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接待人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亚裔男子，一口纯正的英语。我表示希望能见一下本店老板。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就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把自己长期的颈椎病告诉了他，假如他店里真有一位像开张广告上推介的高超按摩师，那就太好了。我又说，如果疗效好的话，我可以成为此店的长期客

题图：来自网络

2015 年我随先生从纳帕搬到沙加缅度，加州的省府。因为我有慢性颈椎病，需要长期按摩治疗，所以一到当地就开始在网上搜索一个民间按摩高手。

我试了好几家按摩店都非常失望。有一次开车回家的路上，意外看到“开张大吉，民间按摩高手”。我立刻将车掉头，开回去登门询访。

接待人是一位三十来岁的亚裔男子，一口纯正的英语。我表示希望能见一下本店老板。他看了我一眼说：“我就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把自己长期的颈椎病告诉了他，假如他店里真有一位像开张广告上推介的高超按摩师，那就太好了。我又说，如果疗效好的话，我可以成为此店的长期客户，因为我是个离不开按摩的患者。那老板很同情我，悄悄地告诉我：“我们这位按摩高手叫詹姆斯，不过他今天全约满了，你可以预约明天。”

次日早上 10 点，我准时到达按摩店。前台小姐把我带到了一间按摩室。不一会儿，一个六十来岁的中国男子走进来。他穿着一件米黄色 T 恤衫，一米 69 的个头，平顶头。他一开口就露出了浓重的上海口音：“你好，我姓张。”

“哦，张师傅！”我高兴地自我介绍，“我也是上海来的！”在异国他乡能碰到老乡，真让我意外的开心。瞬间我们彼此就象老朋友那样亲切。

我告诉他我的颈椎问题。他让我躺下，一面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减轻痛苦的。”

果然，他一出手我就知道遇到了一个按摩良师。他按的穴位精准，每触到一处，就让我感到一阵“痛快”的酸痛。

▲ Photo by Bas Peperzak on Unsplash

他让我自然放松下来，一点点的为我打通筋络。他还发现我的坐骨神经受压迫，又帮我仔细按摩了痛点，达到减压疗效。他一边做一边教我，疼痛发作时，该按摩哪些个穴位。最后他又为我做了颈椎牵引。从按摩床上起来，我顿时感觉就头部轻松了很多，颈椎也舒服多了。我付了一笔颇丰的小费，以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他一看就说：“我不能收你这么多钱！”他硬塞还给我 20 元钱。

我说：“张师傅不必客气，我是按满意度付钱，你的手艺至少值这个价！”

但他硬是不肯多收。

从那以后，我每隔两周去按摩一次。我叫他“张医生”。说心里话，他按摩的治疗效果确实顶得上一个好医生。我终于说服他接受我的小费，表示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长期接受他优质治疗服务。

在一次交谈中得知，他出国前住在上海虹桥开发区。他陆续购置了 3 套房子，眼下一套给儿子一家居住，一套租出去，租金是用来资助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费用。还有一套，是他和老伴回国后的养老居所。我想他年过花甲，一天要给很多病人治疗，而他的治疗又是那么用心用力，想必是耗费体力和心血的苦活儿。

我有点诧异地问道：“您在国内条件挺好啊，为什么要出来受这种苦呢？”他说是因为孙子想出国留学。

我问：“您孙子几岁啦？”

“14 岁了！一米八的身材！”他打开手机，让我看照片，脸上露出自豪得意的笑容。“小家伙会讲三国语言呢！数学也很好，还会做菜！每次我和他祖母回国，他会做菜给我补身体。这个孩子很孝顺我的哦。他想出来读高中。我苦点，多挣点钱，孩子来了，钱就派上用场了。”

我说：“你可以支持他的学费，但也不需要你这么辛苦啊！”

他说他趁做得动，为后代们打个好的生活基础，以后做不动了，他和老伴也就不用为他们太牵挂。

我看他满脸汗珠，身上衣服也汗湿了，说：“子孙自有子孙福。你尽到责任了。”

他淡淡的一笑，说：“中国人几千年历史，不就是为儿为女。儿女活不好，我能活得好吗？哪个老辈不是为后代累死累活，心甘情愿？”

我心里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张师傅着鞠躬尽瘁的按摩身影，不就是父母心的图说？

新冠期间，按摩店关门歇业。我的颈椎痛发作，只能请张师傅上门治疗。他每次都会为我多做半个小时，我也都会按“上门出诊”，多付费用给他。那时候他已经和我是医生兼朋友了。

有一次我的颈椎痛突然引起高血压。已经是晚上 6 点多了，我给张师傅打电话，他立刻赶到我家。他为我按摩穴位，很快安稳了我的情绪，让我的血压渐渐降下来。我和我先生非常感激，但他还是老样子，不肯多收钱。

在烈夏之季，我很少出门，因为我们这儿最热的时候可达到 112-114 度。人既便在空调房里坐着，都会感到闷热。张师傅问我，为什么很长时间不去按摩了？ 我说气温太高，我不愿他在这种酷暑中为我按摩。长期相处，张师傅对我就像一位兄长，我会于心不忍。

后来，我每次去他那儿，都会发现他在采用新的技能。我好奇地问道：“您今天用的好像是新技术？”

他说：“我休息的时候，都在上网课，现在医术更新进步很快的，我不跟着进步怎么行？做一行就要做到最好。”难怪他能成为这行中的佼佼者，这是他过人的敬业精神使然。

每次治疗完毕，他总是满脸大汗，一边擦汗一边还端水给我喝。常常是我还没走，老板就来催他准备下一个患者的治疗。我看他连轴转地忙碌，真担心他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有一次我看到附近新开了一家希腊餐厅，午餐在供应羊腿加素菜沙拉的米饭套餐。我想到这一餐可补足张师傅的全面营养，就替他买了一套午餐给他送过去。他说，“你以后千万别再花冤枉钱，心意我领了，但我的胃口对西餐不太接受。你别担心，饿着我精神头还好些！”

到了他回国探亲的假期了，我请他把我剩余的人民币和一个钻戒带给我弟弟，因为弟弟一直在照顾我失忆的妈妈, 我非常感激他。当我把这一包礼物送到按摩店时，他正在工作。他小声问我现金的准确数目。我凭记忆随口说了个数字。他一到上海就联系我弟弟。事后他发信息给我：“你多给了我 360 元。”他的诚实让我感到，我平日对他的印象和他实际的为人处事品格，是非常一致的。

去年圣诞节前一天，我突然收到他的短信：“有急事要回国一次，回美后再联系。”

我回信祝他一路顺风。

中国新年后，我去按摩店就打听张师傅的消息，回答是“他会回来的，还不清楚什么时候。”

我等了四个多月。昨天，一个按摩师悄悄告诉我，圣诞节前，张师傅因巨痛而被急救送医院，查出来他患的是胰腺癌。我被这恶耗完全震惊了。

回到家，我马上给在史丹佛医学院当医生的朋友打电话，询问可否有办法帮助这位优秀按摩师。我又在网上查看，是否有能控制癌细胞扩散的最新疗法。我把所有查到的信息都发给了张师傅，但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复。

我得到的信息基本相仿：胰腺癌一旦被确，大概率都是晚期。我为医学的无力，我的无力感到难过。我是多么期望有报答张师傅的机会；正像他在我最需要帮助时向我及时提供帮助，我也能在他无助时向他伸出援手。而我能做的，只是能默默为他祈祷。但愿天降神迹，让他病情好转。

▲ Photo by Ruben Hutabarat on Unsplash

张师傅的一生，牺牲得太多。为了我这样的患者能在第一时间减轻痛苦，他付出所有的知识、体力、心血，而所挣取到的价值，又投资到他子孙后代的生活保障中。多年繁忙的工作，或许让他再三忽略身体给他的警示，终将以毕生辛苦、遍体鳞伤，换来了的儿孙的福祉。在我反思中国父母这种传统“美德”时，张师傅正在癌症痛苦中煎熬最后的日子。

中国还有多少“张师傅”？还有多少“啃老族”儿女们在“啃”死无数“张师傅”？几千年来的中国传统文化，也有对“乌鸟反哺”的赞美，怎么会让那些“啃”者不以为然，或压根无知？乌鸟者，乌鸦也。被各种族讲够了坏话的乌鸦，是禽兽中极少有的美德持有者：孝敬的幼鸟在老鸟老去时，反过来猎食，哺喂父母。这也是中华民族的崇尚的品格啊，看来被古为今用的人忽略得相当彻底。

我不知道张师傅离世后，他的后人可会生发反省、内疚之心。他们可会对“乌鸟反哺”这句古言来一次扫盲？张师傅走在他安享晚年之前，走得太早啊，这事实是否刺激晚辈们，对我们的另一种民族美德寓言，增加一点聆听欲？

来源：奴隶社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