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下午三点钟打来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玻璃,在我的藤椅扶手上切出一道明晃晃的亮边。
电话是下午三点钟打来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玻璃,在我的藤椅扶手上切出一道明晃晃的亮边。
我正打着盹,听见手机嗡嗡地震动。
是儿子建军。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喂一声,儿媳丽萍那根绷得紧紧的弦一样的声音就钻进了我的耳朵。
“妈,你可真行啊。晨晨考上大学,你眼睛不眨就给了五万。我们小宇呢?小宇就不是你亲孙子?”
声音有些失真,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耳膜上慢慢地拉。
我沉默着,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一点,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樟树上。
夏天的樟树,叶子绿得发黑,密不透风,蝉鸣在里面闷着,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五千。妈,你打发叫花子呢?都是你孙子辈的,你这心也太偏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宇是你捡来的。”
丽萍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是机关枪里射出的豆子,又硬又急。
我没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钱是我自己的,我想给谁多少,就给谁多少?
这话一出口,那边立刻就会炸开锅,说我无情,说我不顾念亲情。
几十年的母子,婆媳,到头来,情分要靠钱来衡量。
我叹了口气,这口气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还没飘出胸口,就散了。
“妈?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心虚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丽萍的声音又拔高了一截。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像一口老井里的水,不起波澜。
“丽萍,我在你姑姑家,住了十二年。”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那是一种死寂,连电流的嘶嘶声都仿佛消失了。
我挂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心头发慌。
藤椅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在附和着我的心跳。
十二年。
这个数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十二年前,老头子走了。
就在这张藤椅上,前一天晚上还跟我说,想吃我做的槐花饼。
第二天早上,我把他喊起来吃早饭,他没应。
我推了推他,身体已经凉了。
没有一点征兆。
他就那么走了,像睡着了一样,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意。
那段时间,我的天是塌下来的。
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饭菜没有味道,水是苦的,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儿子建军和女儿小琴都赶了回来,丧事办得很妥当。
黑压压的人群,白花花的挽联,唢呐的声音吹得人肝肠寸断。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扶着,站着,坐下,磕头,还礼。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丧事办完,儿女们要走了。
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建军站在我面前,搓着手,表情有些为难。
“妈,你看……我那边,你也知道,丽萍她工作忙,小宇又要上小学,实在……实在是没精力照顾你。”
他的声音很低,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我点点头,说:“知道,你们忙,回去吧。”
我没看他,也没看他身后的丽萍。
丽萍手里拎着包,站得离我们两三步远,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个局外人。
小琴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妈,你跟我走吧。我家地方大,晨晨也大了,不用我操心。我跟老张照顾你。”
我看着女儿,她的眼睛红红的,像两只兔子。
我摇了摇头。
“这是你爸留下的房子,我哪儿也不去。”
我固执地守着那座空荡荡的房子,守着满屋子老头子的气息。
他用过的茶杯,他看过的报纸,他穿旧的汗衫,我都原样放着,好像他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对着电视发呆。
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话。
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突发心绞痛。
那种感觉,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喘不上气,眼前发黑。
我摸索着去找床头的电话,却怎么也按不对号码。
手机掉在了地上,屏幕碎了。
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一点点模糊。
我以为,我就要跟着老头子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撞开了。
是女儿小琴和女婿老张。
小琴看到我,脸都白了,哭着扑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是邻居王婶晚上起夜,看到我家灯一直亮着,觉得不对劲,就给小琴打了电话。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小琴和老张轮流守着我,衣不解带。
建军和丽萍也来了。
他们提着一篮水果,在病床前站了不到十分钟。
丽萍一直在看手表,说单位有个重要的会。
建军则不停地接电话,生意上的事,一件接一件。
小宇被他们留在门外,隔着玻璃窗,好奇地朝里面望。
他大概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躺在这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出院那天,小琴直接把我的行李打包,带回了她家。
我没有再反对。
那一次,我是真的怕了。
我怕我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空房子里,直到身体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小琴家是三室一厅,他们夫妻一间,外孙晨晨一间,给我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次卧。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叶子油亮亮的,很有生气。
小琴给我换了全新的被褥,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说:“妈,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热。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女儿家的生活。
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个日夜。
刚开始,我很不习惯。
总觉得是寄人篱下,做什么都小心翼翼。
吃饭的时候,我不敢夹离自己远的菜。
看电视的时候,我不敢把声音开得太大。
早上,我天不亮就起来,想给他们做早饭,却发现厨房里的电器,我一个都不会用。
小琴笑着把我按在餐桌前,说:“妈,你歇着就行,有我呢。”
她每天早上都会给我准备好早餐,一杯温牛奶,一个水煮蛋,两片全麦面包。
她说,医生交代了,我的饮食要清淡。
女婿老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心很细。
他看我晚上睡不好,就去给我买了个乳胶枕。
他说,这个枕头对颈椎好。
他看我走路腿脚不方便,就在卫生间里给我装了扶手。
他说,这样安全。
外孙晨晨,那时候才上小学。
是个有点腼腆的男孩子。
他会把自己最喜欢的漫画书拿给我看,虽然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他会把他学校里发的零食,悄悄塞到我的口袋里。
他弹钢琴的时候,会特意弹我喜欢听的那些老歌。
虽然弹得磕磕巴巴,但我听着,心里就觉得熨帖。
而建军和丽萍呢?
他们大概一个月会来看我一次。
每次都提着些牛奶和点心,坐个半小时就走。
谈话的内容,永远都是那几样。
“妈,你身体还好吧?”
“小宇最近考试又进步了。”
“公司最近接了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像是来完成一项任务。
坐立不安,眼神总是瞟向门口。
小宇跟我不亲。
每次来,都躲在丽萍身后,怯生生地喊我一声“奶奶”。
然后就拿出手机,低头玩游戏。
我试着跟他说话,问他在学校开不开心,喜欢什么课。
他总是“嗯”“啊”地回答,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屏幕。
我给他买的衣服,他从来不穿。
我给他做的点心,他尝一口就放下。
丽萍会笑着打圆场:“妈,你别忙活了。小宇他挑食,外面的东西吃惯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渐渐地,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
人心,是捂不热的。
就像一块冰,你把它放在手心里,它会融化,但你的手也会被冻得生疼。
时间长了,手就麻木了。
在女儿家的日子,过得像流水。
平淡,却也安稳。
我看着晨晨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一个比他爸爸还高的少年。
他的校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书包里的课本越来越厚。
他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会跟我抱怨作业太多。
他考试考砸了,会垂头丧气地来找我。
我不会骂他,只是给他倒杯水,跟他说:“没关系,下次努力。”
他拿了奖状,会第一个冲回家,举到我面前,满脸的骄傲。
“姥姥,你看!”
我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我们晨晨真棒。”
我生病的时候,他会守在我的床边,给我念书,给我讲笑话。
他说:“姥d姥,你快点好起来,好了我带你去公园看荷花。”
小琴和老张工作忙,有时候会加班到很晚。
家里就我和晨晨两个人。
我会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他会帮我捶背,给我讲网上的新闻。
我们一起看电视,为剧里的角色争论不休。
我们一起在阳台上给花浇水,看着一粒种子,慢慢发芽,开花。
那些琐碎的,平淡的,日复一日的陪伴,像一针一线,把我和这个家,紧紧地缝在了一起。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客人。
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过生日,小琴会给我买一个大大的蛋糕。
老张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晨晨会用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我买一条丝巾,或者一个暖手宝。
建军和丽萍也会来。
他们会带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里面是价格不菲的保健品。
他们会坐下来,吃一顿饭。
饭桌上,他们谈论着股票,房子,车子。
那些话题,我插不上嘴,也听不懂。
我只是安静地吃着饭,看着小琴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看着老张给我倒上一点点红酒,看着晨晨眉飞色舞地讲着学校的笑话。
我觉得,这就够了。
十二年,我的退休金卡,一直在小琴那里。
她每个月会取出来,一部分作为家里的生活费,剩下的,都给我存着。
她给我记了一本账,每一笔开销,都清清楚楚。
我跟她说:“不用记了,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什么。”
她摇摇头,很坚持。
“妈,这是你的钱。亲兄弟,明算账。我不想以后因为这个,跟建军闹不愉快。”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这些年,我的积蓄,加上老头子留下的一些,攒了有二十多万。
我早就想好了,这笔钱,要怎么花。
晨晨高考,考得很好。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
老张喝了点酒,话都多了起来。
小琴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我从房间里,拿出那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塞到晨晨手里。
“晨晨,这是姥姥给你的奖励。大学里,用钱的地方多,别委屈了自己。”
晨晨愣住了,说什么也不要。
“姥姥,我不能要。我有助学贷款,我还可以去做兼职。”
我把脸一板。
“姥姥给的,你就拿着。你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姥姥。”
小琴和老张也劝他收下。
晨晨这才红着脸,把卡收下了。
卡里,是五万块钱。
这件事,我没跟建军他们说。
我以为,他们不会知道。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儿传到了丽萍的耳朵里。
于是,就有了今天下午的这通电话。
藤椅还在慢慢摇着。
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屋子里很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指针,“滴答,滴答”,不疾不徐地走着。
它走过了十二年。
它还会继续走下去。
门开了,是晨晨回来了。
他背着双肩包,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看到我,他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姥姥,我回来啦。今天跟同学去打球了。”
他放下书包,走到我身边,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姥姥,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蹲下来,仰着头看我,眼睛里满是关切。
我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又硬又密,像一片茁壮成长的麦田。
“没事,就是打了个盹,有点犯迷糊。”
“哦。”他点点头,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姥姥,你看,这是我用你给的钱买的。”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部崭新的老人手机。
按键很大,屏幕上的字也很大。
“这个手机,声音大,字也清楚。我还把我们的号码都存进去了,你按一下就能打通。以后你想找谁,就方便多了。”
他把手机塞到我手里,献宝似的说。
手机的外壳是温热的,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他懂得关心人,懂得体贴人。
他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
我心里那点因为电话而泛起的波澜,瞬间就平复了。
我觉得,我的五万块钱,花得值。
晚上,小琴和老张也回来了。
饭桌上,我跟他们说了下午那通电话的事。
小琴听完,筷子往桌上一放,脸色就变了。
“他们怎么能这样?妈,你别理他们。这钱是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老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他看着我,很平静地说:“妈,这事儿你别管了。明天我给建军打个电话,我跟他谈。”
我摇摇头。
“不用。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天,我给建-军打了电话。
我让他带着丽萍和小宇,晚上来小琴家一趟,我有话说。
电话里,建-军的语气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傍晚,他们一家三口来了。
丽萍的脸色很难看,像是谁欠了她几百万。
建-军跟在她身后,一脸的局促不安。
小宇还是老样子,低着头,捧着手机。
小琴和老张把他们迎进门,气氛有些尴尬。
我坐在沙发的主位上,很平静地看着他们。
“都坐吧。”
没人说话。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
“丽萍,昨天电话里,你说我偏心。今天,我就跟你们好好算算这笔账。”
我从茶几下面,拿出小琴给我记了十二年的那个账本。
账本已经很旧了,封皮都起了毛边。
我翻开第一页。
“这是十二年前,我刚搬来的时候,小琴给我记的第一笔账。我住院花了八千多,建-军,你给了三千,剩下的,都是小琴和老张垫的。”
建-军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些年,我吃住都在这里。水费,电费,燃气费,物业费……小琴一分钱都没跟我要过。就算一个月只算五百块,十二年,是多少钱?”
我看着丽萍。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去医院。挂号,拿药,检查……哪一次不是小琴和老张陪着我?他们要请假,要扣工资。这些,又该怎么算?”
“晨晨从小到大,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给他辅导过作业,给他开过家长会,在他生病的时候,整夜守着他。他心里,是拿我当亲奶奶一样敬着的。”
“小宇呢?你们一个月带他来看我一次。来了,他就是玩手机。我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你们告诉我,我跟他之间,有多少祖孙情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他们耳朵里。
客厅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丽萍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给晨晨五万,是因为这十二年,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个姥姥该有的尊重和爱护。他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多余的老太婆。”
“我给小宇五千,是因为血缘上,他是我孙子。这五千,是我作为奶奶,对他考上大学的一点心意。如果你们觉得少,那只能说明,在你们心里,亲情是有价码的。”
我合上账本,把它推到茶几中央。
“账,我算完了。你们自己心里,也该有一本账。”
我说完,就不再看他们。
我站起身,对小琴说:“我累了,回房休息了。”
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没有去听他们后面说了什么,也没有去想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有些话,说开了,就好了。
至于他们能不能想明白,那是他们的事。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洒在我的床头。
很亮,很温柔。
就像小琴的手,就像晨晨的笑。
我忽然觉得,人老了,活的就是个明白。
明白谁对你好,明白谁值得你对他好。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可人心里的那份暖,却是可以陪着你,一直到最后。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听到外面有动静。
好像是建军他们走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琴探进头来。
“妈,你睡了吗?”
“没呢。”
她走进来,坐在我的床边。
“他们走了。”她说。
“嗯。”
“建军走的时候,跟我道歉了。他说,是他不对。”
我没说话。
“丽萍……她没说什么,但看起来,好像也想通了点。”
我叹了口气。
“人心都是肉长的。道理讲明白了,他们会懂的。”
小琴帮我掖了掖被角。
“妈,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抓住她的手。
“不委屈。有你们在,妈心里就踏实。”
我们母女俩,在月光下,说了很久的话。
都是一些家常。
第二天,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有些怯生生的声音。
“……奶奶?”
是小宇。
我有些意外。
“小宇啊,有什么事吗?”
“奶奶……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点颤抖。
“昨天我爸妈回去,吵了一架。后来,我爸跟我谈了很久……我才知道……才知道我以前那么不懂事。”
我静静地听着。
“那五千块钱,我不能要。我应该……应该多去看看你的。”
电话那头,我好像听到了他吸鼻子的声音。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他还是个孩子。
大人之间的恩怨,不应该迁怒到他身上。
“小宇,钱是奶奶给你的贺礼,你拿着。以后好好学习,有空了,就来看看奶奶。”
“……嗯!奶奶,我一定会的!我放假就去看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真的开心。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那棵老樟树,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有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充满了活力。
我想,生活就是这样。
总会有一些结,需要我们用心去解开。
解开了,天,就晴了。
又过了几天,建军一个人来了。
他没带任何东西,手里空空的。
他坐在我面前,给我倒了杯茶,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摇摇头,眼圈红了。
“妈,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不是个好儿子。”
他跪在地上,把头埋得很低。
“我总以为,给你钱,给你买东西,就是尽孝了。我忘了,你最需要的,是陪伴。”
“我让你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了那么久,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真不是东西。”
他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把他拉起来,扶到沙发上坐下。
“都过去了。你能明白,妈就知足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妈,你搬回来跟我住吧。我跟丽萍都商量好了,我们照顾你。”
我摇了摇头。
“不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
“我在这里,住习惯了。这里有小琴,有老张,有晨晨……这里就是我的家。”
“而且,”我笑了笑,“你姑姑家这厨房,我用得顺手。你们那开放式的,我闻不惯那油烟味。”
建军看着我,愣了半天,也笑了。
他笑中带泪。
“妈,那我以后,每个星期都带小宇来看你。不,一个星期来两次!”
“好。”我点点头。
“我让小宇也跟他表哥学学,让他多陪你说说话。”
“好。”
那天,建军在我这里待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事,聊他小时候的事。
很多年了,我们母子俩,没有这样好好地聊过天。
临走的时候,他抱了抱我。
那个拥抱,很用力,很温暖。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家里变得更热闹了。
建军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每周都带小宇来看我。
小宇好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低头玩手机,会主动跟我聊天,问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会帮我捶背,会给我念报纸。
他甚至还跟晨晨一起,研究菜谱,学着给我做菜。
虽然,那菜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丽萍也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带着一股疏离感。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些家长里短。
会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说要给我买。
有时候,她和小琴两个人,会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给我买哪个牌子的面霜更好。
看着她们,我常常会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她们都还没出嫁的时候。
一个完整的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有吵闹,有分歧,但最终,还是会被亲情这条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牵在一起。
秋天的时候,晨晨要去大学报到了。
我们全家一起去送他。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
我拉着晨晨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
“要好好吃饭,别熬夜。跟同学搞好关系,别耍小脾气。”
他笑着,一一答应。
“知道了,姥姥。你怎么比我妈还啰嗦。”
小琴在旁边,红着眼圈。
小宇拍了拍晨晨的肩膀。
“哥,到了学校,记得常给家里打电话。特别是要常给奶奶打。”
晨晨点点头。
“放心吧。”
检票的广播响了。
晨晨抱了抱我们每一个人。
轮到我的时候,他抱得很紧。
“姥姥,等我放寒假,就回来看你。”
“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但更多的,是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
回家的路上,建军开着车。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这十二年,过得真快。
快得像一场梦。
但这场梦,很温暖。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想,我的人生,虽然有过缺憾,但终究,是圆满的。
来源:攀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