大病来。"我苦笑着说出了心里的真相,"我爸就是得了病,拖了一年多才去医院,结果没两个月人就没了。我怕我妈也...我宁愿不知道。"
秀芝的表情软化了:"傻瓜,阿姨很健康,检查结果都很好。就是有点支气管炎,按时吃药就会好的。"
"真的?"我的声音充满希冀。
"真的。"秀芝坐起身,抱住我,"我带阿姨去检查,就是想确定她没问题,好让你安心。"
我紧紧回抱住妻子,眼眶湿润:"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你对我妈比我还好。"
秀芝靠在我肩头,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担忧。但你不是一个人在扛,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就这样抱着彼此,谁也没再说话。
有时候,拥抱比语言更能表达心中的情感。
次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准备下楼买些母亲爱吃的油条和豆浆。
刚打开门,就看见母亲已经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那条黄手绢,不知在想些什么。
晨光透过薄纱窗帘,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使她看起来像一尊饱经风霜的雕像。
"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母亲收起手绢,微微一笑:"习惯了,睡不了懒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白:"妈,昨天的事,是我不对。秀芝是真心为您着想,带您去检查。我...我就是担心您的身体,又不敢面对,所以乱发脾气。"
母亲看着我,眼里满是理解:"我知道。你跟你爸一个脾气,心里担心,嘴上却不说。"
听她提起父亲,我的鼻子一酸:"您在这住得还习惯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问过很多遍,但今天,我想听到一个真实的答案。
"习惯,怎么不习惯。"母亲笑了笑,眼神却飘向远处,"就是怕打扰你们小两口的生活。"
"您是我妈,怎么会是打扰呢?"我握住母亲粗糙的手,那手上的茧子和皱纹讲述着她一生的辛劳,"以后这就是您的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母亲眼眶湿润,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黄手绢包着的小盒子:"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钱,不多,一万多块。我想交给你们保管。"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母亲攒了这么多钱。
一万多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普通工人辛苦工作十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么多。
"妈,这是您的钱,您留着自己用。"我推辞道。
"我一个老太婆,用不了多少钱。"母亲坚持道,"这钱本来就是想着给你们的。你和秀芝日子也不宽裕,小强还要上学,能帮就帮点。"
她的眼神坚定而慈爱,让我无法拒绝。
我接过那个包着小盒子的黄手绢,感受着它的分量,那不仅仅是钱的重量,更是母亲几十年的心血与牵挂。
"妈,这钱我先替您保管。"我哽咽着说,"等您需要用的时候,随时支取。"
母亲点点头,目光变得柔和:"你和秀芝感情这么好,昨天为了我吵架,我心里难受。答应我,别为这种事伤了和气。"
"我答应您。"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时,秀芝从卧室出来,看见我们,露出温暖的笑容:"阿姨,昨天的药该吃了。我去给您倒水。"
母亲点点头:"秀芝,你是个好闺女。"
秀芝倒水的功夫,我站起身:"我下楼买早点去,妈想吃啥?"
"随便买点就行,别破费。"母亲又恢复了那个节俭的老太太形象。
"今天早上吃油条豆浆,妈最爱吃的。"我笑着说。
走出单元楼,初夏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
小区里,已经有不少晨练的老人在活动,三五成群地走着,聊着,笑着。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母亲的黄手绢、秀芝的关心、还有我自己的别扭。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担子不轻松,但正是这些羁绊与牵挂,编织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情感。
我想起昨晚秀芝说的话:"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扛过去。
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三份油条、三碗豆浆,还特意多要了一个糖包,那是母亲的最爱。
"哎呦,王师傅,今儿个架子够大的啊,买这么多!"卖早点的李大姐笑呵呵地说。
"我妈来我家住了,她爱吃您这油条。"我笑着解释。
"那敢情好,多孝顺!"李大姐竖起大拇指,"多给你放点辣酱,我知道你妈喜欢吃辣。"
推开家门,看见母亲和秀芝坐在一起,笑着说话,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她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小强也起床了,正在拿着课本背英语。
"奶奶,爸爸买早点回来了!"小强兴奋地说。
母亲慈爱地看着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儿子,辛苦了。"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家不只是一个物理的空间,而是一种情感的连接,是彼此的牵挂与关爱。
我们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早点,母亲小口小口地吃着糖包,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妈,这糖包甜不甜?"我问道。
母亲点点头:"甜,比蜜还甜。"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脸上却是灿烂的笑容。
我知道,这就是幸福的模样。
人生如茶,苦尽甘来;人生如画,酸甜苦辣皆是色彩。
每一段亲情,都值得我们用心去珍惜,用爱去维护。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真正无条件爱我们的人,屈指可数。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