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此我不置可否,毕竟细致无微的照顾了他二三十年,再麻烦的事,都成习惯了。
老公是闻名遐迩的科学家。
采访中提及情感,他说:
「我不认为我是个合格的伴侣。」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情爱放在第一位。」
「我只愿意用有限的时间,追求无尽的科学。」
节目播出后,全是对他无畏追求科学的赞声。
我却默默收起了自己的体检报告。
我得了癌症,晚期。
他前往伦敦领奖的那些天。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日子。
1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是手术灯亮到炽眼的光。
而当我灵体出窍,能够窥见手术室的全貌。
再看见病床旁的心电仪上,代表心率的图像已经拉成了一条直线时。
我便恍然意识到。
我好像已经死了。
2
不知道为什么,我变成了一道灵体,能够四处飘荡。
明明今天早上,我的状态还好,能跟羌白柳说几句话。
他有个国外的成果发表会,是今天中午的飞机。
于是我早上七点起来就给他做早餐。
羌白柳看起来这么淡薄的人,口味却很挑。
吐司要烤得焦那么一点点,牛奶要八分热。
用儿子的话来说就是:「妈,你都把爸的口味养刁了。」
对此我不置可否,毕竟细致无微的照顾了他二三十年,再麻烦的事,都成习惯了。
3
「老羌,听说英国那边因为什么气团的影响,气温会骤降。」
「我给你多带了件羽绒背心。」
「口香糖在你背包左边的口袋里,你坐飞机老是耳鸣,嚼一颗会好一点。」
「晚上不要睡太晚了,你心脏是不是最近不舒服?早点睡……」
「是极地大陆气团。」
我的话骤然被人打断,钝钝地抬头,我对上他一片清明的双眼。
岁月从不败美人这句话在羌白柳身上挺合适,他眉骨依旧坚挺,快到中年,可岁月仿佛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那从年少时就挟着的冷,也依旧可以直直抵达我的心底。
他在纠正我第一句话的不严谨,「英国因为什么气团的影响」是「极地大陆气团」。
可是我只是想关心他,我垂下眼睛。
替他理了理领带。
「知道啦。」
「路上小心,老羌。」
他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以为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
其实不是的。
他要去大西洋的彼岸参加一场学术成果发表会。
我也有场会议要参加。
是我的术前会议。
医生说,这场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
4
医生告知我胃癌发现的并不及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的时候。
我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一下午。
墙角悬挂的电视上播放着《今日访谈》的内容,是前几天羌白柳受邀的那个采访。
眼神很冷的男人不想在除却科研以外浪费太多时间。
就算是被问及妻子,也只草草略过。
「我是个榆木脑袋。」
「我不懂情爱,妻子……于我来说更多是责任。」
「过纪念日吗?那是形式主义,与其花费时间准备那个,我宁愿多做几场实验。」
像是羌白柳能说出来的话。
别说纪念日了,生日他都不过的。
年轻的时候我还会缠着他过,企盼他某天会捧着一束娇艳的玫瑰花来到我的身前。
可是,我从未等到过一束玫瑰花。
能记下无数数据的脑子偏偏就是不愿意记我生日的那四位数。
到后来,我就一个人坐在桌前,准备一碗长寿面,当过了。
羌白柳是铁树,开不了花,我花了二十多年终于承认这个道理。
所以也就这几年,我开始慢慢觉得自己不对。
说是累了也好,放弃了也罢。
说来好笑的是,他是他,我是我。
这个几十年前他就平铺在我面前的道理,我现在才懂。
我把病情告知书塞成角,放进口袋,只打了儿子的电话。
5
羌川川跟我亲。
因为羌白柳不喜欢小孩,而且他这唯一的儿子对科研一窍不通。
川川在听完我不带什么感情的叙述后,嗓音有点哽咽了。
「妈……」
「你跟爸……」
「我没跟他说。」
我垂下眼睛,盯着脚下的花岗岩。
「我不想跟他说。」
他是他,我是我,况且,知道我生病了他又会怎样。
他会推掉他那日夜痴迷的科研工作来照顾我吗?
「川川。」
「妈妈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了。」
「有天妈妈死了,也不要告诉你爸爸了。」
我低头展平衣角,羌白柳漠不关心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拿到他眼前添堵呢。
「好。」
羌川川在电话那头应,
「妈,说实在的,爸本来就不配。」
「他真不配你这么好的人。」
……
6
我的灵体飘荡在病院的走廊。
看见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遗憾地摇头,羌川川趴在我的病床旁哭。
他从中午就接我来医院了,一直守在手术室外,守到晚上,可是妈妈不争气,没能睁开眼睛。
他哭的那么伤心,我就在他身边急的团团转,可他看不见我。
我好想抱住他,跟小时候哄他一样让他别哭。
川川很努力了,虽然没有像他爸爸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名科学家,可他画的画被很多人喜欢,下半年还有个展要在意大利开。
我坐在他身边,抬头看晚上的星星,像小时候哄他一样给他唱歌。
他听不见,可我觉得好像这样,他就知道妈妈在他身边了。
……
我是突然被一阵风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
死后灵体的感官真的很奇妙,我一边能感知到我死后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一边又来到了羌白柳开会的那个会场。
他那个会,应该会持续七天。
西装革履的男人很容易就成为全场的焦点。
年轻,英俊,履历说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说起来,羌白柳这个人,大概从小到大都是焦点。
大学的时候,喜欢他的女生就如过江之鲫了。
那个年代,还稍保留一点传统思想,就有女生明目张胆地追到他宿舍楼下。
每次他都以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看着人家。
套着最普通的白色衬衫,胳膊夹着课本,克制而疏离地垂头看人: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
话却分外不留情面。
许多男士洋洋自得的「受欢迎」,对他来说不过是单纯的困扰。
他那时候,拿国奖已经拿到手软了。
老师的口中常常会蹦出他的名字,那时我是仰着头看他的学生之一,最边缘的那种。
我只敢在出食堂时偷偷窥见他衬衫的一角。
羌白柳绝对不知道在跟他相亲之前我已经暗恋他三四年了。
我也绝对不会知道毕业三年后。
家里给我安排的相亲对象就是他。
「我不会有喜欢的人。」
这是羌白柳见我第一面,跟我说的话。
「如果硬要说喜欢,我喜欢做实验,算术——总之和人不沾边。」
他轻皱眉头,即使这样,依旧挡不住耀眼的好看。
他简洁明了地阐述自己。
「我们不是在谈论爱情。」
「我们只是在确保有一个后代,你能理解吗?」
……
其实那时候,羌白柳说的好清楚了。
是我觉得我可以接受,是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总觉得来日方长,总觉得有天他那水洗般坦荡的目光会凝在我身上。
总觉得他——
会喜欢上我。
该说不自量力吗,把自己夜以继日的付出,寄托在那所谓的日久生情里。
我的灵体荡到他的身旁。
看他表情严肃地和对面的学者交谈。
男人身型颀长,淡漠而优雅。
「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手撑在口袋里,望向他。
「他们说,智商高的人看普通人就像普通人看傻子。」
另一边,我的遗体被送进了殡仪馆的车里。
学术研讨大会人声鼎沸。
「老羌,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
7
羌白柳拿手机拍了一张伦敦夜景发给我。
当然,我再也没法回了。
羌川川真的没有把我去世的事告诉他爸,连拿我微信发的那份讣告,都屏蔽了羌白柳。
这样挺好的,生时我缠了他太久,怕死了还要麻烦他,让他机票改签。
况且,我没觉得他想要跟我见什么最后一面。
伦敦的夜景挺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盯着手机,在风吹的露台看了很久。
我凑过去看,才恍然明白,以往,他给我发消息,我基本都是秒回的。
他以前出国出差,也会顺手拍几张照片给我,我就回他从川川那保存来的表情包,一个大拇指,或者两个大拇指,上面写着「太赞了」。
这次,他等了许久,我没回。
「羌老师,外面又飘雨了。」
「快回来,别冻着。」
年轻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是他的学生,学术圈里这方面,有些事情心照不宣。
女生有些亲昵地上前要给他披上外套,被他推开了。
8
「炸鱼薯条。」
「难吃。」
羌白柳给我发餐厅的图片。
我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里。
「又下雨了。」
羌白柳给我发他下榻的酒店窗外。
亲朋好友参加了我的安葬仪式。
「今晚成果发表。」
「明天的航班回。」
羌白柳站在演讲台上,长枪短炮对着他拍摄。
我拿我有些蹩脚的英语略微听懂了。
他的这个成果似乎为人类的发展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呀,站在聚光灯之下,在他擅长的领域,从不负众望地发光发热着。
我想,这是我爱了他那么多年的原因。
可是那是我爱他,不是他爱我。
四月细雨纷纷,在骨灰被安葬在一处四方的墓碑旁时,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9
那天晚上会议结束,羌白柳打我电话打到第三个都没接通的时候。
他就把机票改签到凌晨了。
飞机上,他一直都皱着眉,脸比平时还要冷。
不过也对,这么多年来我对他随叫随到,猛然一下联系不上,他该不习惯的。
其实本来每次他回国,我都会去机场接他。
而且我肯定提早一两个小时到,就在机场等着他。
这些也是习惯,人没办法让心上人受委屈,我总是尽自己所能让他活的妥帖。
可这次,他得一个人穿过没什么人的候机大厅,然后拦一辆凌晨四五点的高价出租车。
他到家的时候,凌晨六点,先敲门,没有人应,他拿指纹解开门锁推开门。
家里空荡荡的。
一切如他走时一样,水池干干净净,餐桌空空荡荡。
只是,我常穿的那件拖鞋也摆在玄关门口。
他解开走的太急没来得及换的外套扣子,在没开灯的家里走动,一圈又一圈。
卧室,阳台,浴室。
最后,他抽出洗衣机的门。
……
什么都没有找到,他顿住,掏出手机给我打电话。
等了许久,忙音。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划到列表另一个号码。
川川的。
爷俩的关系其实在川川没成年前就很紧张了。
这些年,川川回家也只是看我,没想过理他老爸。
羌白柳更是那种态度,醉心学术,意思就是别让他带孩子。
他在儿子成长最重要的阶段缺席,所以儿子对他一直也没什么好语气。
「干什么?」
「你妈呢?」
两个人的语气都很冲,不过川川顿了下。
然后是声很怪异的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喃喃重复了一遍。
「我妈呢?」
「我妈走了。」
「走去哪了?」
羌白柳的眉头越皱越深,初日的光刚巧落到他眉心,
我听见电话那头,儿子恍然白了下的声线。
「不是走去哪了。」
「是妈去世了,爸。」
10
一阵很长的沉默,贯穿了电话的两端。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羌白柳捏着电话的指节泛起了白。
「这么大了还学其他混混开低级玩笑吗。」
说教的语气。
没当真。
看样子,我死了,连葬礼都没通知他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出现在羌白柳的认知里。
川川在电话那头哑了声,半晌,以一种释怀般的语气嗤笑。
「爸。」
「我小学六年级就没跟你开过一句玩笑了。」
川川挂了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响,我觉得很奇怪,羌白柳似乎被定住那样,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就在那站着。
慢慢地,他就坐在了家里的沙发上。
羌白柳在学术上严谨认真,私生活方面却恰恰相反,他随性到了极致。
所以家里一直都是我在收拾,他书房里常常堆满稿纸,还不允许我乱碰。
我不止一次因为这种事被他凶过,现在想来,我本就是不是和他很适配的那类人吧。
他可能需要一个可以和他在广袤无垠的学术宇宙中畅聊的女科学家。
而不是一位只会把沙发套洗到发白,连极地大气团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三流杂志编辑。
光一点点漏进屋内。
我看见他摸着沙发套的花边。
将那已积了一点点灰尘的蕾丝。
揉了一遍又一遍。
11
家里的门被打开了。
羌白柳猛地转头看去,动作太大,我都怕他扭到自己的脖子。
结果,站在门外的是川川,他晃动了下手中的钥匙。
「爸,你在正好。」
「妈之前放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地方在哪里?」
「得去派出所……」
羌白柳揉着蕾丝边的指节不动了,僵在那里。
「给她注销户籍。」
「……」
电视下方的柜子里,放着我跟羌白柳的一些个人证件。
他这种东西也是拿了就乱扔的,包括一些大奖的奖章,所以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着。
他个人对这个倒不在意,可我每次都喜滋滋地轻轻摩挲着。
「有什么意义。」
他不理解我为什么因为他得奖而开心,我就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
「因为你是我老公呀,老公得奖我当然开心。」
年轻时我还有缠着他撒娇的时候,后来,在岁月的洗刷下,我已经收敛许多了。
羌白柳正拿着我俩的结婚证不放手。
结婚证上的照片也拍的并不好。
毕竟他嘴角没上扬半分,我笑的像是那是只属于我一人的盛大婚礼。
川川找到了我的身份证,转头看羌白柳正拿着那两本红彤彤的本子。
不知盯着看些什么。
「爸,别担心。」
「妈走了,你跟我妈的婚姻关系就自然解除了。」
「你不是她丈夫了,永远不是了。」
「开心吗?你可以跟你带的那些年轻女学生自由发展恋爱关系了。」
这种明显带着冲的挖苦语气。
羌白柳以往听儿子这么说都是要翻脸的。
可是这次,他很久没动静,不如说,他失神了许久了。
他只是慢慢起身,然后拿起挂在沙发上的风衣外套。
「我跟你一起去。」
12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说实话,我其实也想过,羌白柳在我死后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一声「哦」「知道了」,然后继续投身他那为人类做贡献的伟大研究中。
他不爱我,这件事,我知道。
所以我的离开于他而言大概就算是一个插曲,不大不小,恰如湖面上投进了一颗石子。
他居然亲自给我注销户籍,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念旧情了。
观摩自己被注销户籍,这体验还挺独特的。
川川把一些材料交了上去,羌白柳就坐在不远处等侯大厅的椅子上。
饶是这样,他还是很瞩目,青山色的大衣,像一株立于世的孤松,人群里我总能一眼望见他。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双黑色的双眸静静倒映着匆匆的人群。
就这样,羌川川填写了我的户籍注销表,工作人员在窗口的另一头确认。
再递过来的时候,户口本上已经多了一个盖章。
「注销」。
羌白柳就盯着那两个字,盯了很久,很久。
久到川川一把从他爸手里给抢了回来。
「过几天我来拿我妈的遗物。」
「谁让你拿的。」
许久没说话的羌白柳嗓音都干涸了许多。
「我是她儿子我不能拿吗?」
「我还是她丈夫。」
「你是个屁。」
川川骂完这句,两人都停了下来。
其实羌白柳依旧站在那里,但我就觉得他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
他闭了闭眼,缓缓说:
「你妈从没告诉过我她生病了。」
「是啊。」
川川点点头。
「告诉你有个屁用。」
川川把那本盖着「已注销」的户口本拽走了,羌白柳就这么一个人站在派出所的门口。
其实我知道的,羌白柳一直都是个过客,想要捂化他这样的人,不可能。
他永远理性,永远高高在上。
烈日灼心,他转身,走在布满蝉鸣的街道上。
13
我以为羌白柳回去后该处理他那些未完成的课题了。
结果他从进玄关开始就发呆。
纯发呆。
比如站在那个我在玄关处摆着的手工模型面前,站了三十多分钟。
这个模型是我从墨尔本带回来的,最后一个部位总是拼不对。
被他抱在怀里说「笨」,然后他三下五除二就拼好了。
比如坐在沙发上,盯着我俩养的芦荟,盯到太阳都下了山。
芦荟是我之前皮肤总是不好,从门口开的中医诊所那讨来的偏方。
我总是很羡慕地盯着他,戳他问他为什么皮肤能这么好。
大多时候,他都嫌弃地躲过。
有的时候,执起我的手指轻咬一下。
夜幕降临,他也不开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
我想,我不在,他或许还是会不习惯的吧。
毕竟照顾了他那么多年,毕竟,林晚君永远会为羌白柳留一盏回家的灯。
凌晨一点,他终于有行动了。
冲了个冷水澡,裹进被子里,夜空高高悬挂。
羌白柳的作息其实极其规律,十二点后睡对他来说算是少有的熬夜了,可他似乎还是没睡着。
猛地翻坐了起来。
月亮高挂。
他下了床,走到阳台,我和菜场老板娘讨价还价带回来的几株小黄瓜小辣椒好几天没浇水了,蔫蔫的,他蹲下,拿一旁的花洒给它们挤了一点水。
挤着挤着,他手抖了下。
夜晚的小区里不剩几盏灯了,突然有家狗吠叫,连成一片荒芜的寂寥。
14
我哪里也去不了,这些天里,我只能飘荡在羌白柳的身边。
一夜都没睡的羌白柳第二天居然破天荒地将屋子给收拾了。
学校,公司,学生,都给他打过电话,他没什么反应。
每次就淡淡一句:「我刚丧偶。」
想我跟羌白柳二十多年,他在我死后这样我反而看不懂了。
他不会在我死后掉哪怕一滴眼泪,这是我早就明了的事儿。
他说他不会在科研以外的事上灌注感情,就是这样,说实话,我觉得他是第一个会从我离世的悲痛中走出去的身边人。
……他或许都不会因为我走了难过。
他的冷漠深到骨髓里,几近带着股残忍的神性。
可现在又不像他的正常反应,比如盯着我从摩洛哥旅游给他带回来的礼物,盯一下午了。
门铃响了,他慢吞吞地挪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老赵,跟我们住同一个小区的好友,是羌白柳的至交。
「老羌啊,这不散步嘛。」
「哝,小区门口那家烧饼,给你带的。」
羌白柳的目光有点木然地移到那个烧饼上,不得不说,老赵不愧是他好友,羌白柳有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老赵懂,没有我,羌白柳连饭都不会做。
夕阳像血一样流淌在门廊,羌白柳侧了点身,将他引进家。
半晌,轻缓地说:
「她的葬礼,连你都邀请了。」
一句话,直接让边上的人没了声儿。
「……」
「害,老羌。」
「都过去了,死者为大。」
老赵在羌白柳家陪了他一会,羌白柳本就不爱说话,这会儿更沉默。
低头看了看手表,不用他开口,羌白柳就已经说:
「你赶紧走吧。」
……这性格真是,不给人家留一点面子。
幸亏老赵不是计较的人,在门口告了别,要走的时候,老赵突然探出了身子。
似是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说出口。
夕阳在他的身后静悄悄回响,目光似悲哀涌动。
「老林在世时,常跟我说羡慕我。」
「羡慕我什么呢?「
「羡慕我会搞科研,听得懂那些复杂的理论。」
「她说,如果她也脑袋转的灵光……」
「老羌是不是就能跟她多说几句话了。」
夕阳的残红映在前人的瞳孔,羌白柳顿在那不动了。
「老羌。」
「一颗真心捧给一个人,不是为了让那个人……」
「给踩的稀碎的啊。」
15
我靠在门框边,看羌白柳还在整理我们的东西。
干了一晚上了,不知道疲倦似的,他翻到一本相册,打开。
里面是我整理的我俩拍的照片。
其实很少,羌白柳顶着那张从小招蜂引蝶到大的脸,却不爱拍照。
许多时候都是我强行地拉着他拍。
还有不得不被拍,比如他现下指尖摩挲的那张,我俩在香山坐的那次缆车。
那年代没什么防护的,在他给我讲完缆车的原理后我怕的要死,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就被他拿一种「好后悔科普」的冰凉眼神看着。
我想起来,这张照片背后还有故事。
那大概是我跟他吵的唯一一次架,要跟他离婚。
羌白柳一直很忙,特别年轻的时候,真空不出什么闲暇时光来,我真的缠了他好久,给他做了好多思想工作,他才答应空出三四天跟我一起出趟远门。
日子订好了,票也买好了,出发前三四天起我就已经开始满心期待,结果就临出发前一天,他突然有组会,去不了,怎么也去不了。
我确实已经挺生气的了,但也不至于歇斯底里,真正让我崩溃的是。
他去开组会,也是去外地,还是跟一名女学生单独去。
女学生家里有背景,我平日里去照顾羌白柳,那女生就总打扮的花枝招展往他身前攒。
我一来找羌白柳,她就逮着羌白柳问那些专业问题,一问半个多小时就过去。
我呢,捧着那盒要凉了的盒饭干干地等。
我跟他说能不能推掉组会,他说推不掉,
「你自己去吧。」
他边收拾着稿纸,边淡漠地朝我说。
那句话他上午说的,晚上离婚协议放到了他桌前。
他终于从那堆报纸数据之中抬头看我。
那时候,离婚的人很少。
可我那一刻是真想离,特别崩溃,情绪莫名被拉扯着,也有可能是我那时候已经怀上了川川,被激素调动了。
这样的泄愤事,也就只有年轻时的我能干的出来了。
可我现在居然想,当时要是真离就好了。
……当晚羌白柳收拾好了行李,站在我房前。
他一直都不是很爱说话,所以我现今也不知道他那个「不得不去」的组会是怎么推掉的。
反正第二天他跟我踏上了旅行的路途,拍下来那张照片。
我搂着他胳膊,紧紧贴着,他依旧面无表情,一张帅脸端着冷淡。
回来后他的事业经历了一段下坡,大概有我那么一点点责任。
……我俩在一起好像总是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
能结婚生子也是够稀奇。
他翻开那张相纸,后面是我写的一句话:
「对不起,老羌。」
「我总是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他蓦地狠捏紧那张相纸。
纸卡进肉里,直到磨出一道血痕。
16
羌白柳在储物室里找到了我俩去年酿的葡萄酒,盖子上有我写的封条「老羌三年七月再拆」。
补上这行字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写上去是我明白他不会记得这些事情。
他整理书房的时候露出了压在桌面玻璃下的字条。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是我写给他的,那次他有个项目出了问题,团队忙的团团转,我能给他的支持,就只有一日三餐,凌晨温度恰好的水,还有悄悄压在书底的鼓励话语。
冰箱里我做的莲子红豆羹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不爱吃苦的东西,表示不去掉莲心不吃,
我笑眯眯哄他:
「好,好,下一板给你把莲心剥掉了再做好不好呀。」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没可能给他做下一板了。
现在他坐在餐桌前,轻轻扯掉那个被我「封印」的瓶塞,就着没有到期的酒,一口一口把那盒莲子红豆羹吃掉了。
然后在十五分钟后去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
……也是,这玩意放冰箱都半个多月了。
羌白柳不怎么喝酒,他自己说过酒精这种东西只会影响他思考,可是他还是把那瓶酒喝完了,他酒量肯定不好,死死撑着酒瓶,一度让我怀疑是不是我记错了日子,酒跟完全发酵了一样。
他又跑去厕所吐了。
浴室里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一头栽倒在水池里,水汨汨流淌着,浇在他红透的耳尖上,他缓缓抬头,盯着镜子里的人影,
然后突然地,毫无征兆地,挥拳,砸在了镜子上。
羌大科学家还挺有手劲。
镜子裂开了,血流顺着那股缝躺下,他盯着那里面扭曲的人影,颓然极了,我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他,这样情绪爆发的他,以前的我无论怎么刺激,他都没有什么波动。
无论是愤怒,抑或是表达爱意。
好笑的是夫妻几十年,原来他连爱都没有好好对我表达过。
手上的血不再流淌了,他也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木然地拖了张椅子,然后来到卧室的衣橱前。
他晃晃悠悠地爬上椅子,衣橱的最顶层放着我俩换季的被褥,我身子畏寒,有点冷我都受不了。
年轻的时候我会朝他撒娇,从冬天的外面回来就朝他张开手臂。
「冷,抱我。」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买个毯子。」
后来我就买了件毛毯,再也不需要他抱了,是啊,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那么热情的呢。我不记得了。
那件毛毯还藏在橱柜的里面,我每年冬天都要披的。
他要找的原来是这个,他扯到了一个角。
然后没有站稳。
整个人随着紧拽的毛毯摔了下来。
发出好大的声响,但他没什么反应似的,半晌,只是紧紧地扯住了我的毯子,好像他的手里就只有这个东西了。
他似乎站不太起来了,于是他慢慢地,拽着那个毯子缩到了沙发的一角。
他拿毯子裹着自己,酒疯或许该发够了,他三天没有睡,吃的东西还全都吐掉了,他闭了闭眼睛,不该感到冷的人,此刻却将毯子裹的那么紧。
那甚至有点贪恋——我的东西,他会贪恋?
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挣扎了好几下,扯到自己的手机,拨起一个号码来。
是老赵。
「老羌,我跟你说。」
电话那头,老赵似乎早有预料。
「老林走就走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别想不开,你……」
「老赵。」
话语被打断。
静沙沙的夜里,他仰头盯着再也不会亮起的天花板。
问电话另一头的人。
「老赵。「
「……」
「她是不是讨厌我了?」
……
我死后,他明明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啊。
可现在为什么又要。
抱着我的遗物。
哭成这样?
17
羌白柳和川川因为我的遗物归属问题打了一架。
打到了医院去。
几个亲朋好友都来了,川川被人拉着,朝羌白柳吼。
「你凭什么保管我妈的东西?!」
「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
「你尽过作为父亲的责任吗?」
「就因为你不愿意被打扰,就因为你是大科学家,对,你为人类做贡献。」
「你多有理想,你多伟大。」
「所以呢,我不重要,妈不重要,现在妈走了。」
「你凭什么还要从我这抢走妈妈的东西??!」
羌白柳被老赵摁着,到底什么话都没说出口。
他抬手擦掉了唇边的血迹,几天时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瘦的那么快,夏风回转着医院的长廊,儿子在身后怒骂,老赵拍了拍了他的肩。
「好了,好了。」
「走到这一步,老羌,你怨得了谁呢。」
挺中立的一句话,羌白柳咳了两声。
「我没想过……」
特别轻,轻到被拍灭在夏风的悠扬里。
夏日病房走廊的通路无限延长,他一定不知道,我就飘在他的身前。
他紧抓着胸前,像是不知道为何,那里会如此难过。
「我没想过会失去她。」
18
痛苦的人成了羌白柳。
而想解脱的人成了我。
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得飘到什么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羌白柳。
这个在我人生几十年中举重若轻的男人,死后我却再也不想见到了。
羌白柳把家里和自己都收拾了一下,几天没剃的胡须剃掉了,头发也重新打理起来,时光从来都如此偏爱他,漏进浴室的光打在他的侧脸,纵然颓废。
都帅得如同另一层腔调。
他买了一张机票,一个人飞去意大利偷偷看了川川的展。
川川长这么大,他第一次看他的画吧。
很小的时候川川干什么都爱哭,他有课题要弄,嫌烦,就把川川扔给我和奶奶带。
再大一点川川上学了,他对自己儿子没有继承他一点数学天赋感到失望,就彻底不愿搭理川川,明明自己就是教授,却一点题目都不愿意给川川讲。
所以现在,一幅巨大的落地画前,他仰头看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个人在展厅待到了日落,然后如从未到来过般悄然离去。
……
他还去了一趟我的墓前,对于我,他向来话很少。
于是他和我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大眼瞪小眼从白天到了黑夜,走的时候他伸手想要碰我的照片,但还是缩了回去。
照片是川川选的,在那里我永远温和地笑着。
回到家里,他洗了个澡,换上过年那次我强行给他买的衣服。
他慢吞吞地把床头柜里的安眠药拿了出来。
这几天他如果没有安眠药根本睡不着,于是拜托医生开了一些。
他盯着手中的安眠药盒,盯了许久。
……
空荡而寂静的房间里。
像是再也找寻不到往日之人的身影。
他把安眠药丢进了背包里。
合上家里的门前,他忽然,毫无预兆地。
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了。
19
羌白柳知道我的存在。
三天后,我恍然意识到了这件事。
因为从三天前,羌白柳开始在本子上写一些话语。
「阿晚,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我身边,你或许在,或许不在。」
「不过我能确信的是,如果那个实验方向没有错误,你就一定可以看见这句话的。」
「……」
什么意思?
我眨了眨眼睛,此时的羌白柳登上了绿皮列车,这台隆隆作响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往雪国前行。
车票上的目的地是俄罗斯。
绿影在窗外如风漾过。
随着他落笔,我也渐渐发现一件细思极恐的事。
如果说,人死后是会有灵魂的——也就是我现在这个状态。
那么按道理来说,每个人都会在死后成为灵魂。
可为什么我只看到了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只有我存在?我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成了「鬼」,为什么看不见其他「鬼」?
难道说……
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一只「鬼」?
这个问题一旦产生,就会发现之前的一切都被我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我死后居然有意识,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奇怪的事。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一笔一画在本子上写字的男人。
不是偶然,一切都不是偶然。
我之所以死后还有意识,绝对不是什么志怪巧论。
是因为羌白柳。
这个接触着世界最前沿科技,站在学术顶端的人。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我的身体做过什么。
20
「宇宙遵循因果律。」
「熵增定律告诉我们宇宙是从有序到无序的,时间只『向前流动』。」
「花开就会花败,人死不能复生。」
火车隆隆运作着,羌白柳靠在车厢旁。
手不停在笔记本上写着。
「多可笑,阿晚。」
「我曾经对于宇宙回溯的理论不屑一顾。」
「我觉得那是那群想回到过去的神经病患有的臆症。」
「现如今,我却无比寄希望于曾经那个假说的可行性:」
「宇宙信息守恒理论——」
「一个边缘理论,宇宙中一切信息不会真正消失,如果意识的每个瞬间都是『信息片段』,那么『你』的存在可能被『记录』在某种宇宙结构中。」
「我明明那么不相信宇宙回溯理论,却还是趁着你二十年前那次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昏迷的时候,给你打上了我们称为『意识锚定』的一种新概念机体。」
「2002 年,这项技术并不成熟,并且只有一次机会。在那之后,就因为耗资巨大以及无法验证性被搁置。」
「它只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理论模型,我只确定了它对受验者不会产生任何的副作用。」
「
来源:米花说漫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