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冷饮摊总是最早营业的。刚过七点,张嫂已经撑开了那把褪色的遮阳伞,伞面上印着2015年过期的啤酒广告。摊位旁的收音机里传来走调的二人转,混着村里大喇叭播报的征地通知。
村口的冷饮摊总是最早营业的。刚过七点,张嫂已经撑开了那把褪色的遮阳伞,伞面上印着2015年过期的啤酒广告。摊位旁的收音机里传来走调的二人转,混着村里大喇叭播报的征地通知。
“听说没,老李家祖屋那块地让开发商盯上了,一口气给了三十万。”
正在排队的刘婶顺手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挥着刚做好的冰棍说道。
“咋不知道呢,我家那几亩地要再拖半年,怕是得值四十万。”李婶不甘示弱,语气里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
我端着豆浆站到一旁,老李是我叔叔,不是亲叔,是那种村里辈分大点的人,都喊叔叔。老李家那处破旧祖屋确实卖了,但没人知道他准备怎么处理这笔钱。
村口转角处,老李家小儿子老三骑着电动三轮车经过,车斗里装着几袋饲料。见到我,他放慢车速。
“大学生,写作业呢?”老三摘下草帽扇了扇风,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把前发粘成几绺。
“没,放暑假了。听说你家老宅子卖了?”
老三的电动三轮车发出吱嘎一声。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眼睛看向远处,“爸准备把钱分给我们兄弟三个,一人十万。”说完,他冲我点点头,三轮车又吱嘎着远去了。
老李家的宅子我去过几次。那是一处有些年头的四合院,墙皮剥落,门框歪斜,西厢房的屋顶还塌了一角,用几块石棉瓦临时遮着。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树干上钉着铁丝,挂着几件发黄的背心和短裤。
老李的大儿子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成家后就不住村里了。二儿子考上了公务员,在镇上有一套单位分的房子。只有老三留在村里,养了三四十头猪,还种了几亩地。每到周末,老二的儿子就会来村里玩,然后就住在这破旧的祖屋里。
去年冬天,老李从祖屋搬了出来,住进了老三家新盖的二层小楼。祖屋就那么空着,墙壁上依旧挂着2012年的福字,门口依旧摆着那张缺了条腿的太师椅,用砖头垫着。
没人想到,这处破旧的祖屋会因为新修的高速公路入口规划,一下子变成了”香饽饽”。
“30万啊,”村里人议论纷纷,“老李这下可是一夜暴富了。”
“刘干事来了,快进屋喝茶。”老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见老李正忙着给来客倒水。来人是村里的刘干事,传说中经手了这次征地的人。
“李叔,我就是来拿个签字,顺便告诉你,钱下周五打到你账上。”刘干事把一叠文件递给老李。
老李带着老花镜一遍遍看着文件。一旁的老三端着茶杯站着,不时地探头看看文件内容。
“没问题,都按咱们说的办。”老李终于点了点头,在文件上签了字。
刘干事刚走,老李就招呼我进屋。“大学生,过来喝茶。”他把桌上的瓜子推到我面前,“你听说了吧,咱家那老宅子卖了。”
我点点头,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
“三十万,开发商给的。”老李拍了拍膝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想着分给他们兄弟三个,一人十万。大的在县城有房了,二的是公务员有保障,就老三,成天养猪种地,见不着啥钱。”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知道老三不?”老李突然问。
“知道啊,刚在村口还见着他拉饲料呢。”
老李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你知道他是个啥样的人不?”
我有些不明所以,“听人说老实本分,也…也挺孝顺的吧?”
“可他根本不缺钱,”老李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猜他干啥了?”
我摇摇头。
“那小子,偷偷把我要给他的十万藏起来了,存起来了!”老李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眼睛瞪得滚圆。
“存起来?”我有些糊涂了。
“昨天我告诉他钱下来了,准备分给他们三个,你猜他怎么说?说不要,让我把他那份也给他两个哥哥!”老李抓了一把瓜子,嗑得劈里啪啦响,“一问才知道,那小子这些年攒了快二十万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村里人都知道老三的日子并不好过,猪圈时不时地有猪生病,他省吃俭用,连村口五块钱一碗的凉皮都舍不得吃。
老三的院子里有一口老水井,井口上搭着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只生锈的铁皮桶。按老李的说法,这口井少说也有六七十年了,水质特别好。
我来找老三的时候,他正在井边洗猪草。裤脚挽到膝盖,两条黑瘦的小腿沾满了泥水。见我来了,他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听说你不要老李叔给你的那十万?”我单刀直入地问。
老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摘下草帽挂在井栏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扔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根。
“不是不要,是有更重要的用处。”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眯着看向远处的猪圈,那里传来猪拱食槽的声音。
“我大哥的超市去年被隔壁开的大超市挤得快关门了,二哥的儿子明年要上大学,两家都有难处。再说了…”他突然停下,又吸了一口烟,“反正我这里不缺钱。”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老三的手机突然响了。
“喂,刘医生啊…嗯…今天上午去…行行行,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老三把手机塞回口袋,冲我笑笑:“县医院那边有事,我得走了。下回请你喝酒。”
我莫名其妙,县医院?老三生病了?
老李家的事渐渐被村里人淡忘了。秋收过后,我回学校前特意去老李家道别。刚到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
“老三,你这不是胡闹吗?那可是十万块钱啊!”是老李的声音。
“爸,你就别管了,这钱我有用。”老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那二十万存款全给了你大哥,现在爸给你的十万你又说要存起来,你到底要干啥?”
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时老李的儿媳从里屋出来,看见我站在院子里,连忙招呼我进屋。
“来了啊,进来坐。别管他们爷俩,天天这样。”
屋内的争吵因我的到来而中断。老李坐在沙发上,脸色不太好看。老三则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几张纸。
“大学生来了,坐坐坐。”老李招呼我坐下,然后瞪了老三一眼,“你跟大学生说说,你这是要干啥?”
老三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纸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是一沓银行存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存款人:李大元,金额:100,000元。
李大元是老李的大儿子,也就是老三的大哥。
“我大哥超市快撑不住了,我二哥儿子明年上大学,最近又查出来…”老三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总之,他们比我更需要钱。”
老李气得直拍大腿:“你那猪圈年久失修,你的三轮车都快散架了,你自己日子都过不好,还想着别人!”
老三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老李的儿媳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茶几上。“吃西瓜,降降火。这西瓜是地头刚摘的,可甜了。”
我拿起一块西瓜,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老三递给我一张餐巾纸,纸上印着一家药店的广告。
“这药店是谁家开的?”我随口问道。
“县城新开的,叫福康药房。”老李的儿媳解释道。
老三突然站起身:“我去喂猪了。”说完,他匆匆走出门去。
第二年夏天,我又回到了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老李和老三。一到村口,就听说老李家出了大事。
老李的大儿子李大元因为超市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跳河。好在最后时刻被人救了回来。
“那老三可真是个好弟弟,”村口卖冷饮的张嫂对我说,“把自己攒的二十万全给了他大哥还债。”
我心想,这不就是去年我听说的事吗?
“还有啊,”张嫂压低声音,“老李给老三的那十万,老三也没要,说存起来给他爸养老用。现在老李每天过得可滋润了,天天带着小孙子在村里转悠,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心里想着去看看老三。
老三家的门锁着。邻居告诉我,老三去县医院了,好像是他二哥家里有人住院。
“他二哥的儿子,就是上大学那个,前段时间查出来白血病。”邻居叹了口气,“老三这几个月没日没夜地往医院跑,听说还借了不少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白血病,这可不是小病。
当天晚上,我在县医院见到了老三。他比去年又瘦了一圈,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没事,就是累了点。”老三冲我摆摆手,制止了我的关心。
医院走廊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玩手机。那是老三的侄子,也就是他二哥的儿子。男孩很瘦,头发稀疏,戴着口罩。
“上大学了?”我走过去问道。
男孩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点点头。“开学推迟了,等治疗结束再去。”
“听说你生病了?”
“嗯,白血病。”男孩说这话时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不过三叔说会好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走廊另一头的老三,他正在和医生交谈,表情凝重。
“三叔对我特别好,”男孩突然说道,“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爸妈不给,三叔总是偷偷给我买。去年高考完,三叔骑着三轮车带我去县城吃了顿火锅,还给我买了一部手机。”
我看着男孩手里的手机,是一款普通的国产机,屏幕上有几道细细的裂痕。
“这病花了不少钱吧?”我问。
男孩点点头:“家里积蓄都花光了,爸爸还借了亲戚的钱。三叔…”他顿了顿,“三叔卖了他的猪,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
晚上十点多,我和老三在医院门口的小摊上喝啤酒。天气闷热,老三的T恤湿透了,贴在身上。我们一人一瓶,坐在马路牙子上。
“你这几年攒的钱都给大哥和二哥了?”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老三笑了笑,仰头灌了一口啤酒。“钱嘛,赚了花,花了再赚。”
“可那是你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啊。”
“你还记得我们家那个祖屋吗?”老三突然问。
我点点头。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那个院子里玩。大哥和二哥总是带着我捉迷藏,爬树掏鸟窝。有一年夏天,我发高烧,大哥背着我去卫生所打针,二哥在后面撑着伞跟着。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能有这样的哥哥真好。”
老三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光。
“后来,大哥去县城开超市,二哥考上公务员,只有我留在村里。我养猪,种地,过得也不错。前年开始,大哥的超市生意不好,二哥儿子又查出病,我就想,也该轮到我照顾他们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钱没了可以再赚,但家人没了就真的没了。”老三摇了摇头,“你别跟任何人说,特别是我爸。那老头子最近天天念叨着要把养老钱给我,说什么只有我最孝顺。要是让他知道我又借了二十万给二哥…他非气出病来不可。”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又借了二十万?从哪来的?”
“以前攒的钱早就花光了,这次是把我那块地抵押出去了,贷款的。”老三轻描淡写地说,“反正等侄子病好了,地还能赎回来。”
“那你呢?你的生活怎么办?”
老三笑了:“我啊,从小要求就不高。能吃饱穿暖,偶尔喝两口小酒,就挺好的。”
夜色中,老三的轮廓显得格外单薄。他掏出那包皱巴巴的红梅,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根。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第三年春天,我听说老李家又有了新消息。老三的侄子病情好转,已经开始上学了。老李的大儿子李大元还清了债务,重新开了一家小超市,生意不错。
而老三,那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却因为还不上贷款,差点被拉进了黑名单。
我连忙赶回村里,想看看老三怎么样了。
刚到村口,就看见老李坐在冷饮摊前,手里捧着一碗绿豆汤,悠闲地晒着太阳。见到我,他热情地招手。
“大学生,毕业了吧?工作找到没?”
我点点头,迫不及待地问:“老三呢?”
“他啊,”老李神秘地笑了笑,“你猜猜他在哪?”
不等我猜,老李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县里给他发了贫困户帮扶资金,加上他自己养的那些猪卖了,还有我给他的钱,总算是把地赎回来了。现在啊,他跟我说要去县城开个养猪场,规模化养殖!我那二儿子还帮他申请了什么政府支持项目。”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老三的生活总算有了转机。
“还有啊,”老李继续说道,“我那大孙子病好了,马上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是他三叔供的学费。我这两天还听说,老三可能要和镇上卫生院的护士处对象,你说这事靠谱不?”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心里想着去看看老三。
老三的新养猪场建在县城郊外,规模不大,但设备齐全,看起来很专业。老三站在猪圈边,正在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话。
“那是新来的兽医,”一个工人告诉我,“老板特意从市里请来的,每个月工资不低呢。”
老三看见我,惊喜地迎了上来。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你来啦!正好,中午一起吃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两天正想找个人喝酒呢。”
中午,我们在养猪场旁边的小饭馆吃饭。老三点了几个家常菜,还要了一瓶二锅头。
“侄子的病好了?”我问。
“嗯,医生说是奇迹,完全康复了。现在准备去北京上大学,学医。”老三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那大哥的超市呢?”
“生意越来越好,最近还准备开第二家呢。”老三给我倒了一杯酒,“来,喝一个。”
我们碰了杯。酒过三巡,我终于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那块祖屋的地,钱都用哪去了?”
老三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都在银行呢,我一分没动。”
“可你明明…”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老三打断了我的话,“那二十万存款和爸给我的十万,确实都给大哥二哥用了。但是祖屋那三十万,我一直存着呢。”
“为什么?”
老三放下酒杯,表情变得认真起来:“那块地是咱们李家祖辈传下来的,上面有老李家几代人的汗水。开发商给的钱,不能乱花。我想着,等我哥哥们都稳定了,侄子的病也好了,咱们一家人一起商量,用这笔钱做点有意义的事。”
“什么事?”
老三看了看窗外,那里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远处是连绵的山脉。
“还没定下来呢。不过我爸最近老念叨着想在老家修个祠堂,供奉祖先牌位。我大哥说要开个家庭农场,种点绿色蔬菜。二哥想办个乡村图书室,让村里娃儿有书读。”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其实吧,”老三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三十万对我们来说,不只是钱,更是一份责任。那是老宅子,是根。钱可以花,但根不能丢。”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老三的脸上。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来,再喝一个。”老三举起酒杯,“敬咱李家的祖宅,敬咱们的根。”
我也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透明的酒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就像老三眼中的那束光一样,朴实而温暖。
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老三为什么要把祖屋的钱存起来——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守护一份责任,维系一家人的根与魂。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