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长河,那年是1973年,我十岁。记忆中的父亲周建民是个沉默的人,常年在乡里农机站修理拖拉机,手上总有擦不净的机油。
砖墙上的二百元
"怎么又叹气了?"母亲问。
父亲放下那本算不清的账簿,望向窗外那堵半截的砖墙,摇了摇头。
我叫周长河,那年是1973年,我十岁。记忆中的父亲周建民是个沉默的人,常年在乡里农机站修理拖拉机,手上总有擦不净的机油。
母亲李巧云在生产队做工,晚上还要纳鞋底贴补家用。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过得紧巴巴的。人们腰间挂着粮票和布票,计划经济下的生活就像是那拉紧了的裤腰带,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家住在陕西一个叫杨树湾的小村子里。土坯房外墙上贴着几张毛主席的宣传画,画已经泛黄,却被父亲精心裱过。
那年春天,父亲决定在老宅旁盖间新房,为我和弟弟将来成家做准备。
"等你们娶媳妇,总不能都挤在这几间破屋里,"父亲抽着旱烟,眼睛却看着远方,"男人不给后代留点东西,算什么男人。"
盖房是乡下人家的大事,几乎能把一家人几年的积蓄全部耗尽。
父亲用了三年攒下的钱买砖瓦,用生产队分的一点小麦换了几袋水泥,又和几个同事换工帮忙,一开始热热闹闹。
奠基那天,村里人都来帮忙。几个老头子吆喝着,量好尺寸,放下第一块石头。母亲煮了一锅红糖鸡蛋,发给来帮忙的乡亲。
"这房子盖得好,以后小河娶个漂亮媳妇回来,再添俩大胖小子,老周家就热闹啰!"隔壁王大爷嚼着鸡蛋,眯着眼睛笑道。
那些日子,村子里处处洋溢着喜气。可好景不长。
到了立墙的关键时刻,钱却不够了。粮食站涨了水泥价,砖也比原计划贵了一成。
半截的砖墙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像父亲紧锁的眉头。
每天晚上,父亲都要坐在煤油灯下,翻来覆去算那本发黄的账簿。"一两粮食四分钱,一斤水泥七角五……"嘴里念叨着,眉头越皱越紧。
"明年再盖吧。"母亲说,手里的针线活没停。
父亲摇摇头:"再等一年,什么都得涨价。房子烂在地里,损失更大。"
那段日子,父亲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下了工回家就蹲在那半截墙边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们家的境况也不是什么秘密,村里人都知道周建民家的房子盖到一半没钱了。有些人路过会指指点点,更让父亲觉得没面子。
"你看,当初建民不是喊得挺欢实的吗?结果呢,墙都没立完,钱就花光了。"
"这房子怕是要成为咱村的'半拉子工程'了。"
那些议论声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割在父亲的自尊心上。
就在那个闷热的七月下午,二叔周建国来了。二叔比父亲小六岁,在县城纺织厂当电工。
他穿着深蓝色的确良衬衫,黑布鞋蒙着厚厚一层土,想必是特意走了十多里路来的。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在布料上留下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大哥!嫂子!"二叔一进院门就喊。
"哎呀,是老二回来了!"母亲赶紧从厨房出来,"快进屋喝口水,热死人的天气,你咋想起来了?"
二叔没多话,和父亲对坐喝了碗茶,眼睛时不时瞟向院子里那堵半截砖墙。
"大哥,这房子咋样了?"二叔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叹了口气:"唉,差点钱,先停工了。"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屋子里只听得见蝉鸣和老式座钟的滴答声。
太阳偏西时,二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个旧信封,信封角都磨白了,显然在口袋里装了不少日子。
他轻轻放在八仙桌上。
"大哥,这是我这半年的积蓄,两百块。你先用着。"
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四十块钱。两百元可不是小数目,够一个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
父亲的手在桌上攥紧又松开,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很。一方面是兄弟情深的感动,一方面又是长兄的骄傲受损。
"建国,你自己也——"
"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二叔打断父亲,"厂里有食堂,一日三餐都解决了。这钱放我那也是放着,还不如帮大哥家把房子盖起来。"
他顿了顿,指向院子,"房子立了墙不盖顶,受了雨就坏了。"
父亲没接那信封,眼睛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
母亲从灶房出来,见了桌上的信封,眼圈一下红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灶房。
我听见她用围裙擦眼睛的声音。
"爹,二叔给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去,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父亲语气严厉,但眼里却有湿润。
晚上,母亲蒸了玉米面馍馍,炒了几个青菜,还特意煮了两个鸡蛋给二叔。在那个年代,鸡蛋是难得的荤腥,平常日子里都舍不得吃。
"建国,多吃点。这鸡是自家养的,下的蛋特别香。"母亲说,往二叔碗里夹菜。
二叔笑着摆手:"嫂子,够了够了。县城虽好,但吃不到这么香的家常菜啊。"
饭桌上,兄弟俩天南地北地聊着。二叔说起县城的新变化,说工厂里装了大喇叭,每天都能听广播。
父亲也慢慢放松下来,说起农机站新到的东方红拖拉机,马力足,能一天耕十多亩地。
饭后,兄弟二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望着满天繁星,不时传来两人的笑声和烟草的香气。
"他们小时候关系可好了,"母亲洗碗时对我说,"你爹十五岁就去了农机站当学徒,每个月攒点钱给你二叔念书。那时候家里穷,要不是你爹,你二叔哪能念到初中毕业啊。"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父亲和二叔之间有这样深厚的兄弟情。
二叔留宿在我们家。深夜,我被渴醒了,起来喝水,却听见母亲小声地和父亲争执。
"老周,咱不能要这钱。建国自己还没成家呢,这钱准是他娶媳妇用的。"
"我知道,可现在墙都立了一半了..."父亲声音低沉,"再拖下去,秋雨一来,全完了。"
"可这钱..."
"当年建国念中学,家里揭不开锅,还是我供他念完的。他现在帮咱们一把,这是亲兄弟之间的事。"
"可他还没讨媳妇呢,这钱是他的......"
"我心里有数,等我下月发工资,再多接点修理活,慢慢还他。"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父亲和二叔早已去了院子。那堵半截砖墙旁,多了几袋水泥和一堆砖。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去镇上买的材料,天不亮就起来了吧。
父亲和二叔脱了上衣,露出黝黑精瘦的上身,汗水顺着背脊流下,浸湿了裤腰。
二叔站在简易的木架上,动作麻利地砌着砖,父亲在下面和泥递砖。他们几乎不说话,仿佛有某种默契,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点头。
墙却在兄弟俩的忙碌中一点点升高了。
村里几个老伙计路过,看见周家又开工了,也自告奋勇来帮忙。
"建民,怎么不吱声就开工了?来,我帮你和泥!"
就这样,原本冷清的院子又热闹起来,充满了砖块相碰、铁锹翻动的声音。
母亲端出稀粥和咸菜,眼睛红肿,但嘴角有了笑意。她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人群,尤其是两兄弟汗流浃背的背影,轻声对我说:
"长河,记住二叔今天的样子。人这一辈子,钱没了可以再赚,可亲情没了,就真没了。"
中午,母亲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炒了几个下饭菜,招呼大家吃饭。
二叔连忙摆手:"嫂子,别费事,咱们凑合吃点就行。"
"哪能呢,大家伙帮忙,总得吃饱了干活啊。"母亲笑着说。
我知道,这白面是母亲专门留着过年用的,今天全拿出来了。
吃饭的时候,我偷偷看二叔。他虽然在县城工厂上班,穿得体面些,但和父亲长得真像,同样方正的脸盘,同样不苟言笑的表情,同样粗糙的双手。
只是二叔似乎更内敛些,话不多,常常是默默地做事。
"二叔,你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天真地问。
桌上一下子安静了。
二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等你长大了,给二叔当伴郎。"
父亲咳嗽一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赶紧低头扒饭。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和二叔长谈。
"建国,你也三十出头了,该成家了。"
"大哥,我不着急。厂里有个姑娘,看着不错,就是......"
"怎么了?人家不答应?"
"不是,是我自己......"二叔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再攒点钱,至少得有个像样的房子,不能让媳妇进门就受苦啊。"
"你这傻小子,"父亲的声音罕见地柔和,"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咱爹在世时就说,男人要有担当,该结婚时就结婚,该生子时就生子,这人生大事不能耽搁。"
"我知道,大哥。等明年吧,我再攒攒钱......"
"你那两百块钱,我记在心里,明年一定还你,还有利息。"
"大哥,你这说的哪里话,咱兄弟之间......"
"就这么定了,"父亲打断他,"要不是你,这房子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盖好。等你要结婚了,大哥给你添置家具。"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周建民家的房子重新开始建了。
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起床和泥。二叔请了半个月假,专门留下来帮忙。村里人见状,纷纷来帮忙,整个院子热火朝天。
那段日子,虽然辛苦,但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高兴。他话明显多了起来,有时还会哼两句信天游。
母亲也变得格外勤快,每天变着花样做饭,就是为了犒劳大伙。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做得格外用心。
"今天馒头蒸多了,大家伙带点回去给孩子尝尝。"母亲常这么说,其实我知道,那是她特意多做的。
时光如流水,半个月转眼就过去了。
二叔要回县城上班了,临行前一晚,父亲破天荒地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小壶老白干。
"来,兄弟,喝一个。"父亲难得地露出笑容,倒了两小盅酒。
"大哥,这酒你不是说留着过年喝吗?"
"比过年还重要的日子,不就是兄弟团聚吗?"父亲举起酒杯,"谢谢你,老二。"
二叔红了脸,低头喝酒不说话。
父亲拍拍二叔的肩膀:"你放心,这房子盖好了,就是你的家。你带媳妇回来,就住这里。"
"大哥,这话说的......"
"咱爹临走时就说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周家的人,最重的就是这份亲情。"
两兄弟又喝了几盅,脸都红了,话也多了起来,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记得那年你下河摸鱼,差点被冲走,是我跳下去把你拉上来的。"
"还有那次,你为了给我出气,和李家大小子打了一架,回来鼻青脸肿的,娘差点没认出来。"
他们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又沉默,仿佛回到了那个贫苦却温暖的童年。
二叔走的那天,父亲一大早就送他到村口等公共汽车。
临别时,二叔塞给父亲一个信封:"大哥,这是厂里刚发的奖金,你拿着买些木料,赶紧把屋顶盖上。"
父亲推辞不过,最终收下了:"你放心,明年你结婚,这钱我加倍还你。"
二叔笑了笑,登上了开往县城的汽车。
父亲站在路边,目送汽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久久不愿离去。
那年秋天,我们家的新房终于盖好了,三间正房,一间厨房,还有个小院子。在村子里,算是不错的房子了。
乔迁那晚,母亲破例蒸了肉包子,还杀了只老母鸡炖汤。二叔从县城带来一瓶白酒和两尺红布。
红布被母亲小心翼翼地裁成了"福"字,贴在了新房的门上。
酒过三巡,父亲罕见地唱起了信天游,那粗粝的嗓音像是从砖墙缝里挤出来的,却充满了生命力。
"哎嗨嗨,青石板上磨白刀,亲兄弟情义比天高......"
二叔在一旁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光。
院子里新砌的砖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墙角的几棵老菊花开得正艳。
"来年开春,我要在墙根种些丝瓜,"母亲憧憬着,"藤儿爬上去,开出黄花,长出丝瓜,多好看啊。"
第二年春节,二叔领着一个腼腆的姑娘回来了。姑娘叫张秀英,是纺织厂的织布工,圆圆的脸蛋,说话轻声细语。
母亲高兴得不得了,拉着秀英的手问东问西,恨不得当天就把喜酒给办了。
"秀英,你看这房子怎么样?喜欢不?"母亲指着新房子问。
秀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挺好的,嫂子。"
"这房子啊,可有你二叔的一半功劳呢!"母亲意味深长地说。
当晚,父亲拿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四百元钱。
"建国,这是去年你借我的两百,还有两百是利息。你结婚用吧。"
二叔连忙推辞:"大哥,这哪能要利息啊,再说当初也不是借......"
"拿着,"父亲把钱塞到二叔手里,"你和秀英的婚事,大哥来安排。咱们兄弟,一家人。"
那年五月,二叔和秀英结婚了。父亲张罗着在村里摆了十桌酒席,请了全村人。
喜堂就设在那新盖的房子里,大红的"喜"字贴在墙上,墙根下母亲种的丝瓜已经爬上了墙头,绿意盎然。
多年后,当我带着自己的小家庭回到老家,那栋房子依然牢固地矗立在那里。
墙上的砖缝里,时光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却怎么也抹不去墙里包含的那份亲情。
父亲和二叔都已经老了,但兄弟俩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样子,与当年如出一辙。
有一次,我问父亲:"爹,当年那两百块钱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父亲沉默片刻,指了指那堵墙:"没有那两百块,可能就没有这堵墙;没有这堵墙,可能就没有你二叔的婚姻;没有你二叔的婚姻,可能就没有你表弟表妹......"
他顿了顿,眼里有光:"那两百块,搭起的不只是一堵墙,还是兄弟一辈子的情分。"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我讲起那堵墙的故事,都会想起母亲当年的话:人这一辈子,钱没了可以再赚,可亲情没了,就真没了。
那堵砖墙至今仍在,二叔和父亲的背影也印在我记忆深处,如同砖石般坚实,温暖了整整一个家族的记忆。
来源:喜欢历史的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