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柴福善,北京市平谷区人,1956年12月生。曾任平谷县委党史办副主任、县文化文物局副局长、平谷区文化委员会副主任、区文联副主席、区政协常委、区政协学习与文史委员会主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平谷文史专家。1982年起发表文学作品,在全国多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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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福善,北京市平谷区人,1956年12月生。曾任平谷县委党史办副主任、县文化文物局副局长、平谷区文化委员会副主任、区文联副主席、区政协常委、区政协学习与文史委员会主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平谷文史专家。1982年起发表文学作品,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诗歌百余首、散文400余篇,多篇作品被转载,并收入多种文集。散文集《江山有待》荣获全国第五届冰心散文奖,《两栖集——柴福善散文精粹》被中国散文学会指定为2012年特别推荐书籍。
母亲,最后一代的小脚女人
柴福善
母亲是小脚,一辈子都用脚后跟儿走路。
我家是农村的,那些年生活在乡下,生产队每天吹哨集合,分配农活,下地劳动。男人尤其壮劳力,往往干推车运粪之类的重活。而母亲这样的小脚女人,就只能力所能及地干些相对轻上一点的农活儿。村人都理解,谁家没有女人呢?
比如,秋天棒子熟了,男人抡着小镐刨棒子秧,母亲这样的女人则在前头掰棒子。左胳膊挎个大笼子,右手抬着去掰,掰了随手就搁笼子里,直到把笼子装满了,再挎着倒到附近的大堆儿上,大马车过来就拉走了。掰上半天,左胳膊挎笼子都挎得红肿了,右手指头也被棒子秧茬划出了血迹,而头发落满了尘土及干棒子花子。额头的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泥印子,不知啥时早风干了。棒子地是泥泞的,有些地方甚至汪着水,母亲穿着尖鞋,光顾掰上头的棒子,没注意脚下,一脚踩进了泥水,下意识一拔,结果脚是拔出来了,可尖鞋却陷在了泥水里。
父亲这样的壮劳力一天可以挣十个工分,如果推着小车,能挣十二工分。母亲这样的女人,只能挣六七分或七八分,顶多算半个劳力吧。大喇叭天天喊男女平等,可在实际生活中真的能平等吗?
甭管多累,上午收工了,母亲不马上回家,而是背着篓子去庄稼地里四处寻摸着打草。打草晾干草毛,粉碎了喂猪。那时候,家家都有猪圈,养上一两头猪,造的粪是上好的有机肥,交给队长按方打分。我放学了,也跟着母亲一起去打草。那时候,人人都想着法地打草,把庄稼地里的草都打光了。不像现在,野草蹿了小半人高,任凭疯长也没人打。等篓子打满了,四脖子汗流的母亲奓着小脚,沉沉地背着回家了。并非母亲爱挨这累,不这样猪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母亲到家扒拉几口饭,往炕上歪估不了多大会儿,街上下地的哨声就嘟嘟嘟地吹响了。
晚上,母亲带着我们到生产队的场院剥棒子。一家家的大人孩子都去,千百亩地的棒子陆续堆到场院,小山一样。如不及时剥了,棒子会捂出绿生生芽来。若赶上一场秋雨,棒子发芽更快。一年到头,总算收成了,不能眼睁睁瞅着到嘴的粮食糟蹋了。剥棒子,用手指扯下一层一层的棒子皮,一晚上一晚上连续地剥,手指甲都剥秃了,渗进指甲缝里生疼。剥光的棒子扔进身后的篓子里,剥满一篓子抬到计分员那儿,按篓记分。不记得一晚上能剥几篓棒子光儿了,只恍惚记得一晚上也剥不了几个工分。
老百姓有句口头禅:“分分儿是命根儿。”干活挣分,年底结算,挣得工分多自然分钱就多。钱就是工分,工分就是钱,这是硬道理。由于我们几个孩子都小,秋后不但分不到钱,风里雨里辛苦一年,一算账竟差生产队的钱!这日子怎么过呢?父母掂量再三,不再让初中没毕业的大哥念书了,回家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不是父母心狠,有一分路,也不会中断孩子学业,沉重的生活现实压迫得实在无路可走了!我印象里,大哥的学习甚至比我们还好,从后来儿女双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且在村中颇具人望的境况就可以看出来。正是大哥的牺牲、奉献与担当,我和弟弟妹妹才得以继续读书,才有各自的今天。不然,起码我恐怕不会以笔为生,瘦弱且无缚鸡之力的两手,在乡下能干什么,不敢设想。因此,我一直是像感恩父母一样感恩长兄!
母亲就这样干了二十多年,一直干到生产队解体。真不知一个小脚女人,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在乡村,每天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一日一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这就叫过日子。
平日里,母亲操劳着一大家子的三顿饭。随着冬日渐短,队里改为上午九点来钟下地,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多钟收工,这叫“一开乡”,自然只能吃两顿饭了。
虽说平谷三面环山,中为谷地,且山地占三分之二,可我老家恰在三面环山的谷口上,是一望无际的大片平原,播种的麦子,春天拔节起来真的麦浪滚滚。以致没见过麦子的京城学生下来,惊呼:“这么多韭菜,啥时吃完啊!”一时成为乡亲的笑谈。而麦子割了,紧接着种棒子、高粱、谷子、豆子,一茬接一茬。也是节气不等人,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晚了庄稼就熟不了了。
麦子虽多,主要是大车小辆地送往附近的粮库,就像电影《青松岭》唱的:“长鞭一甩啪啪地响哎,赶起了大车出了庄哎”,排着长龙给国家交公粮。剩下的留足秋后的麦种,真正分给每家的并不多。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品种改良及播种方式的改进,家里分的麦子才逐渐多了一些。就那样,也做不到三天两头吃白面,天天吃的主要就是棒子、白薯。几乎每年到了八月,赶上粮食青黄不接,就开始刨自留地的白薯。那时家家有一小块自留地,几乎全栽种白薯。而这时白薯正是生长的季节,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甚至连白薯秧的嫩叶都吃了。
母亲每天老早就起来,为一家人做早饭。无非就是馇粥,如冬天泡凉白薯,或直接将生薯片与棒子一起熬,叫馇白薯粥。有时粥里也会切上一些菜叶子,再撒点盐,顾名思义叫烫咸粥。只有腊八的时候,母亲挑拣一些红豆、绿豆、花生、大枣,熬一锅腊八粥。孩子贪睡,大土炕上横躺竖卧,睡着梦儿就闻到了浓浓的粥味儿。这时母亲挑起门帘,喊着:“该起了,该起了,老爷儿晒屁股了!”睡眼迷瞪地爬起来,胡乱地撩着水摩挲把脸,喝上一大碗粥,背着书包上学校了。
当然,六月下旬割麦子那几天例外。头天晚上,母亲烙好一张张的大发面饼,做一盆小米水饭。第二天凌晨两三点钟,队长清脆的哨声划破夜空,人们赶紧从睡梦里骨碌起来,啃一块发面饼,就几口老咸菜,扒拉一碗小米水饭,拿着磨好的镰刀就下地了。搁了一宿的小米水饭,有些发馊变味儿也没事儿,凉水过澄一下,吃不坏肚子。至于晚饭,与早饭相差无几,就不复述了。
只说午饭,干半天活儿回来,母亲撂下手里的工具,挽起袖子手指头都不用多想做什么,一定是刨除棒子还是棒子,常常是大铁锅贴的棒子饽饽,锅底搁把米,或者熬豆角、熬萝卜条等,总之是一锅就下来了,这叫“一锅鲜”。在熬豆角开锅后,汤往上涨,棒子饽饽的下半截浸在汤里,入味儿了就着脆硬的嘎吱更好吃。有时干活回来晚了,母亲㧟半瓦盆饽饽面,多兑些水,趁着锅底火旺,直接倒锅里,拿铲子摊均匀,上面再摊层萝卜丝或韭菜或白菜。假如手头没有菜,或来不及弄菜,就直接摊了,这叫摊饽饽片。盖上锅盖,等热气撞圆,再焖一会儿就可以揭锅了。
那时,是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顿白面,所以管吃白面叫改善生活,根本甭提有没有菜。大米更少,村西低洼的地方,开了几畦稻田,栽了点稻子,过年才吃上一两顿,叫粳米干饭,特别是粳米干饭粉炖肉,提了秃噜就一大碗,到现在遇见了还想吃。谷子也种一些,只是谷子低产。但碾出的小米金黄金黄的,熬出的小米粥喷儿香,不是粮店的陈年小米可比的。一次,母亲做了一锅捞出的小米干饭,父亲弄些当年的黄豆泡了,用小石磨磨出豆浆,倒锅里煮沸。
父亲一边烧一边拿个碗泡点卤水,拿铲子随着搅动随着往锅里滴,眼瞅着就滴出了一锅嫩得发颤的豆腐,父亲管这叫“懒豆腐”。碗橱上有一大盘蒜苗,是我们拿席篾把包好的大蒜瓣一瓣瓣串起来,一圈圈摆在大瓷盘里,天天浇水,好容易长满了绿莹莹一盘。母亲这时笑着把蒜苗从根部全切下来,剁碎,放些酱油、香油,就成了一碗不可多得的佐料,撒在懒豆腐上,拌着小米干饭,吃了一碗,还想再吃,怎奈肚子鼓鼓的实在由不得嘴了。这样的“懒豆腐”以后再也没吃过,至今还舌尖回味,念念不忘。
现在想想,农家院的那些所谓小锅饽饽、豆角粘卷子、烀饼之类,其实就是乡下人当年等着下地干活急着忙慌做的。如今大鱼大肉之下,却把这些当“鲜”品尝了。真是河东河西,世事难料,过去是绝对想不到今天的。
穷日子里,父母也时不时地拌嘴。一次吃午饭,无非就是棒子饽饽、白薯、萝卜丝汤。老吃这些,嗓子都漾酸水了。母亲一天到晚一定是为一家子的吃喝发愁,可愁又有什么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吃着吃着,不知由于什么,气头上的父母话赶话争吵起来。母亲说:你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去,有东西我也会做!父亲把碗里一点汤根儿往地上使劲儿一泼,筷子一扔:你做去!母亲拿什么做,说说也就得了,穷日子还得按穷日子过!
一天,母亲与我聊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挨饿,我说,那时我三岁多了,可对挨饿的事情没一点印象。母亲说,你哥大你两岁,拿着一个盆,上大食堂打饭,从大人胳肢窝底下钻过去。就打回来俩窝头,一家子哪儿够啊,就弄碎了撒锅里,锅里泡着野菜、树叶子,熬熬一家子吃了。母亲轻轻叹口气,甭管咋着,一家子人好歹过来了!
图1 柴福善与王蒙在雕窝家中核桃树下留影(白云兵摄于1999年5月)
父母生了我们兄妹四个,从小到大、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母亲亲手做的。
过去,队里都要种些棉花,且置办了弹棉花机,弹好的棉花按人头分给每家,而弹出的棉花籽用来榨油。榨出的是生油,拎回来母亲先倒锅里熬开。这时,父亲就会擀些白矾,和在面里,炸一顿油饼。棉花籽油炸出的油饼微微发红,又有白矾,使油饼暄腾且口味厚重好吃,不是现在菜籽油浮漂的味道。这是后话。
只说棉花分到家,母亲掂量着哪个被子或哪个棉裤、哪个棉袄需要添加棉花,先留够了,剩下的就准备纺线了。常常是我们一晚上一晚上地在炕上帮助搓棉条,母亲在一旁支起纺车,嗡嗡嗡地纺起线来。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母亲的纺车》,其中写道:
记得总要冬闲时,母亲才支上纺车,如豆的油灯下,盘腿炕上一坐,右手食指伸进纺轮摇孔,一圈圈摇动,年深日久,摇孔越磨越大,且磨得油光发亮。而手指毕竟肉长的,磨不过木头,常常磨出血泡,寒冬腊月冻出口子,翻裂着嫩肉。母亲随便扯绺布裹上,继续摇动。初纺时,母亲左手捏着一根棉条,一头放口里蘸点唾沫润湿,随即沾在锭杆上,缓慢地摇,待线从棉条中抽出,锭杆便插一节苇秆,倒一下纺轮,线就缠绕苇秆上了。右手不停地摇,左手不断地接续棉条,枣核形的线穗不知不觉里越纺越大。
那时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生不起煤球炉子,只有一个父亲用泥做的火盆,放上几节棒子骨,熏熏屋子,一会儿也就燃尽了,整个冬天,屋顶结一层白花花的冰霜。母亲把几个孩子偎在被窝里,自己依然不停地纺线。恍恍惚惚的灯光,把母亲的身影影影绰绰地摇映在墙壁上。母亲一纺就纺到深夜,我们一觉醒了,纺车还嗡嗡着。过度的劳累,母亲渐渐落下了病根,乃至几十年过去,一着凉就咳喘,尤其摇纺轮的胳膊,沉沉地抬不起来,头发都难以梳理。
不知纺了多少线穗,母亲终于收起纺车,高高挂在小厢房的墙壁上。而后从村东请来织布师傅,屋地架上织布机,把小半炕的线穗,捯成一个一个的大线团,师傅织布机上一坐,就开始呱唧唧、呱唧唧有节奏、有韵律地穿梭引线织布了。织出一匹一匹的粗布,村人称为家织布或平谷小布,在冀东是很有名的。母亲把布染成黑色,且以稀稀的淀粉水浆洗,然后拿着两根棒槌,在滑润的捶布石上一番捶打,母亲便盘算着:要做几件褂子、几条裤子、几双鞋子,直至哪床被子需要换新或需要缝补等等。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母亲深知这个道理,在日常生活中,各方面母亲都是掰着手指头算计再算计。这些粗布做出的衣裳,穿身上多少有些拉巴,可结实禁磨。真要哪儿磨出个洞或拉道口子,找块布补上就结了。
就说做鞋吧,母亲找些快穿烂了的裤袄,趁着响晴天在墙上打出一张一张的“袼褙”,再按着鞋样剪出鞋底,用大麻线一针针密密麻麻地钉多层的鞋底,俗称“千层底”。再剪出鞋帮,用细线一针接一针细密地纳。最后,再用麻线将鞋帮牢牢地上在鞋底上。做完了,手往鞋里摸摸,拿鞋楦子楦上几天。穿去吧,保准不大不小,且不会拘脚。孩子的脚是迎风长的,而母亲做的每双鞋,也就没有固定尺码,完全针对每个孩子量脚定做。穿着这鞋上学、干活、跑跳玩耍,绝不会轻易呲帮绽线。
即使穿得底子前后磨薄了,父亲找块小推车的旧轮胎钉上,这叫“钉掌儿”,钉好掌儿继续穿。直到鞋底磨透了,鞋掌儿没法钉了,这才脱下来。这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不能穿了也不扔,母亲会拆下鞋帮,绑在背篓上做背袢儿,巧妙地废物利用。鞋底则和其他破烂一起,等走街串巷的小贩来了,换些针头线脑。母亲这样的乡下人,无需学什么经济学,自己就是一部鲜活、生动、具体的“实用经济学”。
我就是穿着母亲做的衣物长大的,直至上了师范,全校几百名学生,冬天只有我穿着那件没有外套的家织布的小黑棉袄,且穿着它走上的社会。
图2 2007年9月,柴福善在杭州西湖边,边看边记录心中感悟,以便回来后写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取消了,联产承包到户,父母也就不用天天跟着哨声下地干活了。父亲骑辆钢管架子的旧自行车,后边驮两只大筐,趸些瓜果去卖。风里雨里,每天挣个仨瓜俩枣,就挺知足。不想没几年,当孩子们都大了,父亲该享清福的时候,却因病走了,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待啊!
为让母亲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便接母亲来县城我的小家,就事儿看看孙子。过了几年,家里的老宅早残破了,我与弟弟在外忙于工作也顾不上修整。邻居老两口不便与儿女一起生活,大哥做主卖给了他们。自此,老家也就没什么挂念的了。过去我曾想,老家有母亲在,家就在。现在倒过来了,儿女在,母亲的家就在。或者说儿女的家在哪儿,母亲的家就在哪儿,特别是母亲老了。所以,无论我的房子紧与不紧,一定给母亲一间,摆一张大床、一个立柜,还有小凳等物件。而母亲也一定把这间房子作为自己的家了,衣物、被褥等主要东西都放这里。即使住弟弟妹妹家,需要什么也会来这儿找。
慢慢地母亲与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人熟了,尤其那些老人,一块儿坐着乐呵呵地拉家常。后来,几个老太太楼下支张桌子,打起了小纸牌,母亲也过去跟着一起玩。老太太们虽是娱乐,可多少也挂上三分五分的小彩儿。打小牌儿回来,母亲若赢一毛两毛就眉开眼笑,好像取得了天大的胜利;若输一毛两毛就耷拉个脸,如同天塌了一般。见此,我便常常把手头三块五块的零钱掏给母亲,说您随便玩吧,甭在意那一两毛钱,开心就好。以致母亲走后,我在母亲的床头褥子下,看到一个掌心大的钱包,紫地黑白相间图案,钉着两颗子母扣。
打开,里边还有一层布,隔成两个小兜,正好放进对折的纸币。里边整齐地放着几张一块、五块及一毛五毛的票子,还有些一毛五毛的硬币。母亲一定是带着这个布钱包,去打小牌儿的。还有一张应该是从啥本上撕下的一张格纸,包着一小沓红的绿的粮票,面值一两、二两、半斤、一斤。大多是一九八几年的,竟有三张是一九七四年的。粮票是居民才有的,母亲是农民没有粮票。我一九八○年工作了,粮票吃不了会给家里一些。母亲大概是舍不得用,就随手留起来了。一九七四年的粮票不知母亲从哪儿得到的,一直攥手里近五十年。里边还有一小张泛黄的折叠的纸,或许当初包的就是那几两最早的粮票了。母亲一定是穷日子过怕了,有点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留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
当然不会再用了,粮票作为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产物,一九九三年五月,北京地区在全国最后一个停止了使用,粮票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退不退出母亲也许从不关心,只管将这些粮票依然宝贝似的保存到了今天。对于这钱包,从子母扣都已发锈来看,母亲一定是用了四五十年或更长的时间,贴身跟随了母亲大半生。我小心地收起,深知上面不仅布满了母亲粗糙的手泽,更浸透着母亲温润的体息啊!
后来,随着弟弟妹妹都成家了,大哥提议,且母亲同意,几家轮班伺候。就在老家的时候,八十来岁的母亲,出门不小心从三轮车上摔了下来,结果一条腿的股骨头摔折了,造成股骨头坏死。根据医生的建议,要换个人工的股骨头,不然人就永远无法站起来了。股骨头换了,那条腿打上了石膏。等拆了石膏,手一摸,发现大腿骨部支棱出一尖状的东西。找来主治医生检查,医生把大哥和我叫到办公室,说再做一次吧,并说再做的手术费、住院费全免。
我们明白,这应该算是一次医疗事故,但医生嘴里不这么说,大概是有自己的顾虑与隐情。想母亲还要继续手术,得饶人处且饶人,就顺水推舟顺坡下驴了。作为八十来岁的老人,骨头一定缺钙的,甚至有些糠了,或是手术时稍微不慎,一用力股骨头的铁尖不经意就从腿骨顶了出来。这一顶,母亲可就遭受了二茬罪。好在第二次手术很成功,住了个把月基本康复,且能够自如地走路了,母亲也就出院了。换了股骨头,看去也没啥不良反应,走路几乎跟正常人一样。只是为以防万一,从此母亲就拐杖不离手了。
天有不测风云,谁承想六七年前,一向身体很好的大哥,忽觉有些不适,到京城一家医院检查,留下住院,没等检查结果出来,人就不行了。我们帮助料理了大哥的后事,始终没敢告诉母亲,担心母亲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平日母亲不管在谁家,大哥也会接长不短地过来看看,要么打个电话问问。突然老没音讯了,母亲不糊涂,心里惦记着,见我们想起来就问一句:你大哥干啥去了?母亲知道大哥闹过腿疼,我们就随着说去北京瞧腿住院呢。母亲“哦”了一声,点点头。也是多亏妹妹心细,大哥住院时录了一两段视频,问多了,就让母亲看看。当轮到大哥家侍候母亲了,我和弟弟妹妹商量,不能让母亲过去,以免生疑,我们便悄悄分担了。
后来,各家都有各自的事儿,比如,我平时很忙,爱人又到城里哄孙子,家里实在没人照顾;弟弟要上班,还要伺候腿脚不好的岳母,一下伺候两个老人实在顾不过来;妹妹家公婆有病,经常住院。我们便商量,要不看看老家的敬老院吧,感觉条件不错。征求母亲意见,母亲落泪了,说:我仨儿子,能吃几口饭啊!一看这情景,不去就不去吧。过一两天母亲又说:要不我瞅瞅去。
我们说:您要瞅着行就在那儿,不行咱就回来。母亲笑着点点头。到了那儿,房间、院落转了一遭,又赶上午餐,服务员端到跟前,母亲笑着吃着。吃完,说你们回去吧。起初,我们分别天天去看,慢慢地母亲或许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以致家里一个八十多岁的婶子前来看望,母亲拉着婶子的手,说你们两口子也来吧,这儿挺好的。看得出母亲对这儿是满意的。我潜意识里,总感觉母亲在老家的敬老院,就如同在老家一样,无形中生发一种亲近感。
母亲拄着拐杖院子里散步,或坐轮椅上与老人们围一圈做些如托气球等力所能及的健身活动,是很快乐的。春节临近了,母亲一再叮嘱我们:到时候接我回去过年。我们说:好。母亲是腊月二十九生日,这多年来,每到生日的时候,一大家人总在饭店坐一大桌,围着母亲,共同拍手唱着“祝您生日快乐”,吹蜡烛,吃蛋糕,其乐融融。对于母亲,有什么比看到身边儿孙满堂更高兴的事呢?不料春节前夕,疫情袭来,老人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敬老院完全封闭了。
只能按时按点探视,服务人员推出母亲,隔着栅栏远远地看一眼,母亲向我们笑着招招手,不能近前说话,随后又推母亲走了。本以为疫情会像以前的“非典”一样,折腾一阵子很快就烟消云散,雨过天晴,回归正常,谁想一下持续了三年多。随着疫情好转些,我们可以进去看母亲,便陪着母亲在院里散步、说话。疫情时紧时松,紧了就不能看望了,这是大势所趋。
其间,隐隐感觉母亲身体似乎发软,日渐不如从前了。再后来自己都不爱走路了,出来进去只能坐在轮椅上。老话说,老人先老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能进去时,一定在院里推着母亲转转,不时地停下,搀扶着母亲适当地走走,感觉累了再坐轮椅上。同时,发现母亲说话似乎有些不着边际,东一榔头西一杠子,不定下句说哪儿去了。与医生聊起这种情况,说大概是人上岁数了,小脑有些萎缩。
言外之意,这就是老年痴呆的体征了。医生说,这很正常,小九十岁的人了,这样的身体也算不错了。就听母亲时不时地叨念起大哥:多长时间了,腿咋还没好呢?我们善意地敷衍几句,见母亲不说话了,也就以为过去了。一次母亲又问,妹妹拿出手机,再让母亲看以前看过的大哥住院、输液、鼻子插管的视频。母亲看着看着,忽然叫着大哥的名字,落泪了:福缘,你咋还不好啊!也许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好了快来瞧瞧我,我想你!我们的泪在眼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来,担心母亲看见。母亲有时也喃喃自语:大哥是不是不在了?似在问我们,也似在问自己。母亲是聪明人,又不糊涂,况且母子连心,对大哥的不在多少会有感应的。只是我们不说,母亲更愿意相信大哥还活着,并有一天腿真的好了一定会来看她,侍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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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侯磊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5期
来源:远见卓识艺术家V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