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个月后,我临盆难产,崔颂却不肯请郎中来,眼睁睁看着我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我被诊出喜脉的这天,陪嫁丫鬟爬上了崔颂的床。
崔颂说丫鬟趁他吃醉了酒,扮成我的模样蓄意引诱。
我便将这丫鬟撵出府去。
七个月后,我临盆难产,崔颂却不肯请郎中来,眼睁睁看着我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被你赶出府后,碧铃受尽欺辱,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死在了路边。」
他捂住我的口鼻,咬牙切齿:「姜芷汀,是你害死了她,你该给她偿命!」
那时我才知晓,崔颂早就和我的丫鬟暗生情愫,娶我只是看中了侯府嫡女这个身份。
我死后,崔颂悲恸大哭,将我的身后事办得极其哀荣,还发誓永不续弦。
所有人都说他爱惨了我,连我爹也如此以为。
于是,我爹助他平步青云,让他官拜尚书。
可他却私通叛军,在交战时大开城门,拥立叛军首领称帝。
而后,亲手斩杀姜家满门,刨出我的尸身,将白骨丢给野狗磨牙。
我怀着满腔恨意,回到了崔颂来侯府提亲之日。
1
姜家三十七颗头颅落地的惨状犹在眼前,耳畔突然传来了丫鬟碧铃的声音。
「小姐,崔公子高中状元,今日来府上提亲啦。」
我慢条斯理地戴上耳坠,插上发簪,并不答话。
见我不理,碧铃有些急了,连忙问我:「小姐难道不心悦崔公子吗?怎么听说他来求亲,竟这般无动于衷?」
我看着铜镜里碧铃娇俏的模样,淡淡问道:「心悦?你倒说说,我为何要心悦他?」
碧铃的脸上瞬间浮起了红晕:「崔公子生得极好,品行端方,又有学识,前途无量,是再好不过的佳婿了。」
生怕我不满意崔颂,她想了想,又继续劝我:「崔公子双亲亡故,小姐嫁过去没有婆母约束,日子也能过得松快些。这样还不好吗?」
就在这时,小厮来报,说爹喊我去书房谈事。
我知道,爹是叫我去相看崔颂。
碧铃跟我同去。一路上,她都在极力赞美崔颂,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我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睨着碧铃:「崔公子这般好,要不然你去嫁吧?」
碧铃愕然,随即脸上浮现无限喜色,下意识回答:「可……可以吗?」
2
在书房里,我见到了崔颂。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袍,长身玉立,含笑朝我作揖:「见过姜姑娘。」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我紧紧按住桌角,咬牙忍住将热茶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崔姜两家过去交好,曾约定后辈若是一儿一女,便结为亲家。
后来我家搬至京城,这些玩笑话便无人再提。
可崔颂上京赶考时,借着旧日的交情在我家小住,还提起当日的约定。
我爹沉吟片刻:「贤侄,我姜家有家规,男丁或女婿,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你能做到吗?」
崔颂不假思索,立刻回答:「晚辈倾慕姜姑娘已久。若姜姑娘肯下嫁于我,我愿一生不纳妾。」
我爹的眉目之间颇有动容之色。
可我知道,这些都是崔颂唬人的话。
崔颂喜欢的不是我,是碧铃。
碧铃曾是他的贴身侍女,后来崔家家道中落,便发卖了碧铃。几经辗转,碧铃到了侯府。
前世,碧铃成日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崔颂,还帮我寻来崔颂的诗词字帖,让我逐渐接纳崔颂,答应了这门婚约。
婚后面上倒也算恩爱,没多久我就被诊出了喜脉。
我想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崔颂,可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便见他和碧铃青天白日,颠鸾倒凤。
崔颂大汗淋漓,碧铃的赤色鸳鸯兜肚还挂在他的腰间。
见我来了,崔颂恍惚片刻,吓得从床上跌落,直言自己应酬吃醉了酒,碧铃扮成我的模样蓄意引诱。
碧铃也连连磕头赔罪:「姑爷确实把我认成了小姐,方才喊的都是小姐的名字。」
「都是我的错,小姐责罚我吧。」
我冷了崔颂一阵,又将碧铃赶出了府。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可谁知,就是这事要了我的性命。
3
我临盆那日,腹疼难忍,让崔颂赶紧将我娘备好的接生婆请来。
崔颂却紧闭门窗,用胶布封住了我的嘴,端坐在我的榻边。
「姜芷汀,碧铃死了,你知道吗?」
他的眉目阴沉,看着被褥上的大片血渍,眸中隐隐有些癫狂:「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将她赶出府去,她怎可能饿死街头?」
「明明我和碧铃都很小心,以往那么多次都没让你发现,为什么偏偏那次被你撞上?」说到激愤处,他面目狰狞地掐我的脖子。
「为什么你要诊出喜脉?我就应该给你用麝香,让你绝子!」
我被他掐得面色涨红,和腹中胎儿一起死在了他的掌心下。
许是太过怨愤,死后我的魂魄未散。
我看见自己下葬那日,崔颂哭得几欲昏厥,当着我爹的面立誓永不续弦。
人人都夸他是个情种,我爹大为感动,扶持他青云直上。
后来南方叛乱,我爹奉命平叛,他却与叛军里应外合,泄露军情,大开城门,放叛军入城,拥首领为帝。
为了向新帝表明忠心,他亲自监斩,踩断我爹五指,砍下姜家三十七颗头颅。
甚至下令刨我尸身,将我的白骨丢给野狗磨牙。
他正义凛然地说:「我崔颂,愿大义灭亲,为皇上效力。」
于是,他得了相位,换侯府满门在地下哀泣。
此刻,爹让人送走了崔颂,转身温声问我:「阿芷,我看崔颂生得一表人才,文学上也颇有造诣,你们还有婚约在身。」
「不如爹把你许配给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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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室熏香袅袅,爹期待地望着我。
我摇了摇头,坚定地告诉他:「我不嫁。」
我爹一愣之后,蹙起眉来:「你是不是嫌弃崔氏门第太差,不愿低嫁?」
「阿芷,低嫁未必就比高嫁差。嫁给崔颂后,你不用侍奉公婆,府中大小事由你处置,还能时常回来看我和你娘。这不好吗?」
我想将前世的事情告诉我爹,可他向来厌恶怪力乱神之事,保不准听完后会立即把我送去医馆。
想了想,我告诉爹:「崔颂钟意的不是我,是我的丫鬟碧铃。碧铃曾是崔颂的贴身侍女,两人早已暗生情愫。」
我爹闻言勃然大怒:「他竟敢诓我?」
我给了他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爹不如顺水推舟,收碧铃为义女,将她嫁给崔颂。这也算是履行了旧日诺言,不至于让旁人说侯府不守信用。」
思忖过后,我爹应允了此事,碧铃激动得连连道谢。
当夜,她喜滋滋地偷溜出府,回来时脸上却挂了泪珠。
我知道,她去见了崔颂。
我还知道,崔颂知晓此事后非但不喜,反倒恼怒。
他哪有嘴上说得那么爱碧铃呢?
既然深爱的话,当初就不会发卖了她,也不会娶我为妻,更不会在被我发现苟合之后,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在碧铃身上,放任我将她赶出府去。
真爱只是幌子,崔颂爱的只有他自己。
他想娶我,是希望我爹能在仕途上帮衬着他。
可娶了碧铃,爹怎么可能倾囊扶持?
回来后,碧铃总偷偷打量着我,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小姐,您后日会和往常一样,去临安楼的天字阁吃新上的茶点吧?」
我一边插花,一边随口答她:「是啊,怎么了吗ţŭ⁵?」
「奴婢帮小姐提前备好衣裳。」她显得格外积极。
翌日,我刚到临安楼没多久,碧铃忽然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她跑到掌柜面前,红着眼眶,高声道:「我是永平侯府的婢女。我家小ƭű̂ₚ姐今日进了天子阁后,让我去前头的街巷给她买果子吃。」
「我捧着果子回来,可厢房的门紧闭,任我怎么拍,小姐都不开门。」
酒楼里人来人往,听了这番话后都好奇地朝她看来。
她压低了声音,但这音量依然足够传进所有人的耳中:「我还听见厢房里传来了男子的闷哼声。我生怕小姐遭遇不测,还请掌柜帮我把门打开。若能救下小姐,永平侯府重重有赏。」
众人一片哗然,暗自交țūₓ谈起来。
「不会是私会情郎吧?」
「永平侯府的女儿竟然这么不检点?」
掌柜的犹豫半晌,到底怕有人在酒楼出事,拿了备用钥匙慢吞吞地上了二楼厢房。
底下的人蜂拥而上,都好奇地跟在他的身后,想去看看究竟。
厢房的门被打开。只见一男一女贴身相拥,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绯色,场面污秽得不堪入目。
碧铃立刻哭着扑了进去,尖声道:「小姐,您糊涂啊!虽然您和新科状元崔公子有婚约在身,但怎能还未成婚就苟合呢?」
她哭花了脸,急得直跺脚:「我回去怎么和侯爷交代啊?」
她一遍遍地提醒所有人,永平侯府的女儿和崔颂私相授受,想将我和崔颂牢牢捆绑。
可我怎会如她所愿?
就在看客们交头接耳之际,我好整以暇地倚着二楼人字阁的门框上,冷声问她:
「碧铃,你说什么胡话?我不是在这里吗?」
碧铃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眸子,愕然望向了我:「小姐……您……您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人字阁的风景好,今日便换了一间。」我抬眼看向了那边的厢房:「你好生看看那女子是谁,可别污蔑了我。」
碧铃身形一晃,喃喃自语:「是啊,小姐您在对面,那……那崔公子怀里的女子是谁?」
闻言,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厢房那女子的身上。
在座的不少男子惊呼出声。
他们都识得这人——怡春院里最出名也最孟浪的妓子玉奴。
这么多人看着,崔颂和玉奴仿若未觉,依旧亲亲热热。
碧铃回过神来,咬牙冲到了厢房里,作势就要把门合上:「这、这是别人的私事,看什么看!」
「碧铃,崔状元的事与你何干,轮得到你来管吗?」我提高音量,厉声喝她:「跑进去做什么?还不快快回来。」
碧铃犹豫片刻,涨红了脸,终究是跺了跺脚,「啪」的一下将房门合上。
里面传来了拉扯的声音。看窗纸上的投影,碧铃大概是想将两人分开。
可我特意请了身段妩媚的玉奴前来,又向她讨要了怡春院最厉害的催情药,早早便在天字阁里点了香。此刻崔颂正在兴头上,早已失了理智,又怎会听碧铃的话呢?
碧铃被重重推倒在地,噙着眼泪,失声质问他:「崔颂,你怎么能对我这样?」
炉子里香烟袅袅,她渐渐失去了理智,发出令人想入非非的声音。
玉奴抚掌娇笑道ţū́⁶:「呀,状元郎好生猛,这是想坐享齐人之福啊。」
二楼的走廊上围满了人,闻言皆目瞪口呆,悄声议论起崔颂来。
「堂堂状元郎,竟和青楼的妓子厮混在一处!」
「还和永平侯府的丫鬟拉扯不休,真是有伤风化!」
「左手一个妓子,右手一个丫鬟,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京中流言的传播速度一向很快。不出三日,临安楼里发生之事会传得人尽皆知。
崔颂的名声算是彻彻底底毁了。别说想要仕途飞黄腾达,就连能不能授官都是未知。
「诸位,」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大家都看见了,我这丫鬟编排主上,胡作非为。永平侯府世代清流,赏罚分明,断断容不得这样不检点的丫鬟侮辱门楣。」
我让小厮将碧铃从临安楼中拖了出来,拉回侯府。
碧铃眸光清明了些,披头散发地跪在我的面前,脖颈上红痕点点,一个劲儿地狡辩讨饶。
「小姐,奴婢只是觉得崔公子当真个是佳婿,不想令您错过而已。」
「不想让我错过,所以就要毁了我的清白,败坏我的名节?」我抬起她的下颌,冷笑起来:「你知不知道,这叫背主。」
我将院子里的人都叫来,又让小厮拿了刑具,杖责三十。
碧铃的惨叫不绝于耳。打到第十五个板子时,下身血肉模糊,人堪堪就要昏迷过去。
就在这时,我娘忽然上前,吩咐行刑的下人:「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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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的话,小厮不敢不听,乖乖止住了动作。
我以为娘不知道今日之事,便把临安楼里发生的事尽数告知。
「阿芷,此事我已悉知。碧铃这丫头吃里扒外,妄图害你,实在该罚。」
随后,她看向了半身浴血的碧铃,眼眶通红:「可是阿芷,她哪里受得了三十大板?你这是让她去死啊。」
我抱胸睨着碧铃,平静地道:「那就去死吧。」
「你的杀心怎么能这么重?」我娘蹙起眉来,咬牙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丫鬟不好,我们把她赶出府就是,何必杀人造孽呢?」
「还不快快住手,再请郎中给她诊治!」
碧铃还有意识,听见这番话后挣扎着道:「谢谢夫人!」
「阿娘,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今日她敢毁我清白,又加上心中怨怼,谁知明日还会做些什么?」
「所以啊,直接打死便是。」我抬了抬下巴,吩咐小厮继续动手。
「阿芷,你爹是个将军,杀戮心太重。娘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帮侯府消除杀孽,你这性子怎么随了你爹呢!」我娘气急,拦住小厮:「都不许动手!」
小厮为难地看着我。
我干脆撸起袖子,亲自拿起板子杖责碧铃。
我少时在漠北长大,被当成男儿养。读兵书,练武功,刀枪剑戟样样在行,举个板子不在话下。
眼看我的板子就要落在碧铃身上,谁知我娘突然扑了过来,恨声道:「你要是想打她,便先打我!」
府里的下人噤若寒蝉,连我都有些不可置信。
我知道我娘心善,但她不至于为一个丫鬟和我闹成这样吧?
这场闹剧的结尾,是我将血肉模糊的碧铃扔出府去。我娘气得不轻,大声骂我蛇蝎心肠。
我突然想起前世被我忽略的场景。
那时,娘刚和父亲从老家金陵探亲回来,翌日便到崔府看我。
见碧铃不在我身边伺候,我娘问了其中缘由。
得知碧铃被我赶出府后,娘并没有因为她和崔颂的肮脏事而生气,反倒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我问她:「娘,你怎么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抚上我七个月的孕肚:「娘只是有些担心你的生产。」
可自那以后,娘再也没有来崔府看过我。
我出葬的那天,娘站在我的灵柩后,垂着头,那脸上……一滴泪也没有。
平地起了凉风,我裹紧大氅,忽然觉得一阵胆寒。
爹回府前,已经在同僚那里听说了临安楼的事。
他颇有些后怕:「阿芷,幸好没有将你许给崔颂,没想到他竟个道貌岸然之辈。」
「还有那个碧铃,平日看着挺机灵的一个丫鬟,竟然拎不清至此,就该拔了她的舌头将她吊死。」
他轻叹一声,握住我的手:「你的委屈爹都知晓,只是你娘心善,不愿有杀戮,你莫要和她置气。」
我没有回答,看着我爹苍白的面色,轻声问他:「爹,您在朝堂上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爹摇了摇头,失笑道:「皇上好色,大臣们都在殿外候着,他却迟迟不肯上朝。今日出现时,都已经过了未时。」
「前几日徐翰林的女儿被皇上瞧中。人家姑娘都和心上人有了婚约,皇上还是不管不顾将她召进宫去。」
他眉头紧锁,似乎颇为不满。
我蹲下身来,仰头看着他,压低声音试探问道:「爹,既然皇上荒淫无道,您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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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脸色一沉。
「姜芷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直视他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大殷早有颓败之势,爹就不想……」
「住嘴!」他收了刚见面时的好颜色,重重一拍扶手,沉声喝道:「收起你那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些事情想都别想!」
「你爹是臣子,这辈子除了做良将或者忠臣,别无他愿。」
我爹会有这个反应,我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一向忠心耿耿,即便重兵在握,也从未想过掀翻大殷。
可在皇上的治理下,南方水患滋生,北方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
终究需要有人建立新的王朝,还天下清平。
我爹虽然排斥我的话,但这句话会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每当皇上胡作非为时,他都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这句话。
况且,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我爹只是还没走进死胡同里而已。
三日后,我换上藕粉色长裙,在暮色四合时分,去了京中西北方向的沈园。
大雪扑簌簌落下,地面平铺着莹白。有人撑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注视着我。
见我经过,他喊我的名字:「姜芷汀。」
是崔颂。
听闻今日皇上给前三甲授官。榜眼入了翰林,探花去了工部,而身为状元的崔颂,竟被叫去掌管梨园。
皇上还在朝堂上当众问他那日临安楼发生之事,惹得崔颂面红耳赤,被臣子们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我不欲与他交谈,就要路过他时,他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重生了,对吗?」
闻言,我停止脚步,转头看向了他。
崔颂低低一笑:「我就说,你的表现怎么与前世截然不同?明明前世,你欣然答应了嫁给我。」
「可惜直到今日授官时,我才有了前世的记忆。」崔颂弯起一边唇角,倾身问我:「姜芷汀,你是不是在心里恨毒了我,想要找我复仇?」
「何必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之间好歹还有个没出生的孩子呢。」
「原来你还记得啊。」我睨了他一眼,抬手,一个巴掌往他脸上招呼。
崔颂被我打得偏过头去,正想还手,左手才刚抬起,又被我扼住手腕。
崔颂也不恼,反倒轻轻笑出声来:「姜芷汀,前世我怎么没看出来,原来你这么粗鲁呢?」
他这张嘴,吐出来的话真是让我不喜。
我弯起眼眸,认真告诉他:「我还有更粗鲁的一面,你要不要试试?」
话罢,我一脚踹上他的命根。我的力道太大,他疼得捂住裤裆,半跪在地。
「姜芷汀,你真是个毒妇!」崔颂痛呼出声。
伞被他丢在一边,细雪覆上他的发上眉梢。崔颂狼狈至极,哪里还有方才半点云淡风轻的翩翩模样。
我转身欲走,崔颂恨恨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姜芷汀,你记住,我上辈子能踩着你家满门尸骨上位,这辈子就算不靠姜家,我也有本事位极人臣。」
我步履不停,抬脚踩上他的手掌,用力一碾后,径直从他身边路过。
真是可笑,都重生了,怎么还追求位极人臣?
我要做,便做那可以指挥众臣之人。
我到沈园的时候,时辰正正好。
我取出特意带来的纸灯,逐个点了烛火。
一盏盏纸灯缓缓升起,光影忽明忽暗,悠悠飘向半空。
今夜没有星子,于是,它们成了莹莹烁烁的繁星。
我仰头看着纷飞的纸灯,双手合十,无声许愿。
园子里只有我和婢女小梨,但我知道,有人正掩在暗处,在雕花窗后悄然打量着我。
小梨好奇地问我:「小姐,你许的是什么愿望?是不是希望我们永平侯府岁岁平安昌盛?」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不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冷风横扫,飞雪漫卷。我披着织锦镶毛斗篷,领口的绒毛柔柔拂过下颌。我轻仰起头,伸手接过一片雪花。
而后转头,朝小梨莞尔一笑:「时候不早了,该回永平侯府了。」
提了两次永平侯府,相信窥在暗处的人已经知悉了我的身份。
我很期待他接下来的举动。
果然,翌日我爹下朝回家时,整个人都愁眉不展。
看见我后,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阿芷,爹有件事要和你说,是……是件天大的坏事。」
「阿爹但说无妨,能有什么坏事?」
我爹眼圈一红,连开口都格外艰涩。
「皇上看中了你,想要纳你为妃。」
7
爹和我说,昨日皇上临时起兴,也去了沈园,刚好撞见我放纸灯的场景。
他看上了我,在得知我是永平侯的小姐后,便与我爹说这件事。
我并不意外。毕竟,昨日我就是为了邂逅皇上特意过去的。
前世,去沈园的是一对夫妇。那对夫妇共放纸灯时被皇上撞见。
皇上看中了人家妻子,强行将人掳进宫去。
丈夫不服,带着孩子前去寻妻,结果双双被抓进了慎刑司里活活打死。
这次,我提前拦下了想去沈园的夫妇,告诉他们沈园里有会咬人的毒蛇。
于是,皇上一见倾心的人变成了我。
饶是心里和明镜似的,我还是装得惊慌无比,急急攥住我爹衣袖:「爹,这可怎么办啊?」
「皇上素来喜新厌旧,后宫女子众多,用之即弃。您要把我送进宫里蹉跎一生吗?」
我爹握紧拳头,蹙眉抿唇。
他是忠臣,但也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这个时候,他进退两难。
我站在他的面前,并不催促他回答,只低头看着绣花鞋尖,眼泪如同卸匣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爹看得愈发心疼,拍着我的肩膀:「阿芷,爹……舍不得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受苦。你容爹想想办法,推拒了此事。」
我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可他冥思苦想良久,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我亲手做了爹最爱吃的芙蓉糕,端到他的面前:「爹,我倒是有两个法子,您要听听吗?」
寒风入帷,将炉中热炭吹得更旺。我爹连芙蓉糕都顾不得吃,连忙问我:「什么法子?」
「一是爹剃了我的头发,把我送到庙里当姑子,从此青灯古佛常伴一生。」
闻言,我爹立刻摇头:「不妥,这会误你一辈子。」
在他失望沮丧之际,我说出了第二个法子:「那爹即刻把我送往漠北,让我去军营历练。皇上素来不喜舞枪弄剑的女子,我又身在漠北,他自然不会强行把我纳入宫中。」
兜兜转转一大圈,我就是想去漠北,亲手抓牢兵权。
可若我贸然提出,我爹自然不会答应。他希望我如寻常女子般,过上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的日子。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爹沉吟片刻,终究下定决心看向了我:「阿芷,便依你的意思,先去漠北避避风头,等皇上忘了你后再回来吧。」
对于我差点入宫为妃这件事,我娘表现得很淡漠,似乎并不在意,连我爹都觉得她不对劲。
「你娘近来有些奇怪,成日心不在焉,还总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爹一边咬着芙蓉糕,一边与我说起这事。
我知道我娘在做什么。
碧铃被我扔出侯府时,已是气若游丝。如今天寒地冻,不出几个时辰,她就该殒命归西。
但我娘将她救下,花重金请了郎中给她诊治。还租了个庭院,安排嬷嬷好生照顾着她。
这段时间,娘每日都会去看望她,哪怕大雪天也照常出门。
再善良的人,也不会为丫鬟做到这种地步。
「爹,娘只怀过我一个孩子吗?」我给爹倒了杯茶后,轻声问他。
「是啊。我在金陵初识你娘时,她的身子就不太好。大夫曾说她不易受孕,只怕子嗣艰难。果然这么多年,她只怀过你一个孩子。」
我爹奇道:「阿芷,你问这些是做什么?」
「看别家姑娘都有姊妹兄弟傍身,我便随口问问。」
我并未立即把娘和碧铃的事情告诉爹。空口白牙毫无说服之力,况且如今我尚未完全了解实情,只有铁证如山时方好开口。
昨夜京中下了一夜雪,今日乍晴,屋檐下冻着的冰晶亮闪闪的。
时间仓促,爹草草帮我收拾了行李,喊来车马,即刻将我送往漠北。
「阿芷,西北近来战事颇多,你千万珍重。爹会去信给李副将,让他护着你些。你毕竟是女子,无需刚勇逞强。」
我冲他含笑点头,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我娘并未露出任何不舍神情,反倒微微蹙眉:「进宫不是件好事吗?得了皇上的恩宠,咱们府上也有面子。你是被惯坏了,太过矫情。你爹也真是,这种事情都由着你。要我说,直接送进宫得了。」
我没有搭理他,只看着我爹。
我爹不悦,反问她:「阿芷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自碧铃那丫鬟被赶出府后,你就变得很不对劲,对阿芷愈发尖酸刻薄起来。」
没有太多别离愁绪,也没有太多告别时间。马车辘辘而去,我没听见娘的回答,只看见爹娘的身影愈发小了,直至消失不见。
无论爹找什么理由,他没把我送入宫这件事必然惹得皇上不悦。
皇上会觉得他不够听话。可西北有战事,他还指望着爹手下的人打仗,并不好发作。但是不满一旦滋生,君臣之间的嫌隙就会越来越大。
他会暗戳戳给我爹使绊子,我爹也会心有芥蒂。
臣子被逼到一定程度,谁知还能有多忠呢?
8
我换上骑装,翻身上马,以最快速度赶去漠北。
李副将大老远就来接我,见我没乘马车,微微一愣:「原来小姐还记得怎么骑马啊。我以为去了京城几年,小姐早已忘记这些。」
「怎么会?我在京中也会去郊野骑射,不过到底手生了些。」
李副将说营帐及物品皆已准备妥当,要带我去看看。
这会士兵们正在休息,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谈天。
「听说了吗?侯爷把亲生女儿送来军营历练了。」
「咱们这里的风沙这么大,侯爷怎么舍得把姑娘家送来啊?」
「估计是贪玩来这里见见世面,逛一圈就回去,寻个好听点的名头而已。」
又有人压低声音,小声道:「我听说副将特意为她准备了个新营帐,褥子和用具都是新的,里面连梳妆台都有。」
「咱们这缺水,但是她的营帐里专门备了两桶水,以备大小姐不时之需。我们是来吃苦的,人家可不是。」
李副将听见了这番话,喝道:「都太闲了吗?跑到这里来嚼烂舌根!」
士兵们悄悄看了我一眼,立刻作鸟兽散。
不知为何,我敏锐地察觉到,李副将虽然面上尊敬我,心里却颇为不屑。
他将我带去了营帐。
如士兵所言,我的营帐果然很大。衣柜、妆台、铜镜、茶几应有尽有,边上还放着两桶清水。
见李副将给我解释:「这边用的水不太干净,你定然受不了。这些是我们用来喝的水,你拿去净手或者洗衣物都可以,不够的话我再让人去挑。」
「你只管在这里歇息,想去哪玩,想玩什么,随时和我说,我让人安排好。」
我没有踏进营帐,似笑非笑地问他:「副将觉得,我是来这里玩乐的吗?」
「要不然呢?小姐,说到底你就是个身娇体弱的闺阁女子,我总不能指望你上战场杀敌吧。」他理所当然地道:「你安心在这里玩乐便好,什么时候想回家了,我再让人护送你回去。」
我正色告诉他:「西北和金国的战事一日不平,我便一日不归。」
「小姐,你莫要意气用事,前线的残酷艰难不是你能想象的。」李副将哑然失笑。
我没回答,只让他取了一碗士兵们喝的水过来。
这水果然有些污浊,微微泛黄。
我仰头喝下,一滴不剩,淡淡道:「我听说,父亲治下的军队纪律严明。既然如此,就不该对我特殊处理。士兵喝什么,我便喝什么,吃穿用度一律按照他们。」
「还有,这营帐我不住。」我指着不远处的女兵帐篷:「我与女兵同住便是。」
李副将愕然看着我,摇了摇头:「小姐,这不妥当。」
「她们十人共住一间,拥挤得很,何况床板极硬。侯爷交代了要好生照顾你,我怎能如此?」
我抬眼瞥向了他:「既然要好生照顾,便依我的意思吧。」
说完,我要了一套戎装,抬步就往女兵处去。
走之前,我听见有人问李副将:「副将,那这新搭的营帐可要拆掉?」
「不必。」李副将笃定道:「给她留着吧。不出三日,她肯定会哭着跑回来的。」
9
我让李副将失望了。
我并没有哭着跑回去,反而很快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晨练时,他瞧见我跟着士兵一同负重跑步。
远远的,我听见他和人说:「不到一刻钟,小姐定然会掉队。」
但他不知道,我爹至今依然保留着负重晨练的习惯,三天两头就要拉着我陪他跑上一圈。
我紧跟着队伍,还有力气冲他打了个招呼。
李副将颇为尴尬。
射击场上,我三箭齐发,正中靶心,让那些断言我拉不开弓的人彻底缄了口。
我与所有士兵同吃同住,并未有半分不同。
漠北的日头很烈,没几日我就被晒得黝黑发亮。
我听见士兵们说:「原以为来了个娇滴滴的妹妹,没想到倒是个铁娘子。」
李副将悄悄把特意给我准备的营帐拆了。被我撞见后,他摸着后颈讪讪低下了头。
没过两个月,金人再次来犯。
群情激愤,各个操持武器,就要冲往战场。
李副将一番部署后,忽然正色问我:「小姐,你能上战场吗?」
「能!」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识战争的凶残。
残阳如血,火焰炽炽,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我在战场上夺敌人首级,我在军帐里认识的兄弟姐妹被人长矛穿心、一箭穿颅,倒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我身上添了七道伤口,脸上也多了一道划伤。
但我杀了十五个人。
李副将看着我脸上的伤和残破的铠甲,问我:「小姐,知道打仗有多凶残了吗?那是会丧命的活。你想回家吗?」
「我想继续留下来。」
我爹教我纵马骑射,教我拿枪用剑,却从未想过让我建功立业。
他只希望我能觅得如意郎君,然后在后宅安安稳稳度日。
所以,明明他的女儿就在眼前,他却只想着投资未来女婿、扶持女婿上位。
这是我爹的局限,也是前世我真正的死因。
可女婿哪有女儿可靠?为什么要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外人?
我自己就可以树一番丰功伟业。
我选择了留在漠北参战,把我爹气得不轻。
他连连修书十二封,嘱咐李副将切莫让我上战场。
李副将看着我,犹豫片刻,提笔写道:
「侯爷之女固执,末将无法劝阻。不如侯爷亲自来拿人?」
可皇上现在压根不让我爹到西北,他如何亲自拿人?
我爹痛心疾首,终究回复:「逆女蛮横,随她去也。切保她一条性命。」
但刀剑无眼,这种事又如何说得准呢?
铁蹄踏碎骸骨,枪刀破开苦寒。尸骨堆叠成山,化作驿站捷报。
我曾受过重伤,高热不退,也曾走在下雪的荒丘,身后蜿蜒出一片血迹。
李副将看我的眼神愈发不同,他说虎父无犬女。
我逐渐参与军中要务,与将军们一同决策,商议战略。
将金人打回老巢的那天,我初入军营认识的兄弟姐妹,已经死伤过半。
活下来的人一边哭泣,一边摇旗呐喊,眸中含着热泪。
可还没欢喜多久,突然传来消息。
南方的宣陵王,趁着漠北打仗之时,反了。
军队势如破竹,占了不少城池,眼看就要攻占彭城。
朝中无人可用,不得已之下,皇上让我爹出征平叛。
宣陵王,就是前世崔颂投靠之人,也正是他,下令杀了姜家三十七人。
我的仇人,登场了。
我快马加鞭,直奔彭城,与我爹汇合。
在那里,我遇见了久违的崔颂。
10
听说,崔颂已经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
虽然一开始只是掌管梨园,但他借机给皇上搜罗了不少面容姣好的年轻伶人,用美色来讨圣心。
前世,在姜家的帮助下,崔颂走的是贤臣路子,一路攀爬。
这一次,他成了佞臣,投皇上所好,很得其欢心。
皇上不放心我爹,又知姜家和崔颂有过过节,竟派崔颂来监军。
看见从漠北赶来的我时,崔颂微微一怔,半晌笑出了声。
「姜芷汀,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看你这黝黑发亮的模样,哪里像是大家闺秀?」
「啧啧,离了我,你怎么会过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路边流浪的乞儿呢。」
我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还想被打吗?」
「今时不同往日。」崔颂倒也无惧,指着身后高大壮实的随从,挑眉笑道:「这可是皇上特意派给我的人。」
「夫君在和不相干的人说什么呢?」谈话间,碧铃从后头绕出,给崔颂披了件袄子:「天寒了,莫要着凉。」
近些年来,崔颂在京中愈发声名狼藉。饶是他身为皇上心腹,世家也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倒是有些小官小吏,想着往上攀爬,便主动巴结崔颂。
可崔颂没有答应,转头就娶了碧铃。
见我惊讶的模样,碧铃扶着满头朱钗,捻着华贵袄缎,娇笑道:「姜姑娘这是什么表情,很意外吗?」
「夫君爱慕我,自然愿意娶我。」她叹了口气,状似惋惜地道:「我早和姑娘说了,夫君是个佳婿,可姑娘就是不听。这下好了,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吧。」
「否则姑娘已经和我一样富贵加身,何必当个兵痞子呢?」
她的语气温温柔柔,可看我时,眼神分明淬了毒。
「把垃圾当成宝贝,你也是个妙人。」说完,我转身就走。
彭城相见时,我爹老泪纵横,一边嫌弃我晒得黑不溜秋,一边止不住地说想念我。
倒是我娘,始终淡淡的,似乎还在神游。
我去漠北这么久,也不见她给我捎来一封书信,或者寄两件袄子。
还是爹拍了拍娘的肩膀,提醒她:「愣着做什么,这么久不见,不抱抱阿芷吗?」
我娘这才如梦初醒般,不咸不淡地抱了我一下。
只一下,便匆匆放手,似乎我是什么烫手山芋。
我爹看在眼里,并未言语。
娘是个不爱动弹的人。按理说,我爹出征,她不会跟随。
「这次,她非要与我同来。说是平叛凶险,要跟在我身边她才放心。」
这日夜里,我看见爹熟睡之后,娘悄悄溜出房门。
那边厢,碧铃也趁着夜色从屋中离开。
两人都很小心,于寂静无人处相见。
碧铃扑入我娘的怀里,央求般说着什么。
我娘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慈爱神色,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见到我时,娘一句话也没有。可遇见碧铃,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她才依依不舍地放碧铃离开,临走前还仔细为她系好披风扣带。
彭城易守难攻,一旦攻下,叛军将直捣京城。
前世,正是在彭城,崔颂骗我爹喝下迷药,趁机打开城门,迎宣陵王入城。
这一次,他面上是皇上心腹,私底下依然悄悄和宣陵王联系。
他想走前世的路子,可爹在我的提醒下,警觉得很,根本不吃任何经过他手的食物。
崔颂倒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我:「姜芷汀,前世你死得太早,没看见姜家的结局。要不要我和你说说?」
我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给他。
崔颂明知我不好奇,还非要缠上来,慢悠悠地道:「你是不知道,那叫一个惨烈。头颅滚到一处,一个个都睁着眼睛,鲜血把地砖的缝都给染红了。」
「姜芷汀,你在做什么?」我娘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
她急急将我拉到一边,恼道:「这是碧铃的夫君,又不是你的,你缠着人家做什么?」
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意图勾引外男。
我爹就站在边上,本想开口呵斥她,与我对视一眼后,冷着张脸转身离开。
近来我爹和宣陵王打了几仗,宣陵王不敌我爹,退城百里。
战士们士气大振,当晚返回彭城庆祝。
我娘夸赞我爹英武勇猛,突然一反常态,竟然亲自洗手做汤羹犒劳我爹。
自我记事起,娘从未下过厨。
今日,她端着三盘菜上来。一盘炒菌菇,一盘煮牛肉,还有一碗蕃茄蛋花汤。
我爹红着脸高兴坏了,夹了一块肉片,直夸我娘厨艺高超。
期间娘出去净了个手,回来的时候发现整盘炒菌菇只剩下两片菌子。
「娘,这道菜好吃。」我指着那盘炒菌菇。
「是啊,好久没吃到这么鲜的了。」我爹笑吟吟地道:「成婚这么久,你一直说自己不会下厨,我还信以为真。今日才知道,你的厨艺原来这么好。」
他指着那两片菌子:「没好意思吃完,特意留了两片给你,你也吃。」
我娘却并不动筷,只顾着喝汤:「我不太爱吃菌子。」
结果这顿饭后没多久,我爹只觉得头晕目眩,倒在榻上长卧不起。
我回房时脚步虚浮,气息不稳,软软地靠在娘的身上。
她尽量拉开与我的距离,将我扔回房间后,又匆匆合门离开。
我娘走到了城门附近,隐在角落,并未现身。
繁星从浮着云片的天幕消失,独留一弯下弦月。后来天边泛起鱼肚白,下弦月也淹没在从群山朦胧处。
一只鸽子掠过城楼,并未进城,拐了个弯又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我娘从怀中掏出我爹令牌:「侯爷有令,尔等速速打开城门。」
守门将领愕然,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遍,确确实实是我爹的令牌无疑。
「可侯爷怎么会让我们打开城门呢?」有人提出异议:「这不是放敌入城吗?」
我娘恼了,准备亲自开城。可她力气不够,只好回头冷冷地反问士兵:「不知道我是谁吗?还不快过来帮忙?」
她手持令牌,以军令作威胁。士兵无法,终究是帮她开了城门。
城门打开的那一刹,一夜没有现身的崔颂出现在官道尽头,身畔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宣陵王,身后是一众乌泱泱的叛军。
我娘就站在城门口,迎接宣陵王和叛军入城。
11
城楼乌鸦嘶鸣,叛军蜂拥入城。
入城后,宣陵王端坐马上,垂首看向我娘和崔颂:「今日不伤一兵一刃便能攻城,多亏了你们。」
崔颂一身锦缎蓝袍,笑得温文尔雅:「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力,是在下的福气。」
我娘温顺地道:「还请王爷成事之后,保我富贵荣华。」
宣陵王的目光落在我娘身上,带了点兴味:「永平侯呢?他还没醒吗?」
「昨日他和姜芷汀把一整盘炒菌菇都吃了,此刻还在屋中昏睡着呢。」她指着前面禁闭的门扉:「就在里面呢。」
宣陵王看了崔颂一眼,崔颂会意,立刻让人去抓我爹。
「王爷,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崔颂忽然道。
宣陵王挑眉:「何事?」
「永平侯之女姜芷汀曾与我有过婚约,可惜她嫌我家道中落,不愿意与我成亲。此女性子娇蛮无礼,放出去也是个祸害。不如交给我来调教,我必断其四肢,折其羽翼,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崔颂平静地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我娘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言。
宣陵王无所谓地道:「那就交给你了,生死不论。」
他心狠手辣,动辄打杀人,答应也不足为奇。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撞开,叛军进去找人,没多久又灰溜溜地出来。
「永平侯不在里面。」
「怎么会?」我娘愕然:「莫不是去了姜芷汀的屋子?」
她根本不管男女之防,指着我的屋子让人闯入:「姜芷汀就住在那!」
可屋子里还是空的。
宣陵王终于发现了不妥之处,奇道:「这城中怎么没有百姓?」
崔颂愣了愣:「许是都躲在家避着战乱吧。」
「但怎么没看见巡逻的士兵呢?」宣陵王蹙眉。
他们搜了一圈,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莫非……是座空城?」
便在此事,叛军急急来报:「王爷,有人从外头堵住城门,还上了城楼。」
宣陵王等人面色一变,急急往城楼处而去。
等他们赶到时,彭城的城墙上已经布满了士兵。弓弩手架好连弩,投枪手备好炮弹,对准了城楼底下。
我和爹站在城楼上方,眸光一片清明,哪有半点宿醉昏迷的样子?
我娘仰头,一瞬间面白如纸:「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昨日根本没吃菌菇,你和姜芷汀一起做戏演给我看?」她终于反应了过来。
「只许你做戏,便不许我和阿芷陪你演戏吗?」我爹眸中尽是失望。
城楼上方突然响起一声惊雷,昏鸦张皇失措地扑扇着翅膀乱飞。我娘身形一晃,震惊道:「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你在与我成婚前曾生过一个孩子吗?」
我废了很大的功夫,让人去金陵查清了我娘的往事。
她是金陵商户顾氏之女,待字闺中时,曾和府中侍卫偷情,珠胎暗结。
侍卫得知我娘有孕后立刻逃跑。后来月份大了,我娘显怀,此事被外祖父发现。
外祖父让她打了这胎,可我娘死活不愿,还坚信侍卫一定会回来找到她。
我娘用性命威胁,生下了这个孩子。
可侍卫始终不曾回来,族中也不愿接纳她未婚诞下的女儿。给我娘匆匆见了一面后,他们便将这孩子丢了出去。
我娘记得,她的亲生女儿手臂上有一个花瓣状的青色胎记,肩胛上还有一个圆形红痕。
那日天寒地冻,她以为自己的女儿就此殒命,心如死灰地待在闺中,听从家里安排。
也是这一次生产,伤了她的身体,令她难以受孕。
后来,在家族的安排下,她与我爹相识相知,隐瞒了那段不堪的过往,顺理成章地嫁给了我爹。
而差点被我打死的碧铃,就是她诞下第一个孩子。
自从那日娘从我手下救了碧铃一命后,她便和碧铃母女相认。
尽管娘千叮万嘱,让她切莫将此事告知旁人,可碧铃还是在伤好之后,将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崔颂。
崔颂借此拿捏我娘,让我娘做他在侯府的线人。
碧铃又多番劝她,说自己此生幸福都系在崔颂身上,求我娘帮着崔颂。
我娘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疼爱得很,逐渐背叛了我爹,和崔颂站在一条阵线。
「顾明玉,我对你不够好吗?娶你之后,我既无通房,亦无妾室,府中大小事务由你处置。饶是如此,你还不满意?」
我娘仰头看着爹,低低笑出了声:「你又不是我的心上人,在你身边,我如何开心?」
我爹愕然:「可当初,明明是你先和我表露心意的啊。」
「不过是顾家搭上侯府的手段罢了。」我娘垂眸,语气淡淡。
她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一转话锋,急声道:「对了,碧铃呢?碧铃哪去了?」
我将四肢被缚的碧铃提到面前:「你在找她吗?」
12
云层如波涛般汹涌,天际愈发阴沉。
一座城楼将我和娘分开。
我问她:「我把她送到你的身边,好不好?」
「什么意思?」
我低低一笑,随后轻轻伸手一推。
碧铃的惊叫声响起。万军面前,她被我推下城楼。
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过后,血花四溅。碧铃睁着一双杏眼,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我娘面前。
我娘恍惚了一瞬,立刻尖声大叫,捂着脸颊跌坐在地:「姜芷汀,她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不屑地道:「她屡次三番害我性命,我能容她活到现在已是开恩。」
皇上昏庸,和宣陵王的交情很好,即便证据摆在他的面前,只怕他也不会相信宣陵王谋反。
他只会觉得,是我爹想要离间他和宣陵王的关系。
于是,在明知崔颂投靠宣陵王的情况下,我和爹干脆将计就计。
提前送走彭城百姓,弓弩弹药埋伏城楼,假意放宣陵王入城,而后紧闭城门,来个瓮中捉鳖。
眼看着自己被困城中,宣陵王忽然翻身下马去,按住发疯我的我娘,一把长刀横在我娘脖颈上:「永平侯,你要是敢让人放箭,我就杀了你的夫人。」
我娘,是他最后的筹码了。
而我那做了人质的娘,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反而死死盯着我,恨声道:「姜芷汀,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给我的女儿陪葬?」
「你这个小贱蹄子,心肠歹毒,你就该下地狱!我杀了你,我……」
话没说完,她就被宣陵王捂住了嘴。
崔颂脸色苍白如纸,还是极力保持镇定:「无妨……都说永平侯爱惨了自家夫人,他定然会救夫人。」
可我爹只是负手而立,高声对叛军道:「我知尔等皆是迫于无奈方追随逆党。今日若愿改邪归正,诛杀宣陵王,我便饶他一命。」
宣陵王惊恐抬眸,与我爹对视。
自知死期将至的士兵们一阵沉默。而后,不知哪个士卒暴呵一声,率先挥刀冲到了宣陵王面前。
他没能杀死宣陵王,反被一脚踹飞。
但接下来,一个个叛军的刀剑对准了自己的首领。
宣陵王躲闪不及,便拿我娘当人肉盾牌。
大雨滂沱而下,世间被分割成模糊的片段。
寒鸦归巢,鸣声喑哑。
我娘身上处处是伤,最后被一剑封喉。倒下的那瞬间,爹别过了头,眼眶到底湿了。
宣陵王军起了内乱,护着他的人和想杀的人缠斗在一起。
崔颂反而被人遗忘了。
他仓皇地四处逃窜,想要躲起来。
我眯起眼睛,弯弓搭箭,对准了他,然后放箭。
十箭连发。
第一支箭射中他的左膝。他膝盖一软,跌到在地。
第二支箭射中他的右膝,他痛苦地跪地不起。
剩下的箭,落在他的双臂、掌心、后背、肩胛、眼睛、额上。
我特意在箭镞上淬了毒。
崔颂七窍流血,痛苦地捂胸遥遥望向了我。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口鲜血喷出,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
毒会慢慢发作,并不会让他立刻身亡。
场面太过混乱,他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有人踩上他的四肢,踏上他的身体,在他的血色衣袍上留下一串串肮脏的脚印,将他曾经自诩的文人傲骨践踏得四分五裂。
那边,宣陵王的首级被人砍下,一群人蜂拥而上,哄抢起来,还有人砍下了宣陵王的四肢邀功。
眼看着崔颂快要断气,我冲着他凉凉一笑,再次搭箭。
这次,正中他的眉心。
然后把他的尸身拿去喂给野狗,好让它们饱餐一顿。
这场仗胜得很轻易,士兵们根本没有下场的机会,原先准备的大批弓箭、弹药也没有用武之地。
雨势渐小,天空乍晴,我前世的仇人们终于归西了。
但我没有跟着我爹回京。
我背着他又偷偷去了漠北。
13
内乱被平,金人被驱,皇上自认为万事无忧。
他近来新得了一个美人,那美人来自江南,想要一座带着南方园林的大庭院。
皇上便大兴土木,强掳民众修园。
我给我爹去信:「反否?」
我爹回信:「逆女,住嘴!」
过了两个月,皇上身边有了新的近臣。
这近臣胆子倒肥,借着圣宠,竟敢当众刁难我爹,说我爹命里克妻无子。
我给我爹去信:「反否?」
我爹回信:「逆女,容爹想想。」
又过了三个月,皇上在近臣的建言下,大兴刑罚,庐山书院的学子耿直谏言首当其冲。
三百二十七人,统统下狱,拟择日问斩。
我给我爹去信:「反否?」
这次,不等我爹回信,我直接带着漠北军反了。
以清君侧的名义,直捣京城。
这信一来一去实在太久,我怕等我爹回信,庐山书院的学子皆被问斩。
快到京城时,我收到了我爹的回信。
「阿芷,来吧。」
我和我爹里应外合,打入宫中时,皇上身边正围着六个美人。
一个喂酒,两个捶背,三个跳舞。
我用一杯鸩酒送他英年早逝,漠北军拿着早已做好的龙袍进来。
李副将看看我,又看看我爹,一时间竟不知道把龙袍给谁。
我合上了门,和我爹商量起来。
「爹,你年纪大了,不便操劳。阿芷送你享享清福,好吗?」
我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你这是想杀了爹?」
「这倒没有。」我连连摇头:「我的意思是,我当皇帝,你当太上皇,如何?」
良久的沉默过后,我爹看了眼铜镜里他染霜的鬓角,极慢地点了点头:「好。」
自彭城一战, 我娘死后, 爹便衰老了许多,斗志都快被磨平了。
我知道, 他一定会答应我的。
于是, 黄袍加身的人, 成了我。
14
大殷覆灭,我建新朝, 登基为帝。
成为女帝之后, 日子倒是变得繁琐无聊起来。
爹这太上皇当得悠闲, 一有时间便去钓鱼。
他还喜欢拉着我一起去钓,说是要陶冶性情。
这日,白发苍苍的爹拎着鱼竿,突然与我感慨:「阿芷,其实我曾怕你当不好皇帝。我没想到, 你能做得这么好。」
「就像以前, 爹觉得我不能上战场, 特意让李副暗中照顾我那样吗?」我笑了笑, 反问他。
我爹一怔, 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连鱼儿咬竿都没有注意。
「女子从来不会不如男儿,只是这世间大多男人掌权, 给女子的机会实在太少。就像您以前, 总想着投资女婿,从没想让我做您未来的依仗。」
闻言, 我爹的老脸一红, 颇有些羞赧。
我浸在日光里, 也回忆起了从前。
我也曾一腔豪情, 志在昆仑, 一箭破长云, 拉弓惊霹雳。
而后方知,若欲挽凋敝河山, 救寥落民生, 兵戈之道只能为辅。
安定重在庙堂, 重在君王。
女子之身又如何?
世人皆言歧路难,我沿歧路向高山。
纵使女子,亦能有一腔热血, 渡江海,越万山,逐天地。
「阿芷,愣着做什么, 快收竿啊。」我爹突然提醒我。
我低头一看,湖面泛起圈圈涟漪。
钓竿颤动,我的鱼儿咬钩了。
【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