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姑姑又要来了。"我放下手中的黑色转盘电话,略带无奈地对妻子说道。
岁月如诗
"今天姑姑又要来了。"我放下手中的黑色转盘电话,略带无奈地对妻子说道。
厨房里,李淑芳正在择菜,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我多蒸点馒头。"
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有二,在县里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
姑姑周月华今年六十八岁,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每逢节假日总要来我家小住几天。
起初,我并不理解这种固执的坚持,甚至有些抵触。
姑姑来了,意味着我难得的休息时间被打乱,意味着家里的一切都要按照老人的习惯重新安排。
"建国啊,快来吃饭了,我熬了红豆粥,你小时候最爱喝的。"姑姑总是起得很早,不到六点就在厨房里忙活。
"姑,您就歇着吧,家里有淑芳呢。"我一边系领带,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
姑姑笑着摇摇头,"我这把老骨头闲不住,再说了,淑芳上班多辛苦,家里的活让我来干。"
每次姑姑来,总会发现家里这儿少根钉子,那儿掉了块瓷砖。
"建国啊,你家阳台上的晾衣绳松了,我给你重新拴紧了。"
"建国啊,厕所的水箱漏水,我找了块橡皮垫上了。"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嘀咕:一个老太太,操这些心做什么?
自打我记事起,姑姑就一直住在县城北边的老房子里,一辈子没嫁人。
父亲常说,姑姑年轻时也有过一段姻缘,是隔壁纺织厂的青年技术员,后来因为家庭原因作罢。
那时候我不懂,只知道姑姑总是穿着朴素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别着一枚简单的发卡。
姑姑的手艺在我们家是出了名的好,做得一手好豆腐,腌的咸菜又脆又香,每次来都会带上一大包自家做的吃食。
"姑姑,您看电视吧,这些家务我来做就行。"淑芳总是心疼姑姑,可姑姑从不肯闲下来。
"我这辈子就没消停过,闲下来反而不自在。"姑姑笑着说,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我儿子小军最喜欢姑姑,因为姑姑会讲许多古老的故事,还会用纸折各种小动物。
"姑奶奶,再给我折一只千纸鹤吧!"小军总是缠着姑姑。
姑姑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好好好,咱们今天折一百只,攒够一千只,姑奶奶就给你买那个小霸王游戏机。"
每当这时,我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小军今年上小学二年级,正是贪玩的年纪,可我总是忙于工作,很少陪他。
姑姑似乎成了他童年最重要的陪伴。
"爸爸,姑奶奶说你小时候特别调皮,还从树上掉下来过,是真的吗?"小军仰着脸问我。
我愣了一下,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那年我七岁,爬上院子里的大槐树摘知了,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把腿摔骨折了。
父亲母亲都在厂里上班,是姑姑背着我跑了一里多地,去公社医院。
那时姑姑才四十出头,已经是厂里的老会计了,却因为照顾我,被厂长批评了一顿。
姑姑不但没有埋怨我,还偷偷塞给我两块奶糖,"别哭,姑姑在呢。"
这些往事,随着时间流逝,被我渐渐遗忘。
直到去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被书房的灯光惊醒。
起身查看,发现姑姑正坐在台灯下,手里拿着针线,膝上摊着一件深蓝色的毛衣。
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穿的一件,袖口已经磨损,姑姑正一针一线地缝补。
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姑姑的手微微颤抖,银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忽然,她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那一刻,我看到了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六十八岁的姑姑,在深夜里为已故的弟弟缝补衣物,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我没有打扰她,悄悄退了回去,可那个画面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第二天早晨,淑芳对我说:"你姑姑昨晚又咳嗽了一宿。"
"她有看过医生吗?"我问。
淑芳摇摇头,"我劝她去医院检查,她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我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安。
姑姑向来是个硬朗的人,从不肯示弱。
记得父亲在世时,有次姑姑发高烧到三十九度,还坚持要去单位核对账目。
父亲硬是把她按在床上,"姐,你这样下去,我怎么向爹妈交代?"
姑姑却笑着说:"怎么,我一个老太婆,还要你一个大老爷们照顾啊?"
父亲叹了口气,"咱们家就剩你我兄妹俩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找谁去?"
姑姑不说话了,只是躺在床上,让父亲喂她吃药。
那时我不懂这兄妹情深,如今想来,不禁心生感慨。
"你不知道,你姑姑每次来,都会把你父亲的衣物拿出来晒晒、整理整理。"淑芳一边叠被子,一边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淑芳放下手中的被子,轻声说:"你姑姑跟我讲过,五九年那会儿,你爷爷被下放农村,你奶奶病重,是你姑姑和你父亲相依为命,一起扛过来的。"
我愣住了,这些家族往事,父亲从未对我提起。
"你姑姑那时才十几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淑芳继续说,"她放弃了上学的机会,去纺织厂当了一名学徒工,靠每月十八块钱的工资养活全家。"
"那我父亲呢?"我问。
"你父亲当时还小,但也天天去河边捡煤渣,烧水做饭。冬天冷得厉害,他们兄妹俩就挤在一张小床上,盖着姑姑从厂里带回来的边角料缝的被子。"
听着淑芳的讲述,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原来这些年,我对姑姑的关爱,竟是如此漫不经心。
"你父亲上山下乡前,曾经对姑姑说过,让她日后照顾你。所以你父亲去世后,姑姑才会这样牵挂你们一家。"
我这才明白,为何父亲去世那天,姑姑强忍着悲痛,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泪。
也明白了为何是她一个人收拾了父亲的全部遗物,为何这些年,每逢节假日,她都要千里迢迢来看我。
那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看见姑姑正在阳台上晾晒父亲的衣物。
秋日的阳光洒在那些旧衣服上,映照出岁月的痕迹。
姑姑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处褶皱,仿佛那不是衣物,而是对往昔的爱与思念。
"姑姑,您手上的是什么?"我走上前,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小本子。
姑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是你父亲的工作笔记,我一直留着呢。"
我接过那个小本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父亲的字迹。
"1978年7月15日,今天厂里分了新房,两室一厅,比过去强多了。建国高兴得不得了,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姐姐送了一盆文竹,说是'步步高'的意思。"
我忍不住笑了,那时我才五岁,对新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文竹我还有印象,直到我上高中,那盆文竹还在我家的窗台上。
我继续往下翻,看到一段让我心头一紧的文字。
"1989年3月8日,今天是妇女节,单位发了慰问品。回家路上看到一对母女在卖康乃馨,想起姐姐这么多年辛苦操劳,买了一束送给她。姐姐却说我乱花钱,但我看得出她很开心。建国上初中了,个子长得比我还高,姐姐说他像极了父亲。"
我抬头看向姑姑,她正低着头整理衣物,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
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父亲的离去对姑姑而言,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弟弟,更是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最后一个见证她全部青春与苦难的人。
周月华不仅仅是在缝补一件毛衣,她是在缝补我们这个家支离破碎的情感。
她不仅仅是在履行对弟弟的承诺,更是在用她那粗糙的双手,传递着一种无言的爱。
"姑姑,您晚上想吃什么?我去买菜。"我放下笔记本,走到她身边。
姑姑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单位不忙吗?"
"不忙,"我笑了笑,"想陪您说说话。"
姑姑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随便弄点就行,我不挑食。"
"那我去买些排骨,给您炖汤喝。"我说。
姑姑的眼睛亮了一下,"你爸最爱喝排骨汤了,每次我来,他都要我给他炖。"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楚。
父亲走得太突然,是去年冬天的一场急性心梗,甚至没来得及和我们告别。
当时姑姑正在我家小住,听到消息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好父亲的遗体,料理了所有的后事。
葬礼上,亲友们都哭得伤心,唯独姑姑,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像一棵挺立的老松,沉默而坚强地承受着一切。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后,我才看到姑姑独自一人站在父亲的墓前,肩膀微微颤抖。
"老周啊,你走得太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姑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和父亲窃窃私语。
"你放心,建国他们我会照顾好的。你在那边别操心,好好歇着。"
我站在远处,泪水模糊了视线。
晚饭后,我和姑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小军已经睡了,淑芳在厨房收拾碗筷。
电视里正播放着《渴望》重播,姑姑看得很入神。
"姑姑,您年轻时为什么没结婚?"我突然问道。
姑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时候不是穷嘛,哪有心思谈恋爱。再说了,要是我嫁人了,谁来照顾你父亲?"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五味杂陈。
姑姑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着,为爷爷奶奶,为父亲,为我,却从未为自己活过。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照顾你父亲,"姑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说,"我年轻时也谈过一次恋爱,是纺织厂机修车间的小王。"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
"后来啊,"姑姑笑了笑,"他家里条件好,父母不同意他找个家庭成分不好的。那时候讲究出身,你爷爷是右派,我们家是黑五类,别人都瞧不起。"
姑姑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小王后来娶了供销社主任的女儿,日子过得不错。前几年我还在街上遇到过他,头发都白了,但人还是那么精神。"
"您不后悔吗?"我问。
姑姑摇摇头,"后悔什么?人这一辈子,有家人在身边就够了。你父亲孝顺,你也争气,我这辈子值了。"
电视里的片段正好演到刘慧芳哭着说:"生活要继续啊!"
姑姑安静地看着,眼中闪烁着微光。
那个周末,我主动打电话给姑姑:"姑姑,清明节您来住段时间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父亲,整理整理他的东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姑姑的声音有些哽咽:"好,好,建国长大了。"
清明那天,细雨绵绵,我和姑姑一起去了父亲的墓地。
姑姑带了父亲生前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一瓶二锅头,说是让父亲在那边也能解解馋。
墓前,姑姑絮絮叨叨地和父亲"说话",讲小军最近在学校的表现,讲我工作上的进步,讲她自己最近学会了用缝纫机做棉鞋。
看着姑姑佝偻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她真的老了。
那个在我记忆中永远挺拔、永远坚强的姑姑,如今也已是风烛残年。
回家的路上,姑姑突然说:"建国,姑姑想跟你说件事。"
"您说。"我放慢了脚步。
"我想把北边那套老房子卖了,搬到你们附近住。"姑姑有些忐忑地看着我,"当然,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就是想离你们近一点。"
我愣住了,随即紧紧握住姑姑的手,"姑姑,您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姑姑惊讶地看着我,"这怎么行,你们小两口正年轻,我一个老太太,多碍事啊。"
"姑姑,您对我们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认真地说,"您放心,我一定会像父亲照顾您那样,照顾好您的。"
姑姑的眼眶红了,但她很快又笑了起来,"傻孩子,姑姑不是要你照顾,姑姑还能照顾你们呢。"
回到家,我和姑姑一起翻看父亲的老照片。
她指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说:"这是1965年,你父亲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穿着崭新的蓝制服,神气极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全买了糖果,给乡下的孩子们分。"
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姑姑站在一起,父亲穿着整齐的工装,姑姑则是一身简朴的蓝布衫,两人都笑得那么灿烂。
"那时候日子虽苦,但心里踏实。"姑姑轻抚着照片,仿佛在抚摸逝去的时光。
窗外的春雨轻轻拍打着玻璃,屋内,姑姑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
"你还记得那年大雪封山吗?你爸骑自行车带我去看电影,半路上链子断了,我们推着车走了五里地,电影都演到一半了才到。"
"你上高中那会儿,你爸每天早上四点起床,给你做早饭,然后骑车送你去学校。"
"八十年代末,你爸差点下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后来靠着自己学汽修,才在厂里站稳了脚跟。"
听着这些往事,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的生活并非我想象中那般一帆风顺。
而姑姑,则是他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温暖的港湾。
姑姑每次来我家小住,不只是为了照顾我的生活,更是为了让父亲的记忆在这个家中延续。
晚上,我和淑芳商量好了,决定把书房重新布置一下,让姑姑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姑姑年纪大了,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我对淑芳说。
淑芳点点头,"我早就想说这事了,只是怕你嫌麻烦。"
"怎么会呢?"我拍拍她的手,"姑姑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她一辈子都在为我们付出,现在该我们回报她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书房找姑姑,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推开门,却看见姑姑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件补好的蓝毛衣,轻轻地抚摸着。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苍老而温暖的剪影。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姑姑对我的爱,从来都是无声的,就像她缝补衣物的针脚,细密而牢固,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姑姑,"我轻声唤道,"我想好了,您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姑姑转过头,眼中满是惊喜,"真的?不会打扰你们吗?"
"怎么会呢?"我走上前,握住姑姑的手,"您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家人之间,哪有打扰一说。"
姑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顺着皱纹流进嘴角。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哽咽,"建国,姑姑这辈子值了。"
如今,我不再抵触姑姑的到来,反而期待着她带来的那些温暖的回忆和无言的关爱。
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正是这些看似平凡却又厚重如山的亲情吗?
人生如棋,岁月如诗。
姑姑的皱纹里,藏着我不曾读懂的过往;父亲的遗物中,留着我们这个家最深的牵挂。
而我,正在学着用心去感受这份来自血脉的深情,用行动去传递这份穿越时光的温暖。
"建国,水开了,来喝碗姜汤吧。"厨房里,姑姑的声音如往常一样亲切。
"来了,姑姑。"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走向厨房。
窗外,春雨渐歇,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个平凡的家庭上。
我知道,无论风雨如何,这份亲情都将如一首诗,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流淌。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