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文渊摇摇晃晃跨过王家朱漆斑驳的门槛,腰间玉佩与门环相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响。
暮色四合时,青石镇飘起细碎的雨丝。
李文渊摇摇晃晃跨过王家朱漆斑驳的门槛,腰间玉佩与门环相撞,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响。
他记得自己分明该往东厢房去,可这庭院里的槐树怎的生得这般古怪?
枝桠如枯手般探向雕花窗棂,将月光绞成细碎银箔,铺在青砖缝里渗出的暗红苔藓上。
“姑爷当心脚下。”喜娘的帕子扫过他后颈,脂粉香混着某种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李文渊踉跄着扶住回廊木柱,忽觉掌心黏腻,借着廊下灯笼细看,竟是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他甩了甩手,却见喜娘已退至三丈开外,红盖头下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唇上胭脂红得发亮。
新房在庭院最深处。
李文渊推开房门时,喜烛爆了个灯花。
他盯着喜床上端坐的身影,红盖头垂落的流苏纹丝不动,仿佛底下压着的是尊泥塑。
酒意上涌,他伸手去掀那方红绸,指尖触到冰凉的珠串——这喜帕怎的比寻常厚重数倍?
“官人且慢。”
声如裂帛,惊得李文渊踉跄后退。
红盖头竟自行滑落,露出张惨白如纸的面孔。
新娘子眼窝深陷,双唇青紫,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妖异,像是用血点就。
更骇人的是她颈间那道暗红勒痕,随着吞咽动作在烛火下忽隐忽现。
“娘子……”李文渊喉结滚动,忽觉脚踝发凉。
低头看去,不知何时满地都是水渍,正顺着喜床雕花蜿蜒成诡谲纹路。
新娘子突然伸手扣住他手腕,指甲竟有半寸来长,冰凉刺骨:“官人可知,这王家宅院为何总飘着槐花香?”
窗外惊雷炸响,李文渊猛然惊觉,这满室甜腻香气里,分明混着腐肉特有的腥臭。
他挣开桎梏夺门而出,身后传来新娘幽幽叹息:“官人既来了,怎好空手而归?”
廊下灯笼次第熄灭,李文渊在雨幕中狂奔。
转角处忽现灯笼暖光,他不及细想便扑将过去,却撞得满鼻幽香。
抬眼正对上双含笑美目,妇人云鬓高挽,鬓边银簪缀着颗鸽血红宝石,在雨夜里泛着血光。
“好女婿,怎的这般狼狈?”妇人执起他颤抖的手,袖间滑落缕青丝,正缠在他腕间金镯上。
李文渊这才认出,这是今晨刚拜过堂的岳母,王家主母苏氏。
只是此刻她妆容浓艳得过分,唇色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苏氏引他入房,屋内陈设竟与新房无二。
黄花梨拔步床上垂着茜色纱帐,隐约可见帐中有人影蜷缩。
李文渊刚要发问,忽觉后颈一凉,苏氏的银簪已抵住他命门:“时辰到了,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纱帐无风自动,露出张与新娘七分相似的面孔。
只是这妇人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嘴角却咧至耳根,露出森森白牙。
李文渊这才看清,她脖颈处竟缠着条红绸,与新房喜床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你岳父生前最喜收集美貌女子。”苏氏指尖抚过银簪,鸽血红宝石在暗处泛着幽光,“每逢新妇入府,他便要……”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传来凄厉猫叫,李文渊趁机挥开银簪,却见苏氏手腕翻转,簪尾竟弹出半尺长的刀刃!
血珠溅上茜色纱帐,李文渊踉跄后退撞翻妆台。
铜镜轰然坠地,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面容——但见苏氏手持染血银簪,正将红绸往自己颈间缠绕,而那本该死去的王老爷,此刻正从梁上垂下半截腐烂身躯,指尖还勾着半截断裂的红绸带!
“文渊莫怕。”苏氏突然咯咯笑起来,刀刃在烛火下映出她半边完好半边溃烂的面容,“你可知为何选你入赘?
你那生辰八字,最是适合……”
话音戛然而止。
李文渊抓起妆奁砸向铜镜,镜面裂纹中涌出黑雾,无数苍白手臂自镜中伸出。
他转身欲逃,却见房门不知何时变成了槐木雕花,枝桠间垂着七具女尸,皆着大红嫁衣,颈间红绸随风轻摆。
“女婿这是要去哪儿?”苏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腐烂的半边脸正在滴落蛆虫,“你既喝了合卺酒,便永远走不出这槐阴阵了。”
李文渊突然想起今晨拜堂时,那杯酒入口竟有铁锈味。
当时岳母说是用百年槐花蜜酿的,此刻想来,分明是……他胃中翻涌,却见苏氏已化作漫天槐花扑来,每片花瓣都化作利刃,在他脸上划出血痕。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突然滚出块温润物件。
是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祖传玉佩!
玉光暴涨间,他听见无数凄厉惨叫。
槐花暴雨般坠地,显露出苏氏真身——她竟与梁上腐尸背靠背连在一起,心口插着半截槐木钉!
“原来是你!”李文渊握紧玉佩,想起幼时听过的传说。
二十年前王家曾强抢民女,那女子被逼着与死人拜堂,最终吊死在老槐树上。
而苏氏颈间红绸,分明与祠堂供奉的“喜神”服饰一模一样!
玉佩光芒渐盛,苏氏发出非人的嘶吼。
她腐烂的半边脸开始剥落,露出森森白骨,而完好的那半张脸却流下血泪:“我们等了二十年,就等个八字相合的活人……”话音未落,玉佩突然迸发青光,将苏氏与梁上腐尸一同钉在墙上。
地面开始震动,李文渊这才发现满地水渍竟是暗红血水。
他循着血迹奔向庭院,却见那株老槐正在渗血,树根处埋着七口黑漆棺材。
第六口棺材盖板微动,露出半截大红嫁衣袖口——与他方才在镜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救……命……”微弱呼救声从第七口棺材传来。
李文渊掀开棺盖,对上双惊惶的眼。
那女子面容竟与新娘无异,只是呼吸间带着槐花香:“我是王家真千金,三日前被继母迷晕送进棺材……”
话音未落,老槐突然剧烈摇晃,树皮簌簌脱落,露出无数张扭曲的人脸。
李文渊拽起女子便跑,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还我命来”。
他摸到腰间酒葫芦——方才打斗时竟未摔碎,此刻酒香混着槐花香,竟在雨中凝成淡青色雾气。
“闭气!”李文渊将酒液泼向槐树,烈酒遇血即燃。
火光冲天之际,他听见无数锁链断裂声。
女子突然指向祠堂方向:“快!
用玉佩击碎供桌下的槐木牌位!”
两人冲进祠堂时,供桌下的槐木牌位正在渗血。
李文渊举起玉佩的刹那,无数黑影从牌位中涌出,竟是七个着嫁衣的女子。
为首那女鬼青丝飞扬,指尖红绸如蛇缠上牌位:“二十年阳寿,该还了!”
玉佩青光与红绸相撞,爆发出刺目强光。
李文渊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站在王家大门外。
细雨如丝,怀中玉佩裂成两半,而那女子正倚着门框轻笑:“李公子可知,你救的可是个鬼新娘?”
他猛然回头,却见朱漆大门正在风中吱呀作响,门环上干涸的血迹宛如泪痕。
女子指尖拂过他脸颊血痕,槐花香忽而变得清冽:“三更梆子响时,记得来后山槐树林——若你还想活命的话。”
晨光熹微时,青石镇传来惊呼。
王家宅院化作焦土,唯余老槐焦黑的枝桠刺向天空,树根处七具白骨缠绕着褪色红绸。
更有人言,昨夜见着个红衣女子,在雨中跳着诡异的合卺舞,裙裾翻飞间,竟有槐花瓣自她心口飘落。
残阳如血,将青石镇外的槐树林染作赤金。
李文渊攥着半块裂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三更梆子声犹在耳畔,此刻却见林间白雾渐起,雾中隐约传来环佩叮当,似有千百素衣女子踏雾而行,发间银簪皆缀着鸽血红。
“李公子好胆色。”红衣女子自雾中款款而出,广袖翻飞时带起槐香阵阵。
她颈间红绸已褪作素白,却比那日更添三分妖异。
李文渊这才看清,她裙裾下竟无足影,每走一步,足尖便绽开朵血色槐花。
女子忽地驻足,抬手接住片飘落的槐叶。
那叶脉间竟渗出朱砂般的纹路,在她雪白掌心蜿蜒成咒:“王家供奉的从来不是喜神,是二十年前吊死在这棵老槐上的七位新娘。”她指尖轻弹,槐叶化作流萤,照亮林间七座新坟,碑文皆以血书就,最新那座赫然刻着“王门苏氏之墓”。
忽闻马蹄踏碎枯叶声。
但见三骑破雾而来,为首者玄衣墨发,腰间悬着柄青铜古剑,剑穗上九枚铜钱串成北斗之形。
他身后跟着个灰袍道士,背负桃木剑,剑身贴满黄符;最后那人竟是个垂髫稚子,却捧着尊青铜香炉,炉中青烟凝而不散,幻作人形哭号。
“玄天宗首座弟子,谢无涯。”玄衣男子勒马而立,目光扫过李文渊手中裂玉,“倒是让这凡铁沾了阴槐灵气。”他说话时唇角微扬,眼底却如寒潭无波,袖口金线绣着的螭吻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灰袍道士突然呛咳起来,手中罗盘指针疯转:“谢师兄,这槐阴阵……怕是冲着北斗噬魂局来的!”他话音未落,林间骤起阴风,七座新坟同时裂开,七具着嫁衣的女尸破土而出,指尖红绸如活物般缠向众人。
谢无涯并指划过剑身,青铜古剑霎时迸发青芒。
他剑尖轻点,九枚铜钱次第飞出,在空中结成北斗阵图。
铜钱相撞声清脆如铃,却震得女尸们身形凝滞。
红衣女子突然轻笑:“玄天宗的北斗噬魂,原是这般粗浅功夫。”她广袖翻卷,竟将北斗阵图搅作漫天星屑。
灰袍道士大惊失色,桃木剑上的黄符无风自燃。
他慌忙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血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咒语未毕,忽觉后颈发凉,回头正对上稚子童真的笑脸。
那孩童手中的香炉青烟骤浓,化作锁链缠住道士四肢,将他拽向最近的女尸。
李文渊瞳孔骤缩。
他认得那香炉青烟——分明与祠堂牌位中涌出的黑影同源!
电光石火间,他怀中裂玉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握持不住。
红衣女子却眸光一亮,素手轻扬,红绸如鞭卷住即将咬上道士咽喉的女尸:“有趣,这凡铁竟认得阴槐本源。”
“住手!”谢无涯剑势陡转,青铜古剑直刺红衣女子眉心。
剑锋距她三寸时骤停,剑尖凝着滴青碧汁液——竟是老槐的树脂。
女子轻嗅剑气,忽地笑出声来:“谢公子可知,你玄天宗开山祖师的佩剑,原是取自阴槐树心?”
此言一出,满林皆寂。
唯有稚子手中的香炉仍在嗡鸣,青烟凝成的锁链将道士吊在半空,女尸们枯槁的手指已触到他道袍下摆。
灰袍道士突然惨叫,他左臂不知何时缠满槐枝,枝桠间绽开血色槐花,花瓣正一片片嵌入血肉。
李文渊突然想起今晨翻看的县志。
泛黄纸页上记载,玄天宗开山祖师于百年前斩杀槐妖,以妖躯铸剑,妖魂炼符。
可那槐妖分明是自愿献祭——他猛地抬头,正对上红衣女子似笑非笑的眼。
“当年老槐为护七位新娘,甘愿被炼作镇魂剑。”女子指尖拂过谢无涯的剑锋,青碧树脂顺着剑纹蜿蜒而下,“玄天宗倒好,将剑灵封在北斗阵眼,日日受噬魂之苦。”她突然逼近李文渊,发间银簪抵住他心口,“你说这剑灵转世,该不该恨?”
谢无涯面色骤变。
他手中古剑突然剧烈震颤,剑身浮现出细密裂纹,裂纹中渗出暗红血珠。
稚子怀中的香炉轰然炸裂,青烟化作老槐虚影,枝桠间垂着七条红绸,每条红绸末端都系着枚青铜铃铛。
“原来是你!”谢无涯剑指稚子,青铜古剑脱手飞出,化作螭吻虚影扑向香炉残骸。
红衣女子却红袖一卷,将李文渊拽至身后:“谢公子要找的,可是这个?”她指尖忽现半块玉佩,与李文渊手中裂玉严丝合缝。
玉佩合拢的刹那,满林槐树同时簌簌作响。
李文渊腕间金镯突然发烫,镯面浮现出槐花纹路,与玉佩纹路交相辉映。
他这才惊觉,这金镯内侧刻着行小字——“赠吾儿文渊,护尔魂魄不散”。
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看见自己躺在血泊中,心口插着半截槐木钉;看见个红衣女子将玉佩一分为二,半块塞进他掌心,半块埋入老槐树根;看见谢无涯的玄衣祖师持剑而立,剑尖挑着七缕红绸,绸上沾着新鲜血迹。
“原来如此……”李文渊踉跄后退,金镯与玉佩迸发的强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他终于明白,二十年前王家强抢的新娘,原是玄天宗安排在尘世的祭品。
那七位女子以命为祭,将槐妖残魂封入他体内,而谢无涯今日前来,为的便是取他性命,补全北斗噬魂阵。
红衣女子突然轻叹。
她广袖轻扬,七具女尸化作漫天槐花,花雨中浮现出七个虚影,皆着大红嫁衣,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为首女鬼指尖红绸缠上李文渊手腕,“当年你为护我们魂魄不散,甘愿被槐木钉穿心而过……”
谢无涯的剑已至眼前。
李文渊却不再躲避,他握紧合二为一的玉佩,看着金镯上的槐花纹路爬上脖颈。
恍惚间,他听见母亲临终前的呢喃:“我儿生来便带着槐花胎记,原是前世种的因果……”
青铜古剑在触及玉佩的刹那,突然发出清越龙吟。
剑身裂纹中涌出汩汩清泉,将满林血色槐花涤荡殆尽。
谢无涯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血痕——那本该是槐妖之血,此刻却化作金红朱砂,在他掌心凝成朵盛放的槐花。
“竟是……以魂养魂?”灰袍道士不知何时挣脱了锁链,他盯着李文渊脖颈处的槐花纹路,突然癫狂大笑,“哈哈哈!
北斗噬魂局原是倒转的!
玄天宗百年基业,竟建在槐妖的慈悲之上!”
稚子怀中的香炉残骸突然腾空,青烟凝成老槐虚影。
枝桠间垂下的七条红绸无风自动,铃铛声中,七个女鬼虚影逐一消散。
最后那位新娘子指尖轻点李文渊眉心,一滴血泪坠入他眼眸:“该醒了,我的小郎君。”
林间骤起狂风。
李文渊腕间金镯轰然碎裂,玉佩化作流光没入他心口。
他看见谢无涯的青铜古剑寸寸断裂,剑灵化作青衣书生,对着他深深拜倒;看见灰袍道士的道袍化作片片槐叶,叶脉间写着“往生咒”;看见稚子捧着的香炉里,升起缕纯净魂火,火中浮现出七张年轻女子的笑脸。
红衣女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素手轻挥,七条红绸缠上众人腰间:“尘缘已了,诸位该上路了。”她广袖翻飞间,槐树林化作漫天星斗,星子坠落处,开满血色槐花。
李文渊再睁眼时,正躺在自家竹榻上。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枕边投下细碎光斑。
他抬手轻触心口,那里有朵槐花状的胎记,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窗棂外忽有槐香浮动,他推窗望去,见着个红衣背影正在院中扫落花,发间银簪的鸽血红宝石,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官人可算醒了。”女子转身时,腕间红绸滑落,露出半截青紫勒痕,“灶上煨着槐花粥,用去年埋的雪水煮的。”她说话时,有片槐叶落进她鬓角,衬得面色愈发苍白,眼波却温柔得能漾出水来。
李文渊突然笑了。
他记得县志上还有段记载,说玄天宗每代首座弟子,都要在弱冠之年下山历劫,劫数名曰“槐安”。
而今晨他在枕下摸到的,除了半块裂玉,还有张泛黄的婚书,生辰八字处盖着玄天宗的朱红大印,批注栏里写着:
“以魂为契,以槐为媒。
七世情劫,一朝勘破。”
残月西沉时,青石镇飘起薄雾。
李文渊立在自家门槛上,望着檐角铜铃无风自动,铃舌相撞声里混着细碎呜咽。
他腕间槐花纹路已淡作浅金,唯有掌心那道愈合的剑痕,在暮色里泛着青芒。
“官人当心夜露。”红衣女子自廊下转出,臂间竹篮盛着新采的槐花。
她鬓边银簪不知何时换了样式,簪头雕成半开槐花,花蕊处嵌着粒鸽血珠,随她走动在暗处幽幽发亮。
李文渊注意到她裙裾扫过青砖时,砖缝里竟钻出几茎嫩绿槐芽。
五更梆子响过三声,镇外传来马蹄碎冰声。
李文渊推窗望去,见着个戴斗笠的货郎挑着担子进镇,担头红绸扎着的物什在雾中若隐若现。
那货郎行至王家废墟前忽然驻足,从怀里掏出半块龟甲掷地,甲片落地即燃,蹿起丈许高的幽蓝火苗。
“玄天宗的寻魂引。”红衣女子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指尖拈着片槐叶,“二十年了,他们终究放不下。”她说话时,檐角铜铃骤然炸裂,铜片如雨坠地,每片都映出张模糊人脸——竟是谢无涯与那日同来的灰袍道士。
货郎突然掀开斗笠,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
他右手缺了无名指,断口处缠着浸透黑血的麻绳,左手却握着柄青铜匕首,刀身镌刻北斗七星纹。“李公子,可识得此物?”他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青砖,匕首在雾中划出七道血痕,痕中渗出粘稠黑血。
李文渊瞳孔骤缩。
那匕首纹路与玉佩合璧时浮现的符咒如出一辙,更令他心惊的是货郎脚下影子——分明是七条交缠的红绸,绸上系着七枚青铜铃铛,铃舌却换成了森森白骨。
“二十年前家师以命为祭,将槐妖残魂封入北斗阵眼。”货郎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槐树刺青正在蠕动,“可玄天宗那些老东西怎会想到,真正的阵眼不在镇魂剑,而在……”他话音未落,红衣女子广袖已卷起罡风,满院槐芽瞬间暴长,化作藤蔓缠住货郎四肢。
货郎却发出桀桀怪笑。
他断指处的麻绳突然断裂,黑血喷溅在槐藤上,藤蔓竟如活物般扭曲枯萎。
红衣女子闷哼后退,唇角溢出血线,鬓边银簪的鸽血红宝石裂开蛛网纹。“官人快走!”她将竹篮掷向李文渊,满篮槐花化作流萤扑向货郎,“去后山槐树林,找那棵最老的……”
李文渊接住竹篮的刹那,掌心剑痕突然发烫。
他想起昨夜梦中景象:七位新娘在槐花雨中翩然起舞,裙裾扫过处,枯木逢春,顽石生花。
而谢无涯的玄衣祖师持剑而立,剑尖挑着的不是红绸,是七缕游丝般的魂魄。
货郎的匕首已刺破红衣女子肩头。
李文渊看见她伤口处没有鲜血,只有槐花簌簌飘落。
他转身狂奔,身后传来槐树折断的脆响与女子压抑的痛呼。
竹篮中的槐花不知何时凝成玉珏,珏面浮现出星图,指引他穿过迷雾重重的镇道。
天将破晓时,李文渊跌坐在老槐树下。
这树比王家废墟那株更粗壮十倍,树皮沟壑间嵌着七枚青铜钉,钉头系着褪色红绸。
他刚要触碰树身,脚下突然塌陷,整个人坠入地穴。
地穴中飘着槐香混着腐土的气息,壁上嵌着七盏青铜灯,灯油竟是暗红色。
李文渊划破指尖滴入灯盏,火苗蹿起的刹那,他看见满壁浮雕——玄衣男子持剑斩槐,七位新娘以身挡剑,剑锋穿透她们心口时,每滴血都化作槐花;浮雕最后是男子跪在槐树前,将剑柄没入自己心口,剑身浮现出北斗七星纹。
“你终于来了。”
沙哑嗓音惊得李文渊转身,却见谢无涯盘坐在地穴中央。
他玄衣已化作褴褛,胸腹处插着半截槐木钉,钉身刻满符咒。
更骇人的是他身后悬浮着七具棺材,棺盖皆启,里面躺着的新娘面容与那日所见一般无二,只是额间朱砂皆化作血泪。
“玄天宗的噬魂阵,原是镇压槐妖的牢笼。”谢无涯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槐花瓣,“二十年前家师发现,北斗阵眼需以情丝为引,方能困住妖魂。
可他不知,情丝最是坚韧,断则生怨,怨则化煞……”
地穴突然震动,壁上青铜灯次第熄灭。
李文渊腕间槐花纹路骤然发亮,照亮前方石台。
台上供着个青铜匣,匣面刻着槐树与北斗交织的纹样,匣中物什却被血色丝线缠作茧状。
他刚要靠近,忽觉心口刺痛——那血色丝线竟穿透他衣襟,缠上玉珏。
“别碰它!”谢无涯突然暴起,却被身后棺材中伸出的红绸缠住脖颈。
七位新娘自棺中坐起,指尖红绸如蛇游走,将他拽向槐木钉。
李文渊看见每根红绸末端都系着枚铜钱,钱文正是谢无涯剑穗上的北斗七星。
青铜匣突然炸裂,血茧中升起道虚影。
那是个青衣书生,眉眼与谢无涯有七分相似,手中却握着半截槐木簪。“二十年了……”他指尖轻点,血色丝线化作槐花,“小友可知,你体内槐妖残魂,原是玄天宗初代掌门的善念?”
李文渊如遭雷击。
他想起昨夜玉佩合璧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玄衣男子斩槐时,剑锋突然转向,将妖魂一分为二——善念化作槐花没入新娘心口,恶念被封入镇魂剑。
而那七位新娘,本就是玄天宗历代献祭的圣女。
“以情为锁,以怨为钥。”青衣书生轻叹,指尖槐花飘向李文渊心口,“当年家父为护我残魂,将善念注入七位圣女体内。
可玄天宗那些长老……”他突然冷笑,身后浮现出北斗噬魂阵的虚影,阵眼中困着的却是无数红衣女子,“他们将圣女炼成活尸,用她们的怨念滋养剑灵。”
地穴顶部落下碎石,红衣女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官人快走!
货郎引来了槐阴煞!”她广袖染血,发间银簪已断作两截,怀中抱着个青铜香炉,炉中青烟凝成老槐虚影,枝桠间垂着七条红绸,每条红绸都系着个挣扎的人形黑影。
谢无涯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他扯断缠在脖颈的红绸,掌心浮现出北斗阵图:“既如此,便让这噬魂阵彻底翻转!”他竟将槐木钉刺入自己心口,七具棺材中的新娘同时发出尖啸,棺盖轰然闭合,将她们与谢无涯一同封入黑暗。
青衣书生虚影开始消散。
他将半截槐木簪塞进李文渊手中:“去后山禁地,那里有面玄天镜。
镜中映照的,才是真正的……”话音未落,地穴突然塌陷。
李文渊在坠落中看见无数槐花托住自己,红衣女子自花雨中翩然而至,素手抓住他手腕:“抓紧我!”
他们冲出地穴时,正值晨光熹微。
李文渊回头望去,只见老槐树化作漫天金粉,七枚青铜钉破空而去,钉入王家废墟七处方位。
货郎的尸体躺在焦土中,心口插着那柄青铜匕首,匕首上的北斗纹路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细密的槐花纹。
红衣女子突然踉跄跪地。
她裙裾下的槐芽已长成小树,树根却扎进她血肉:“官人可知,我们这些槐妖化形,每用一次法力,便要耗去百年修为。”她指尖轻抚过李文渊腕间金纹,“当年你为护我们魂魄不散,甘愿被槐木钉穿心;如今换我……”
“别说了!”李文渊突然将她拦腰抱起,槐花自他袖中涌出,化作软轿托着两人升空。
他想起昨夜玉佩合璧时,脑海中响起的古老咒语——那是以魂为契的往生咒,需得双方自愿献祭魂魄,方能逆转阴阳。
后山禁地藏在瀑布之后。
李文渊抱着红衣女子穿过水帘时,看见面青铜古镜悬在石壁上,镜面如水波荡漾。
他刚要近前,怀中女子突然化作万千槐花,花雨中浮现出七个虚影——正是那七位新娘,她们指尖红绸缠住李文渊四肢,将他拽向镜面。
“莫怕。”为首新娘的虚影轻触他眉心,“我们等了你二十年,不是为索命,是为还债。”镜中突然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景象:玄衣男子持剑斩槐,七位新娘以身挡剑,剑锋穿透她们心口时,每滴血都化作槐花,而槐花中央,蜷缩着个婴孩。
李文渊浑身剧震。
他看见婴孩心口嵌着半块玉佩,玉佩纹路与他手中那块严丝合缝。
更令他心惊的是,婴孩眉眼与他竟有九分相似——那分明是他儿时的模样!
“你本就是槐妖与玄天宗血脉的融合。”青衣书生的虚影自镜中走出,指尖点在婴孩额间,“当年家父为护你魂魄,将善念注入七位圣女体内。
可玄天宗那些长老……”他突然转头看向瀑布外,“他们追来了。”
瀑布外传来杂沓脚步声。
李文渊看见谢无涯自水雾中走来,他胸口的槐木钉已化作血色槐花,发间却生出一截槐枝。
更诡异的是他身后跟着的灰袍道士与稚子,两人眼中皆泛着青芒,手中罗盘与香炉都化作槐木雕成。
“师弟,该回来了。”谢无涯的声音带着诡异的重音,仿佛有七个人同时开口。
他指尖轻弹,七枚铜钱破空而来,却在触及镜面的刹那,化作七位新娘的虚影。
新娘们齐声轻笑,红绸如网罩向谢无涯等人,将他们拽入镜中世界。
青铜镜突然迸发强光。
李文渊看见镜中浮现出两条道路:一条铺满槐花,花雨中站着七个红衣女子;另一条布满荆棘,荆棘尽头是玄天宗的青铜巨门。
他怀中的半块玉佩突然发烫,指引他走向槐花路。
“去吧。”青衣书生的虚影开始消散,“带着我们的善念,去解开这二十年的死局。”他最后看了眼镜中挣扎的谢无涯等人,“他们早被槐阴煞侵蚀,唯有玄天镜能洗净他们魂魄中的怨念。”
李文渊踏入镜中的刹那,怀中玉佩与槐木簪同时化作流光。
他看见七位新娘的虚影逐一消散,每消散一个,谢无涯等人的青芒便淡去一分。
当最后一位新娘化作槐花时,瀑布外传来清越钟声,玄天宗的青铜巨门轰然开启,门内涌出万道金光。
再睁眼时,李文渊躺在自家竹榻上。
窗外槐花纷飞如雪,有片花瓣落在他掌心,化作半块玉佩。
他腕间金纹已完全隐去,唯有心口处多了个槐花状的胎记,胎记中央嵌着粒鸽血红宝石——正是红衣女子鬓边银簪上的那颗。
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铃舌相撞声里混着细碎笑语。
李文渊推窗望去,见着七个红衣女子在槐花雨中翩然起舞,裙裾扫过处,枯木逢春,顽石生花。
而谢无涯自镇外走来,玄衣已化作素袍,发间别着枝新折的槐花,手中握着半块青铜古镜,镜面映着七位新娘的笑靥。
“李公子。”谢无涯在院外驻足,将古镜抛向空中。
镜面倒映着整个青石镇,镇民们脖颈后的槐花纹路正化作金粉消散,“玄天宗的噬魂阵,终究化作了往生咒。”
古镜坠地时,李文渊听见七声清越铃响。
他腕间忽然一暖,低头看去,竟是那日红衣女子断裂的银簪,此刻正完好无损地躺在掌心,簪头槐花的花蕊处,凝着滴将落未落的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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