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县医院简陋得很,走廊上的水泥地面开裂成网,墙上贴着泛黄的保健宣传画。
"听说了吗?杨家姐妹闹翻了,为了一万块钱。"
"不是钱的事,是心不在一处。"
1985年那个秋天,我得了一场大病。
那时县医院简陋得很,走廊上的水泥地面开裂成网,墙上贴着泛黄的保健宣传画。
病房里挤着六张铁架子床,连个像样的吊瓶架都没有,输液时都是家属拿着瓶子站旁边,胳膊都酸得不行。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零星的霉斑,感觉生命都在一点点流逝。
窗外不时传来广播站"滴滴滴"的整点报时声,接着播放着《东方红》,那是每天早晚雷打不动的背景音。
那时我刚满二十七岁,在县纺织厂当车间主任,是个让不少人羡慕的"吃国家饭"的干部。
丈夫小赵在机械厂当技术员,一身蓝制服每天骑着二八自行车早出晚归,一个月一百来块的工资,养活我们和尚在读高中的儿子。
日子过得紧巴,但在那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已经算是过得不错的了。
我们分到了厂里的一套五十平米的楼房,虽然是筒子楼的格局,但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比起那些还在用公共厕所的家庭,我们已经很幸福了。
这病来得突然,一天下班时,我突然头晕目眩,倒在车间的地上。
同事们慌忙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肝炎,需要卧床静养半年。
那时候,谁家能经得起这样的变故?
厂里只发基本工资,丈夫又要忙工作,家里只剩下读高中的儿子阿强,他哪里照顾得了我?
那天,我躺在病床上,听着隔壁床的老太太呻吟,窗外是凄冷的秋雨,心里冷得像灌了冰水。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来人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灰色棉袄,头发用一根红橡皮筋随意扎着,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是我妹妹阿英。
她比我小六岁,嫁在农村,在生产队干活,日子过得不如意,丈夫陈二好吃懒做,还爱喝从生产队偷拿的高粱酒。
她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块淤青,想必又是受了气。
"姐,我来照顾你。"
阿英说着,放下了那个磨破边的灰色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和一个搪瓷缸子。
这么多年,她还在用着那个从小用的缸子,上面画着两只红公鸡,已经掉漆得看不清了。
那半年,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
肝炎带来的疲惫和恶心让我整天昏昏沉沉,连喝水都能吐出来。
但阿英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她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先把家里收拾干净,然后去菜市场排队买最便宜的菜,那时候还要用粮票和菜票,她总是能跟卖菜的老阿姨讨价还价,多买回几根葱或者一小把香菜。
回来后,她在煤球炉上一边给我熬中药,一边做早饭,那股苦涩的药味和油烟混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形成了那段日子独特的气息。
为了省钱,阿英常常自己只喝稀粥配咸萝卜,却变着花样给我做有营养的饭菜。
"姐,多吃点,医生说要补充蛋白质才能养肝。"
她总是这样边哄我吃饭边说着,就像小时候我对她那样。
夜里我常常痛得睡不着,阿英就坐在我的床边给我讲她在乡下的见闻,或者给我念《人民日报》上的报道。
那时电视机还是稀罕物,小赵刚从单位集资买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挂着个小锁,钥匙拴在阿英腰间,防止阿强偷看耽误功课。
每到周末,阿英会特意给电视机擦得锃亮,让我靠在床上看一集《霍元甲》,那是当时最火的武侠剧,我们全家都爱看。
有时候我痛得直冒冷汗,她就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姐,忍忍就过去了,想想小时候咱爸怎么跟咱们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病熬过去,就啥都好了。"
她说话的腔调还带着乡下的口音,听着莫名亲切。
丈夫小赵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感激阿英。
那时候工厂里的加班多,他常常三四天才能回家一次,回来时,衣服上总是沾满机油和铁屑。
每次回家,他总会给阿英带点小东西,一块手帕,一盒"蜜蜂牌"香皂,或者一包"大前门"香烟让她带回去给她丈夫陈二。
都是不值钱的物件,但阿英总是高兴得像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她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姐夫对我太好了,"阿英有一次悄悄对我说,眼睛里闪着光,"在家里,我从来没被这么尊重过。
陈二喝了酒回来,看见我坐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就说我'做作',说我'摆谱子'。"
那段时间,阿英瘦了一大圈,脸色也不好,我知道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孩子。
她的儿子小华才五岁,现在只能由婆婆照看。
婆婆是个老派农村妇女,从来不疼儿媳妇,更不喜欢带孙子,说孙子不如孙女贴心。
有时半夜我醒来,会看见阿英坐在窗边,借着月光写信,信纸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渍,想必是眼泪。
我明白,她是在写信给小华,虽然孩子还不识字,但母亲的心意总会通过别人的转述传到孩子心里。
但第二天,她依然笑盈盈地端着热粥走进来:"姐,趁热喝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刚从楼下借了台收音机,等下午咱听听'戏曲联播',听说今天有豫剧《花木兰》呢!"
冬去春来,我的病情慢慢好转。
那年冬天特别冷,阿英每天都要去煤球厂排队买煤球,那时候买煤也要票,她总是起得特别早,天不亮就拿着搪瓷盆去排队,回来时满脸、满手都是煤灰。
我知道,在农村,她从没受过这种罪,至少生炉子烧饭用的柴火都是现成的。
过春节时,单位发了两斤瘦肉和一条鲤鱼,阿英高兴得像捡了宝,特意用酱油和葱姜腌了半天,才舍得下锅。
"陈二最喜欢红烧肉了,"她边炖肉边说,"每次生产队杀猪分肉,他总是抢着要肥的部分,说肥肉下酒最好。"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知道她是想家了,但她从来不会主动提出要回去看看。
半年后的一天,医生说我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只是不能太劳累。
阿英听了这个消息,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姐,我该回去了,"她收拾着自己的那几件衣物,"小华该上学了,我得回去照顾他。"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藏着对未来的期望,仿佛回到了我们十几岁时的样子。
那个年纪,我们都对未来充满幻想,觉得只要努力,就能改变命运。
我和小赵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阿英一万块钱。
这钱对我们来说不是小数目,是我们这些年的全部积蓄,本来是准备给儿子阿强上大学用的。
当时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加起来,一年也就一两千块钱,一万块足够读完四年。
但没有阿英,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把那一沓皱巴巴的票子递给阿英,那是我从枕头底下的铁皮盒子里拿出来的,"你的孩子也需要上学,拿去用吧。"
阿英愣住了,她看着那沓钱,手微微颤抖:"姐,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她抬头看着我,眼里有不敢相信的神色。
在那个年代,一万块可以买下一套小两居的房子了。
"你照顾我半年,放下了自己的家庭,这是你应得的。"
我坚持道,把钱塞到她手里,"拿着,给小华攒着上学用,好好培养他,将来考个大学,日子就好过了。"
阿英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摆弄着那叠钱,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姐,如果你真心想感谢我,我不要这钱,但我想要三样东西。"
我有些诧异:"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看了看屋子里,虽然比起农村老家好很多,但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贵的就是那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和一台海鸥牌照相机,都是单位补贴买的。
"第一,我想要你书架上那本《简爱》,"阿英指着我从上中学就珍藏的那本小说,"我在这里的时候,晚上看了好多遍,真喜欢那个坚强的简爱。"
那是我高中语文老师送我的,书角已经翻卷发黄,扉页上有老师的题字:"愿你如简爱一般,无论命运如何,都保持独立与尊严。"
我点点头,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愿意给她。
"第二,"阿英继续说,眼神飘向我挂在墙上的那条红格子围巾,"我想要你那条红格子围巾。"
那是我二十岁生日时,母亲用积攒的毛线亲手织的礼物,是我为数不多的念想。
母亲那年冬天咳得厉害,却坚持在煤油灯下织完了这条围巾,说要给我做个像样的生日礼物。
"这个......"我迟疑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抚上脖子,仿佛那围巾还围在那里,带着母亲的温度。
"最后,我想要你陪我去一趟我们老家的祖坟。"
阿英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眼神落在地上,像是不敢看我的反应。
"祖坟?"我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
自从我考上城里高中,分配到县城工作后,就很少回老家了,更别说去祖坟。
每年清明,都是阿英一个人去上坟,带着简单的纸钱和贡品。
阿英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姐,你还记得吗,爸爸去世那年,你正好考上了城里的高中,没能参加葬礼。"
"后来妈妈也走了,你在县城工作,也没能经常回去看望。"
"这些年,只有我一个人在清明节去扫墓,爸妈坟前的草都快没人清理了,石碑上的字都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我的心猛地一疼,久违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是啊,这些年来,我一心只想着逃离那个贫穷的村庄,到城里过上好日子。
我甚至有些瞧不起还留在村里的亲戚,觉得他们没出息,是自己不够努力才过不上好日子。
而阿英,虽然没能像我一样考上高中,虽然嫁了个不争气的丈夫,却一直守在老家,守着那份责任和记忆。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临终前望着门口的眼神,她一定是在等我回去,等那个考上高中、分到城里工作的女儿回去看她最后一眼。
可我连那个眼神都错过了。
"我不要钱,姐,"阿英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只想要这三样东西,让我记得我还有个家,有个姐姐。"
她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这些年的自私和狭隘。
我为了逃离贫穷,忘记了自己的根,忘记了谁才是真正在乎我的人。
我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和愤怒。
羞愧的是我忽视了这么多年的亲情,愤怒的是阿英竟然用这种方式提醒我。
一万块钱,那是我们全家的血汗钱!可她却不要,只要这三样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尖锐得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是觉得我这个姐姐做得不够好吗?"
"你是在指责我不孝顺是吗?你以为你比我高尚?比我懂事?"
厨房里的水壶开始尖叫,但我们谁都没有去理会。
阿英惊讶地看着我:"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够了!"我打断她,感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蹿上来,"我给你钱是情分,不给也是本分。"
"你要是看不起这钱,那就别要!书和围巾我也不会给你!"
我说着,一把将钱从她手中抢回来,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窗外,小区里的大喇叭正播放着《喜气洋洋》,欢快的曲调讽刺般地衬托着屋内凝固的空气。
阿英站在那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
她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帆布包,连声告别都没说,就这样走了。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至今记得,里面有失望,有无奈,还有深深的不舍。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母亲因为我考上高中而骄傲地笑着的样子。
丈夫小赵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摇头叹气:"你太冲动了,阿英可能只是想和你亲近些......"
"难道她不知道咱们也不容易吗?这钱是给阿强上大学准备的,她不要,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依然气愤,忙着收拾屋子,把那一沓钱重新放回铁皮盒子,塞到衣柜最里面。
"她就是觉得我这个姐姐不够格!她想让我难堪!"
"照顾我是她应该的,我给她钱已经很大方了,她还想要什么?要我跪下来谢谢她吗?"
小赵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说:"随你吧,不过我觉得你会后悔的。"
他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背影在暮色中看起来格外孤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气慢慢消了,但倔强的性子让我不肯主动联系阿英。
每当看到墙上挂着的那条红格子围巾,我就会想起阿英离开时的背影,想起她说的话。
有几次,我拿起电话,拨到一半又放下了。
乡下的电话还是稀罕物,要到公社邮电所打,说不定还排不上队。
时间一长,这事也就被日常琐事掩埋了。
转眼到了儿子阿强高考的日子。
那年的高考格外重要,是改革开放后大学扩招的年代,前途被描绘得无比光明。
阿强从小学习就好,我和小赵都寄予厚望。
那天考场外人山人海,家长们比考生还紧张,有的甚至点燃了香烛祈祷,被警察制止了。
高考那天,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站在校门口等阿强出来。
身边的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甚至带了水壶和干粮,就为了第一时间听到孩子的考试情况。
"听说今年试题特别难......"
"我儿子担心作文跑题......"
"听说分数线会降低......"
各种议论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却只是盯着校门,生怕错过阿强出来的身影。
"妈,考得还行。"阿强出来时说,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就是最后一道数学题有点难,不过我想我答对了。"
他长高了很多,已经比我和小赵都高了,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像极了当年的小赵。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家新开的照相馆,橱窗里摆着各种相框和样照,墙上挂着"留住青春美好瞬间"的大红标语。
阿强突然停下脚步:"妈,我们去拍张全家福吧?等我考上大学,就要离开家了。"
这个提议让我心头一暖。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这是人生的重要时刻,想要留下记忆。
进了照相馆,里面飘着一股淡淡的药水味,墙上贴满了明星照片,有张德芸、赵丽蓉、赵本山,照相师是个秃顶的中年人,戴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很专业。
他让我们坐好,小赵站在后面,我和阿强坐在前面。
"大姐,要不要戴条围巾?"摄影师指着一条红格子围巾说,"这样照片会更有层次感。"
红格子围巾。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条母亲送我的围巾,被我锁在了抽屉的最底层,自从与阿英争吵后,我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不用了。"我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照相师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又熄灭,仿佛我与阿英的情感也是这样,曾经亮过,但终究暗淡。
照片洗出来后,我们把它装在相框里,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那条红格子围巾,想起阿英离开时的背影,想起她眼中的泪水。
那个背影和当年母亲走向灵堂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让我夜里常常惊醒。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阿强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全家欢天喜地,小赵特意买了一瓶"西凤"酒,说要好好庆祝一番。
那晚,我们把阳台上的折叠桌搬出来,摆上了难得的好菜:红烧肉、清蒸鱼、炒青菜,还有阿强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妈,您看我考了多少分!"阿强兴奋地把录取通知书给我看,那是一张烫金的红纸,正中间印着学校的校徽,"我是全县第三名!"
我抚摸着那张薄薄的纸,突然想起了什么:"阿强,你还记得你小姑吗?"
"就是那个......"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和阿英的关系。
阿强点点头:"记得啊,就是那次您生病,来照顾您的阿姨。"
"她人可好了,教我织毛衣,给我做红薯饼,还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
"有一次,我数学考砸了,哭得不行,是她安慰我,教我怎么解题。"
"要不是她,我的数学可能永远及不了格。"
听着阿强的话,我的眼眶湿润了。
原来阿英不只照顾了我,还照顾了阿强的学习和情绪。
这份恩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吗?"我轻声问,声音有些发抖。
阿强摇摇头:"不知道,她走的那天我在学校。"
"后来问您,您只说她回老家了,我以为她是家里有急事。"
"我还挺想她的,她走的时候都没跟我说一声再见。"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阿强说:"明天,妈妈要去一趟乡下,你要不要一起去?"
小赵听了这话,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悄悄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了开往老家的长途汽车。
那是辆"解放"牌卡车改装的客车,车厢里满是农村的气息:鸡笼子、麻袋、各种蔬菜和水果的混合气味。
车窗外,田野和村庄在视线中闪过,恍如隔世。
沿途的村子已经建起了不少砖房,有些人家门口还停着拖拉机,这在五年前是不敢想象的。
阿强好奇地东张西望,这是他第一次去我的老家,对一切都充满新鲜感。
"妈,您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是啊,"我指着远处的小山,"那边就是我和你小姑放牛的地方,山脚下有条小溪,夏天的时候水特别清,能看见小鱼游来游去。"
回忆涌上心头,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童年时光,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路过县城的书店时,我让车停了下来,进去买了一本崭新的《简爱》。
柜台前,我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条红格子围巾,虽然样式已经和当年的不太一样了,但颜色和格子的大小却惊人地相似。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坐在油灯下织毛衣的样子,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着,嘴里哼着小曲。
到了村口,我才发现,曾经熟悉的小路已经变得陌生。
十年没回来,村子里多了不少砖房,少了许多老槐树,连村口的那口大水井都填平了,换成了自来水管。
我拉着阿强,向记忆中阿英家的方向走去。
村里的老人们坐在槐树下纳凉,见到我这个"城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不是杨家老大吗?回来啦?"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喊道,那是村里的王婆婆,当年我和阿英经常去她家听收音机。
我点点头,走过去问:"王婆婆,我妹妹阿英家还在老地方吗?"
王婆婆眯着眼睛看我:"在呢,就是条件不太好,你那妹子命苦啊,女婿跑了,留她一个人带孩子。"
"瞧你,穿得体体面面的,她那可是家徒四壁。"
我的心一沉,加快了脚步。
阿英的家是村子里少有的几间土房之一,墙壁斑驳,瓦片歪斜,门前种着几棵葱郁的辣椒和几畦青菜。
院子里晾着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门开着,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院子里洗衣服。
她跪在一个木盆前,双手在冷水中使劲搓洗着什么,背影瘦削得像一棵风中的小树。
"阿英!"我喊了一声,那身影停下来,抬起头。
是她,脸上多了些皱纹,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但眼睛里的光彩依然如故。
"姐?"阿英愣住了,手里的衣服掉进了水盆,"真的是你吗?"
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对不起,阿英,我不该那样对你......"
阿英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抱住我,她的手上满是老茧,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姐,你终于来了。"
我们就这样站在院子里,相拥无言,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隔阂都融化在这个拥抱里。
屋里,阿英的儿子小华已经上初中了,是个瘦高的大男孩,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姨妈"。
他和阿强很快熟络起来,两个堂兄弟坐在矮凳上说话,阿强给他看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小华眼中满是羡慕。
阿英的丈夫早在三年前就离家出走了,听说是去了南方的工厂,至今杳无音信。
留下阿英母子相依为命,靠种地和做些零工维持生计。
我拿出带来的礼物,除了新买的《简爱》和红格子围巾,还有一些罐头、点心和阿强不穿的衣服。
阿英看到那本《简爱》和红格子围巾,眼泪就掉了下来:"姐,你还记得......"
"我都记得,"我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粗糙与温暖,"现在,带我去看看爸妈吧。"
祖坟在村后的小山坡上,杂草丛生,但墓碑前却很干净,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扫。
我跪在父母的坟前,心里满是愧疚。
所有这些年,我都在城里忙着自己的生活,忘记了我从何而来,忘记了是谁把我养大,给了我追求更好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爸,妈,我回来了。"我轻声说,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笑容,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感受到了他们的原谅和爱。
傍晚,我们坐在阿英家的小院里,看着落日的余晖洒在低矮的房檐上。
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欢快旋律,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阿强和小华很快熟络起来,两个堂兄弟在院子里帮阿英挑水、劈柴,比赛谁干得更快,笑声不断。
"阿强考上北大了,"我对阿英说,"我和小赵的积蓄都给他准备着上大学用。"
阿英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他从小就聪明,像你。"
"是啊,当年要不是你来照顾我,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小华呢?学习怎么样?"我问,看着那个害羞的男孩帮阿强提水。
阿英叹了口气:"还行,就是家里条件不好,盖房子、买化肥都要钱,怕撑不到他上大学......"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我握住阿英的手:"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咱们是亲姐妹啊。"
"不管怎样,小华的学费我来负责,一定要让他好好读书,将来也考个好大学。"
阿英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姐,你知道吗,其实那天我不要钱,不是嫌弃你给得少,而是......"
她顿了顿,看着远处嬉闹的孩子们,"我怕拿了钱,你就觉得我们的情分两清了。"
"我只想要那三样东西,是因为它们能让我感觉到,我们还是一家人。"
"《简爱》是你最爱的书,红格子围巾是妈给你的,祖坟是我们共同的根,这些东西比钱重要得多。"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阿英,我错了。"
"这些年,是我太自私了,太看重物质上的东西,忘记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亲情不是用钱能衡量的,我现在明白了。"
夜深了,我和阿强住在阿英家唯一的一间砖房里,她和小华挤在厨房的小炕上。
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我却睡得格外踏实,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妹妹挤在一起的日子。
次日离开时,我把准备的一万块钱留给了阿英,这次她没有拒绝。
"这是给小华上学用的,"我说,"他是我亲外甥,我有责任,再说阿强上了大学有助学金,我们还能省下不少。"
阿英点点头,眼里满是感激:"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好好读书。"
我又给了阿英家里电话和单位电话:"有事就打电话,别像以前那样硬扛着。"
"我以后每个月都会寄钱来,你别舍不得花,该补身体就补身体,该买肉就买肉。"
阿英笑着擦掉眼泪:"知道了,姐,你也保重身体,别太辛苦。"
临走前,我看了看那个破旧的院子,对阿英说:"等过两年,咱们在县城买套房子,让小华来城里上高中,条件好,老师也好。"
阿英惊讶地看着我:"这花费太大了......"
"没关系,"我笑着说,"我和小赵两份工资,慢慢攒,几年下来,一套小房子还是买得起的。"
"再说,姐妹一场,不就是为了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搭把手吗?"
回程的车上,阿强靠在窗边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心里充满了释然。
有些补偿来得太迟,但总比没有好。
有些情感需要时间和距离来沉淀,但重要的是,我们终究找回了彼此。
那条红格子围巾,那本《简爱》,还有那座老旧的祖坟,它们连接起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提醒着我们:无论生活如何变迁,血浓于水的亲情,才是最珍贵的财富。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阿英的联系越来越密切。
三年后,小华如愿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们在县城买了套小两居,让阿英和小华搬了进来。
再后来,小华也考上了大学,和阿强一样成了家里的骄傲。
每当我看到姐妹俩的孩子在一起说笑,我就会想起那个秋天,想起那场争执,想起那三样看似普通却承载了深厚情感的物件。
人生路上,我们总以为金钱和物质才是最重要的,却往往忽略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温暖人心的情感和记忆。
它们像一条看不见的红线,连接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始终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