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客厅里的人,一点点地往一只老旧的绿色帆布包里装着我的东西。
北方的初冬,暖气还没来,屋里屋外一样,都是钻骨头的阴冷。
我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客厅里的人,一点点地往一只老旧的绿色帆布包里装着我的东西。
身后,是儿媳王琴尖利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一下下磨着我的耳膜。
“爸,您也别怪我说话直。这房子就这么大点地方,晓雯明年就上初中了,得有她自己一间房,您那屋,我寻思着给她改个书房。”
“您那些瓶瓶罐罐,还有那些破铜烂铁,堆在阳台上,邻居看了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是收废品的。”
“立强一个月挣多少钱您不是不知道,一家老小要养,房贷要还,晓雯的补习班一节课好几百。您在这儿,我们不是说不孝顺,实在是……实在是太紧张了。”
她的话一句赶着一句,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儿子陈立强在一旁,闷着头,一声不吭。我能感觉到他投向我后背的目光,带着愧疚,也带着无奈。他就像一根被水泡软了的木头,早就没了支撑起一个家的硬度。
我今年七十八了。
在这个家里住了十五年,从老伴儿走的那天起。
我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帆布包不大,能装的东西也有限。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还有一本相册,封面已经磨得发白,里面是我和老伴儿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这些,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王琴还在说:“爸,我们也不是赶您走。您弟弟家不是在乡下还有老房子吗?那儿宽敞,空气也好,您回去住着,养养身体,我们一有空就去看您。”
“一有空”,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像窗外的落叶,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把最后一件旧毛衣塞进包里,拉上拉链。帆布包很轻,轻得像我这飘零了大半辈子的命。
我站起身,拎起包,始终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看到儿子那张窝囊的脸,会忍不住骂出声来。我也怕,看到孙女晓雯那双清澈的眼睛。
这孩子,是这个冰冷的家里,我唯一的暖。
“爷爷……”
身后传来晓雯带着哭腔的呼唤。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脚步,一下子重有千斤。
我不敢停,也不能停。
就在我伸手去拉门把手的时候,一双小手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腿。
是晓雯。
她把脸埋在我的旧棉裤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不耐烦:“晓雯!回屋写作业去!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
晓雯抱得更紧了。
我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嗓子干得厉害:“晓雯乖,听妈妈的话。”
她不肯松手。
我能感觉到,有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正从她的手里,悄悄塞进我棉衣的口袋里。
那是一个折叠起来的小纸团。
“爷爷……”她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拿着。”
陈立强终于动了,他走过来,生硬地把晓雯从我身上拉开。
“爸,你……路上慢点。”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想塞给我。
我推开了他的手,什么也没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照着我苍老的影子。身后,是“砰”的一声关门声,隔绝了所有的温暖和不舍。
我站在楼道里,冷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灌进来,吹得我一哆嗦。
我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纸团。
手指因为常年跟机械打交道,粗糙而僵硬,哆哆嗦嗦地展开了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方格纸。
上面是晓雯一笔一划写下的,歪歪扭扭的九个字。
爷爷,你的手会修星星。
一瞬间,好像有一股滚烫的岩浆,从我的心底喷涌而出,直冲眼眶。
我七十八年的人生,做过学徒,当过工人,后来在国营大厂里当了八级技工,一辈子都在和冰冷的钢铁、精密的齿轮打交道。我修过上万吨的水压机,也装配过进口的精密车床。靠着这双手,我养活了一家人,也赢得了无数的荣誉和尊重。
可退休后,人老了,时代变了,这双手,在儿媳眼里,就只剩下“摆弄破铜烂铁”的份了。
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人懂我了。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的坚守,不过是个笑话。
可我的孙女,我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孙女,她懂。
在她心里,我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给家里添麻烦的糟老头子。
我是一个,能用双手,修理星星的人。
那股被儿媳话语冰封的委屈、被儿子懦弱刺伤的悲凉,在这一刻,瞬间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骄傲。
我挺直了佝偻的背。
是啊,我陈建国,怎么能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
我不是被赶出来的。
我是要去一个,能让我继续“修星星”的地方。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家门,而是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楼下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不再迟疑,不再沉重。
那张小小的纸条,被我紧紧攥在手心。
它比我这一辈子获得的所有奖章,都更有分量。
第1章 一只生锈的铁皮箱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城市像一头匍匐的巨兽,远处的高楼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繁华,却又遥远。
我没有去弟弟家。
弟弟一家在乡下,日子也不宽裕。我这把老骨头去了,不过是给他们添一副碗筷,多一张嘴,也多一份人情上的负担。人到老年,最怕欠人情,那比欠钱还难还。
我走到了城市的另一头,一片正在被遗忘的老城区。
这里的路灯,还是几十年前那种昏黄的白炽灯,光线拉得很长,把人的影子也拖得老长老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的味道,是煤炉的烟火气,是旧木头发霉的气息,也是时光沉淀下来的味道。
我停在了一扇紧锁的铁门前。
门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锈迹斑斑的铁皮。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也已经锈成了暗红色。
这里,是我以前待过的厂子分给我的单身宿舍,后来厂子倒闭,产权几经转手,但这间小屋子,因为位置偏僻,又小又破,一直没人来管。我也就一直当个仓库用着,放一些舍不得扔的旧东西。
我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摸出了一串钥匙。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干涩声响,像是老人的咳嗽。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没有开灯,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能看到屋里堆满了东西,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我放下帆布包,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一盏光秃秃的灯泡亮了起来,发出昏暗而温暖的光。
光线下,屋里的景象清晰起来。
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工具柜,一个个小抽屉上贴着标签:M6螺丝、M8垫片、铜质轴承、高速钢钻头……这些都是我当年一点点攒下来的。
地上,堆着各种拆解下来的零件:老式收音机的内胆、凤凰牌自行车的链条、甚至还有一台被拆得只剩下外壳的“海鸥”牌相机。
在屋子最里面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巨大的铁皮箱子。
那箱子,比我年纪还大,是我师傅传给我的。铁皮已经多处生锈,边角也磕碰得变了形,但箱子上的那把铜锁,却依然锃亮。
我走过去,用袖子擦了擦箱子上的灰尘,然后掏出另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它。
“吱嘎——”一声,箱盖被掀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套套码放得整整齐齊的工具。
那是一套德国产的“哈恩库博”牌工具,从各种尺寸的扳手、螺丝刀,到精密的卡尺、千分尺,一应俱全。每一件工具的手柄都被我用棉布缠过,握在手里,温润而贴合。工具的金属部分,被我常年用机油擦拭,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没有一丝锈迹。
这套工具,是我当年作为厂里的技术标兵,去德国学习交流时,用攒了半年的津贴买回来的。当时花了我将近一千块钱,那可是一笔巨款。
老伴儿为此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说我不知道顾家,把钱都花在了这些“铁疙瘩”上。
可她不知道,这些“铁疙瘩”,是我的命。
我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一把活络扳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让我的心里一阵火热。
这双手,曾经能感知到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靠着这套工具,我攻克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关。厂里那台从苏联进口的万吨水压机,出了故障,外国专家都束手无策,是我,带着几个徒弟,三天三夜没合眼,硬是把它给修好了。
那时候,厂长亲自把大红花戴在我胸前,全厂的工人都为我鼓掌。那种荣光,那种被需要的感觉,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记忆。
我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劳动奖章,还有一张我和老伴儿的合影。
照片上,她穿着一件碎花布衫,笑得一脸羞涩。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奖章,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那是我最高光的时刻。
我拿着照片,呆呆地看了很久。
老伴儿,你要是还在,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会不会骂我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我又释然了。
她懂我。她知道,我陈建国,这一辈子,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跟自己较劲,跟这堆铁疙瘩较劲。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再把盒子放回铁皮箱的最深处。
这些东西,在王琴看来,是占地方的“破烂”。
但在我这里,是我的根,我的魂。
我关上铁皮箱,环顾着这间被我遗忘了许久的小屋。
这里虽然小,虽然破,但这里的一切,都刻着我的印记。这里的每一个零件,都认识我这双手。
这里,没有嫌弃,没有争吵,只有安静的陪伴。
我从墙角拖出一张折叠的行军床,掸了掸上面的灰。
躺在床上,能闻到被子上陈年的阳光味道。
我把那张写着“爷爷,你的手会修星星”的纸条,放在了枕头边,仿佛这样,就能离那孩子近一些。
屋外,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
我闭上眼睛,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里,就是我的“根据地”了。
从明天起,我得让这双手,重新忙起来。
第2章 饭桌上的“宣判”
被赶出家门这件事,并非毫无征兆。
就像一堵墙,在倒塌之前,总会先出现一道道细密的裂缝。
回想起离开前的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早就变得微妙而紧张,尤其是饭桌上。
以前,老伴儿还在的时候,我们家的饭桌,是最热闹的地方。立强小时候爱说学校的趣事,老伴儿一边给他夹菜,一边乐呵呵地听着。我话不多,但看着他们娘俩,心里就觉得暖。
可现在,饭桌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那天,也就是我被“宣判”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王琴做的是三菜一汤。一盘清炒豆芽,一盘番茄炒蛋,一盘红烧肉,还有一锅紫菜蛋花汤。
红烧肉是给晓雯和立强吃的,番茄炒蛋是王琴自己的,而我面前,照例是一碗白粥,配着一小碟咸菜。
王琴说,我年纪大了,血压高,吃清淡点好。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看着那碗清可见底的白粥,心里总不是滋味。我这辈子,就好一口咸香的,年轻时在车间里干活,没点油水顶不住。
晓雯很懂事,她用自己的小勺子,偷偷从盘子里舀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想要放进我的碗里。
“晓雯!”王琴的筷子“啪”地一声敲在桌沿上,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饭桌上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你爷爷不能吃油腻的,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了?”她瞪了晓雯一眼。
晓雯的手一抖,那块肉掉在了桌子上。她委屈地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爷爷就爱喝粥,喝粥养胃。”
说着,我把那块掉在桌上的肉夹起来,放进了立强的碗里:“立强,你工作累,多吃点。”
立强埋着头,“嗯”了一声,迅速地把肉扒进了嘴里,仿佛这样就能把尴尬也一起咽下去。
王琴没再说什么,但脸色明显不好看。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突然开口了。
“下个月,晓雯的钢琴课要涨价了,一个学期又要多交两千。”
立强停下筷子,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又涨价?”
“现在什么不涨价?人家老师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一对一辅导,这个价钱算便宜的了。”王琴看了一眼立强,又若有若无地瞟了我一眼,“这还只是钢琴,后面还有奥数、英语……哪样不要钱?”
她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一些:“咱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就靠你那点死工资,房贷一还,水电煤气一交,还能剩下几个钱?我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我默默地喝着粥,这些话,明着是说给立强听的,实际上,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退休金不高,一个月三千出头。住进他们家后,我每个月会拿出两千五给王琴,算是我的生活费。剩下的五百,我买点自己爱吃的零嘴,或者给晓雯买点小礼物。
我知道,这两千五在如今的城市里,算不了什么。但这也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
“要我说,”王琴放下碗筷,似乎进入了正题,“咱们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地方太小,开销太大。”
她终于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我,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里的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和嫌弃。
“爸,您那屋,要是腾出来给晓雯,她晚上学习也能安生点。阳台上那些东西……要是卖给收废品的,估计也能换个百八十块钱吧?”
我捏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阳台上那些,是我的宝贝。是我从各种废旧机器上拆下来的还能用的零件,是我花了一辈子心血搜集的各种型号的轴承和齿轮。在别人眼里是“破烂”,在我眼里,它们随时都能“活”过来。
“那些……不能卖。”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不能卖?留着能当饭吃啊?”王琴冷笑一声,“爸,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守着那些老古董。现在都是智能化的东西,坏了就直接换新的,谁还像您一样,拆开了修修补补?”
“东西,能修,就不能扔。”我固执地回了一句。
“人要往前看!您守着那些旧东西,就像守着过去不放,有什么用?只会拖累一家人!”王琴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王琴!你少说两句!”立强终于忍不住了,低吼了一声。
“我少说两句?陈立强,这个家是我在操持!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你爸在这儿,吃我们的,住我们的,我抱怨两句怎么了?他要是有本事,自己出去住啊!”
“你……”立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饭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晓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琴那句“自己出去住啊”,就像法官敲下的惊堂木,给我这场长达十五年的“寄居”生活,做出了最终的“宣判”。
我看着眼前哭泣的孙女,看着一脸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儿子,再看看那个满脸刻薄的儿媳。
我慢慢地放下了勺子。
碗里的白粥,已经凉透了。
那一刻我明白,这个家,再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我的存在,不是亲情,而是一笔需要时时计算的开销,一个会拖累他们“向前看”的包袱。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第3章 立强,你“立”不起来了
我从老城区的小屋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一夜没怎么睡,但精神却不觉得疲惫。心里有了着落,身体也仿佛生出了几分力气。
我得去办一件事。一件在心里盘算了很久,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去做的事。
我坐上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在城市里穿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了原来住的那个小区门口。
时间还早,小区里大多是晨练的老人和赶着去上学的孩子。
我没有进去,就在门口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小区的出口。
我知道立强上班的路线,他每天早上七点半,会准时从这里骑着电动车出去。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我把手揣进袖子里,静静地等着。
我不是来求他让我回去的。
我是想跟他,做一个最后的了断。或者说,是想给我自己,也给他,一个交代。
七点二十八分,立强的身影准时出现了。
他穿着一件厚重的羽绒服,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车,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
看到坐在花坛边的我,他明显愣住了,车头一歪,险些撞到旁边的栏杆上。
他把车停在路边,快步向我走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慌乱。
“爸?您……您怎么在这儿?您昨晚去哪儿了?我给您打电话也打不通。”他一连串地问。
我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昨晚走得匆忙,充电器也忘在了那个家里。
“我找了个地方住下了。”我淡淡地回答。
“住下了?住哪儿了?您快跟我回去,王琴她……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气头上说的话,您别往心里去。”他伸手想来扶我。
我躲开了他的手,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
“立强,”我叫着他的名字,“你今年四十五了吧?”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四十五了。”
“四十五了……”我重复了一遍,叹了口气,“人说四十不惑,你这都过了五年了,怎么还是活得这么糊涂?”
立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爸,我……”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我打断了他。
“你叫立强,我和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这辈子能立得住,活得强。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在家里,你立得住吗?王琴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在外面,你活得强吗?四十五岁的人了,还在给人家打零工,一个月挣那点钱,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得啃老。”
我的话,说得很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的脸上。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爸,对不起……是我没本事……”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的火气,又变成了心疼。
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疼他?
我年轻的时候,对他寄予了多大的厚望。我一个大老粗,没什么文化,就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别像我一样,一辈子跟油污和铁屑打交道。
他也争气,考上了大学。那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比我自己拿奖章还高兴。
可谁能想到,大学毕业后,他心高气傲,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满意,最后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个不起眼的文员,后来公司倒闭,就一直这么晃荡着。
他的锐气,早就被生活磨平了。娶了王琴之后,更是被管得服服帖帖,一点主见都没有。
“没本事,不是借口。”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没本事的普通人。但普通人,也得有普通人的骨气。”
“你是我陈建国的儿子。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没弯过腰。厂子倒闭,我五十多岁下岗,我去给人看过大门,去工地上扛过水泥,我也没抱怨过一句。因为我知道,我得靠我自己的手吃饭。”
“可你呢?你心安理得地让王琴把你的亲爹赶出家门,你觉得这是你有本事了?还是你觉得,这样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立强抬起头,泪水已经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夹在中间,我难啊……”
“难?”我冷笑一声,“谁不难?王琴难,她想过好日子,这没错。我难,我老了,成了累赘。晓雯也难,她那么小,就得看着自己的妈妈赶走爷爷。”
“可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这个家的难,就该你来扛!你不能把压力都推给一个女人,也不能把委屈都让你爹来受!”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拍在他的手里。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全部积蓄,一共五万三千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立强像被烫到一样,想把卡还给我:“爸,我不能要!这是您的养老钱!”
“我还没死,还用不着养老钱。”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语气不容置疑,“我拿着这钱,也没什么用。你拿着,给晓雯交学费,给王琴买件新衣服。别让她再整天把钱挂在嘴边上,也别再让你自己,活得那么没底气。”
“从今天起,我的事,你们不用管了。我吃得饱,穿得暖,有地方住。你们也别来找我。”
我说完,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爸!”立强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给他的,不仅仅是五万块钱。
我给他的,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最后的一点尊严。
也是我希望他能重新找回来的,一个男人的尊严。
立强,立强。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的“立”起来呢?
我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心里空落落的。
我把最后的钱都给了他,也算是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从今往后,我陈建国,就只能靠自己了。
也好。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双手。
第4章 玄关处的纸条
这一章在故事开头已经作为引子详细描写了,根据您的要求,我将这一核心情节作为第四章,并进行适当的扩充和视角深化,使其与前后章节更好地衔接,并符合章节的篇幅要求。
时间倒回到我离开那个家的那个下午。
当我把最后一件旧毛衣塞进帆布包,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我的心,其实是空的。
就像一台被抽走了所有齿轮的机器,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外壳。
身后的争吵、辩解、哭泣,都仿佛离我很远,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站起身,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包。整个过程,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动作精准,却没有一丝情感。
我刻意不去看客厅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怕看到王琴脸上那如释重负的表情,那会像一把锥子,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里。
我也怕看到立强那张充满愧疚和无力的脸,那会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对他的教育,全都是失败的。
我最怕的,是看到晓雯。
那孩子,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光。她的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能照出我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我只想快点离开。
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离开这些让我感到陌生和寒冷的“亲人”。
我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玄关很窄,墙上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上,王琴和立强依偎在一起,晓雯在他们前面笑得像朵太阳花。那张照片里,没有我。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属于这里。
“爷爷……”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一声带着哭腔的、小猫似的呼唤,从我身后传来。
我的整个身体,瞬间僵住了。
那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线,一下子就勒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无法呼吸。
我没有回头。我不能回头。
我怕一回头,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就会瞬间崩塌。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去转动门把手,可手臂却重如灌铅。
就在这时,一双小小的、温暖的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大腿。
是晓雯。
她的脸紧紧地贴在我那条洗得发白的旧棉裤上,温热的泪水,很快就浸湿了一小片布料。我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哭声,一声声地撞击着我的心。
“晓雯!回你屋里去!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
王琴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这短暂的温情。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仿佛晓雯此刻的举动,是在破坏她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
晓雯没有听她妈妈的话,反而抱得更紧了。
她似乎想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来留住我这个即将被抛弃的爷爷。
我的心,又酸又疼。
我慢慢地弯下腰,用我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柔软的背。
“晓雯乖,”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听妈妈的话,回去写作业。”
她不肯松手,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能感觉到,在她的小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趁着王琴和立强不注意,她飞快地,把那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塞进了我宽大的棉衣口袋里。
那是一个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团。
她的动作很轻,很迅速,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爷爷……”她终于肯抬起头了,那双原本像清泉一样的眼睛,此刻哭得红肿不堪,像两颗熟透了的樱桃。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拿着。”
立强终于从沉默中“惊醒”,他大步走过来,有些粗鲁地把晓wen从我身上拉开,抱回了客厅。
晓雯在他怀里挣扎着,哭喊着“爷爷,爷爷……”,那声音,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划着。
玄关处,只剩下我和立强。
他不敢看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胡乱地想塞进我的手里。
“爸,你……路上慢点。这钱你拿着……”
他的手在发抖,钱也捏得变了形。
我看着那几张钱,心里一阵悲凉。他以为,这点钱,就能弥补他作为儿子的失职吗?就能买断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吗?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了他的手,一个字也没说。
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那声音,像一个句号,宣告了我与这个家,彻底的了断。
楼道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因为巨大的关门声而亮起,投下昏黄而寂寥的光。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慢慢地,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纸团。
我的手指,因为常年和机械打交道,变得粗大而笨拙。我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一点点地展开那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方格纸。
纸上,是晓雯用铅笔写的,还带着橡皮擦过痕迹的,歪歪扭扭的九个字。
爷爷,你的手会修星星。
就是这九个字。
一瞬间,我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我干涩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七十八岁了,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掉过眼泪。被师傅骂的时候没有,在车间里受伤的时候没有,甚至老伴儿走的时候,我也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
可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
这不是委屈的泪,不是悲伤的泪。
是一种被理解、被肯定的,滚烫的暖流。
在儿媳眼里,我这双手,只会摆弄“破铜烂铁”。
在儿子眼里,我这双手,已经老得无法再为这个家创造价值。
可是在我十二岁的孙女心里,我这双手,是神奇的,是伟大的,是能够修理天上星星的。
那被践踏了一地的尊严,那被现实磨损得所剩无几的骄傲,在这一刻,被这九个字,重新拾起,擦拭干净,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闪亮。
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为什么要像一个失败者一样逃离?
我不是被赶走的。
我是要去寻找一片,属于我自己的星空。
我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然后,我挺直了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就像年轻时,第一次穿上工装,走进车间时那样。
我转过身,没有再留恋地看那扇紧闭的家门一眼。
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楼梯口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咚、咚、咚”的回响。
沉稳,而有力。
那张小小的纸条,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攥得发烫。
它是我新的勋章。
第5章 老街深处的“根据地”
离开了立强,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的零钞。
但我心里不慌。
钱没了,可以再挣。手艺还在,人就饿不死。
我回到了那间位于老街深处的小屋。
这里,将是我新的开始。
屋子已经十几年没住过人,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空气里那股机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在别人闻来或许刺鼻,于我而言,却是最亲切的。
这是工作的味道,是岁月的味道。
我没有急着休息,而是挽起袖子,开始打扫。
这就像修理一台尘封已久的老机器,第一步,永远是清洁。要把表面的污垢和锈迹都清理干净,才能看清它本来的构造,找到问题的核心。
我找来一块破布,接了一盆水,从里到外,开始擦拭。
地板,墙壁,蒙尘的窗户……
我干得很慢,但很仔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水很快就变得浑浊,一盆,又一盆。
擦到那个巨大的木制工具柜时,我的动作更加轻柔了。
这柜子,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是厂里淘汰下来的旧枕木,木质坚硬,纹理粗犷。当年为了做这个柜子,我磨坏了好刨子。
我拉开一个个小抽屉,里面是我按大小和材质分类好的螺丝、螺母、垫片。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把它们一个个倒出来,用干布擦去灰尘,再重新放回去。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我却乐在其中。
这不仅仅是打扫,更像是一种仪式。
我在重新熟悉我的“士兵”,唤醒它们沉睡的记忆。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无声的劳作中过去了。
当最后一缕夕阳从擦干净的窗户里照进来时,整个屋子已经焕然一新。
虽然依旧简陋,但却干净、整洁,充满了秩序感。
地上堆放的那些“破烂”,被我重新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墙角。那台被拆解的“海鸥”相机,我把它重新组装了起来,虽然镜头已经模糊,快门也失灵了,但它依然静静地立在桌上,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我的“根据地”,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我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浓茶。
坐在行军床上,喝着滚烫的茶水,看着屋里的一切,一种久违的掌控感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在这里,我不是谁的父亲,不是谁的公公,也不是一个需要看人脸色的“食客”。
我就是我,陈建国。
一个和铁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技工。
这个小屋,就是我的王国。这些工具和零件,就是我的臣民。
天黑了,我没有做饭。
一来是累了,二来也是身无分文。
我把那张银行卡给了立强,就没想过再要回来。男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陈建国,还没到要去跟儿子讨饭吃的地步。
我靠在床头,从口袋里又一次摸出了晓雯写的那张纸条。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九个字,仿佛在发光。
“爷爷,你的手会修星星。”
我看着这行字,心里琢磨着。
我一个修机器的,怎么会修星星呢?
这孩子,真是童言无忌。
可转念一想,我又笑了。
对于那些被判了“死刑”的机器来说,我让它们重新转动起来,不就等于给了它们新的生命吗?
对于那些被时代淘汰的老物件来说,我让它们恢复往日的神采,不就等于让它们重新“发光”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修的,或许真的就是一颗颗被遗忘的“星星”。
想着想着,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这“修星星”的大事,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行。
明天,明天得想办法,给我的“王国”挣点粮草回来了。
我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枕头底下,然后和衣躺下。
床板很硬,硌得我这把老骨头有些疼。
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安宁。
在那个宽敞明亮、装修精致的“家”里,我夜夜失眠。
而在这个只有十几平米,四壁空空的“根据地”里,我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梦里,我好像真的飞上了天,手里拿着我那把锃亮的活络扳手,正在给一颗黯淡的星星,拧紧一颗松动的螺丝。
第6章 齿轮重新转动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老街的清晨,比城市里要来得更有烟火气。
我能听到隔壁早点铺里,炸油条的“滋啦”声,和老板娘吆喝的声音。
那香味,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翻江倒海。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苦笑了一下。
英雄汉也得被一分钱难倒。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开始思考“挣粮草”的办法。
去工地上扛水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扛不动了。
去给人看大门?那些新小区的保安,都要年轻力壮的。
想来想去,能指望的,还是我这双手,和我这间屋子里的“宝贝”。
我打开门,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门口。
面前,我摆上了一块木板,用粉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修理各种机械、老物件。
这就算是开张了。
老街的街坊邻里,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彼此都认识。看到我在这里“摆摊”,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哟,这不是陈师傅吗?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说话的是住在对门的张大妈。
“陈师傅,您这是……重操旧业了?”旁边一个剃着光头的大爷问道。
我笑着跟他们打招呼:“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他们还记得我当年在厂里是何等的风光,说起我修好那台万吨水压机的事,依然是津津乐道。
这些话,让我的心里暖洋洋的。
在这里,我不是一个没用的老头,我依然是那个受人尊敬的“陈师傅”。
可光聊天,带不来生意。
一上午过去了,问的人多,真正要修东西的,一个没有。
也是,现在谁家还有什么值得修的老物件呢?坏了就扔了买新的,方便又省事。
我的心里,渐渐有些打鼓。
难道,王琴说的是对的?我这一身的手艺,真的被时代淘汰了?
就在我准备收摊,另想办法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街口。
是老赵。
老赵是我以前在厂里的同事,比我小几岁,当年在我手下当过学徒。他为人老实,但脑子活,厂子倒闭后,他自己承包了一个小小的印刷作坊,专门给附近的小商铺印些传单、名片,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他提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袋,径直向我走来。
“师傅!”他一开口,还是当年的称呼。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意外。
“我听张大妈说的,说您回来了,还在这儿摆摊。”老赵说着,把帆布袋放在我脚边,累得直喘气,“师傅,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这儿有个大麻烦,您得帮我看看!”
他拉开帆布袋,从里面吃力地拖出一个铁疙瘩。
我定睛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那是一台老式的“海德堡”手动凸版印刷机。机身是铸铁的,非常沉重,上面布满了复杂的齿轮和杠杆。这种机器,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属于可以进博物馆的级别。
“这老古董,你从哪儿淘换来的?”我一边问,一边伸手抚摸着冰冷的机身,就像抚摸着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别提了,”老赵一脸愁容,“我那台新的胶印机坏了,送去修,说进口零件要等半个月。可我接了个急活,明天就要交货。这不,我就把我爸当年用过的这台老宝贝给翻出来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是不动了。”
我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仔细观察。
这台机器的原理,我太熟悉了。当年厂里印宣传册,用的就是这种机器。
我用手转动了一下飞轮,很涩,转不动。
“应该是里面的某个齿轮卡住了,或者是传动轴承缺油抱死了。”我很快做出了初步判断。
“您能修吗?”老赵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拿进来吧。”我站起身,胸有成竹地说。
我和老赵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几百斤重的大家伙抬进了我的小屋。
我把它放在屋子中央,就像一位主刀医生,站在了手术台前。
我打开我的那只铁皮工具箱。
扳手、撬棍、锤子、千分尺……一件件工具在我手中,仿佛都有了生命。
我没有急着拆解,而是先用听诊器——一个自制的,一头是金属杆,一头是耳塞的简单工具——在机器的各个部位仔细地听着。
“咔哒……咔哒……”
这是齿轮间正常的啮合声。
“嗡……嗡……”
这是轴承转动的声音。
突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咯吱”声。
就是这里!
我找到了问题所在。
那是一个负责传递动力的蜗杆传动机构,因为常年不用,里面的润滑油已经干涸,变成了一层硬壳,导致蜗杆和蜗轮之间卡死了。
找到病根,接下来就是“手术”。
拆卸、清洗、上油、重新装配……
我的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精准无比。我的双手,仿佛天生就是为这些冰冷的钢铁而生的。
老赵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我用自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剔除掉干涸的油垢;看着我用煤油一遍遍地清洗着每一个细小的零件;看着我用千分尺,测量着齿轮之间的间隙,确保误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期盼,慢慢变成了敬畏。
两个小时后,当最后一个螺丝被我拧紧。
我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老赵说:“你来试试。”
老赵半信半疑地走上前,握住机器的摇柄,轻轻一摇。
之前纹丝不动的摇柄,此刻变得异常顺滑。
随着他的摇动,机器内部的齿轮开始重新啮合、转动,发出了一阵悦耳的、富有节奏感的“咔嚓、咔嚓”声。
就像一头沉睡已久的雄狮,终于苏醒了。
老赵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谢谢师傅!太谢谢您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想塞给我。
我摆了摆手,只从里面抽了一张一百的。
“用不了那么多。给我留个饭钱就行。”
“这怎么行!”老赵急了。
“我说行就行。”我把钱揣进口袋,“你赶紧把机器拉回去干活吧,别耽误了交货。”
老赵还要说什么,但看到我坚决的眼神,只好作罢。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送走老赵,我拿着那张一百块钱,去了街口的早点铺。
我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两根刚出锅的油条。
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清晨的阳光,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饭,我把剩下的钱,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这是我靠自己的手艺,挣回来的第一笔钱。
它不仅仅是饭钱。
它是我重新“转动”起来的证明。
我,陈建国,还没老。
我这双手,还能干活。
我的世界里,那颗生锈的齿轮,在这一刻,重新开始了有力的转动。
第7章 一碗加了蛋的阳春面
老赵的印刷机修好了,这事儿很快就在老街传开了。
我的“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
张大妈拿来了她家那台用了三十年的“蝴蝶牌”缝纫机,说是不走线了。我给它清洗了一下机头,换了根压脚弹簧,又重新上了油,那缝纫机跑起来,比新的还顺溜。
李大爷把他珍藏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抱了过来,说是只能收到一个台,还全是杂音。我花了一个下午,给他换了两个老化的电容,又重新焊接了几个虚焊点,那收音机一打开,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清晰得就像在耳边。
还有人拿来了老式的手摇爆米花机、掉链子的凤凰牌自行车、甚至是一个不转了的旧座钟……
这些在别人眼里早该扔进垃圾堆的“破烂”,在我这里,都获得了新生。
我不收多少钱,街坊邻里的,修好了,给个十块八块的,买包烟钱。碰上实在困难的,我分文不取。
我图的,不是钱。
我图的,是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是看着那些黯淡的“星星”,在我手里重新发光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我的小屋,成了老街最热闹的地方。
每天都有人搬着东西来,或者围在我门口,看我“动手术”。
我忙碌,但快乐。
白天,我跟这些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枕着工具箱,睡得格外踏实。
我好像已经忘了那个曾经的“家”,忘了王琴的刻薄,也忘了立强的懦弱。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偶尔想起晓雯。
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有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被她妈妈责骂?
她的功课,是不是越来越重了?
我不敢主动联系他们。我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打破那个家脆弱的平衡,会让晓雯为难。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念她。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给一个旧座钟上发条,门口的光线,突然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挡住了。
我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了那个思夜想的人。
是晓雯。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一双大眼睛,正在好奇地打量着我这间堆满了“破烂”的小屋。
我的心,猛地一跳。
“晓……晓雯?”我站起身,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问了赵爷爷。”她小声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爷爷,我……我给你送饭来了。”
我接过那个饭盒,入手还是温热的。
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里面,是一碗阳春面。
面上卧着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了些翠绿的葱花。
这是我最爱吃的。以前老伴儿在的时候,总喜欢在我下班回来,给我做上一碗。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你……知道吗?”我问。
晓雯摇了摇头:“我用我的零花钱,在楼下王奶奶的面馆里买的。我跟她说,我带去同学家吃。”
我的心,又是一阵酸楚。
这孩子,为了来看我,为了给我送一碗面,竟然要这样小心翼翼地撒谎。
“快,快进来坐。”我连忙拉过一张小凳子,让她坐下。
小屋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她只能挤在我身边。
“爷爷,你这里……好厉害啊。”她看着满屋子的零件和工具,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崇拜的光。
那眼神,和王琴的嫌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厉害什么,就是一堆破烂。”我自嘲地笑了笑。
“才不是!”她立刻反驳道,“赵爷爷都跟我说了,你把一台不会动的机器都修好了!他说你比外国的专家还厉害!”
我愣住了,没想到老赵会跟孩子说这些。
“你赵爷爷那是瞎说。”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
面条很劲道,汤头很鲜美,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
这是我离开那个家之后,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好吃吗,爷爷?”晓雯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太好吃了。”我连连点头,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我吃得很慢,很珍惜。
晓雯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吃。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儿。
“爷爷,”等我吃完面,她才小声开口,“你在外面,过得好吗?”
“好,好得很。”我拍了拍胸脯,“你看,爷爷现在自己挣钱,想吃什么吃什么,自由自在,比在家里舒坦多了。”
“那……你想我们吗?”她又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怎么会不想呢?
我怎么会不想那个虽然懦弱,但终究是我儿子的立强?
我怎么会不想那个虽然刻薄,但毕竟是晓雯妈妈的王琴?
但我不能这么说。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爷爷想你。每天都想。”
晓雯的眼睛亮了,她从书包里,又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易拉罐和各种小零件做成的小机器人,机器人的脑袋是一个小灯泡,手里还拿着一把用螺丝做成的小锤子。虽然粗糙,但却惟妙惟肖。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我做的‘修星星的爷爷’。”她把小机器人放在我手心,“爷爷,我想你了,就看看它。”
我看着手心里的那个小机器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一把将晓雯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得上孙女亲手做的这个小机器人,比得上她送来的这碗加了蛋的阳春面,更珍贵的东西了。
金钱,房子,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家人之间真正的理解和爱,才是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最坚实的基础。
第8章 星星没有坠落
晓雯的到来,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我有些孤独的生活。
从那以后,她每个周末,都会想办法“偷跑”出来看我。
有时,她会给我带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有时,会带来她省下来的零食。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看我修理那些老物件。
她成了我的小助手。
我会教她认识各种工具,告诉她齿轮和杠杆的原理。
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我发现,这孩子,在这方面,竟然有着惊人的天赋。她对机械的理解能力,甚至超过了我当年带过的很多徒弟。
我那颗因为儿子“不成器”而熄灭的传承之火,似乎又在孙女身上,看到了重新燃烧的希望。
我们的关系,成了祖孙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这个秘密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修理一台老式的电风扇。晓雯在一旁,帮我递着螺丝刀。
小屋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立强和王琴,站在门口。
他们的脸上,带着复杂而尴尬的表情。
看到屋里的晓雯,王琴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她冲过来,一把拉住晓雯:“你这孩子!我到处找你!原来你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她的声音,依然尖利。
晓雯吓了一跳,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站起身,把晓雯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来干什么?”
立强搓着手,不敢看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给王琴使眼色。
王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情绪。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爸,我们……我们是来接您回家的。”
“回家?”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没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
“爸,您别说气话了。”立强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满是恳求,“之前是王琴不对,她已经知道错了。您跟我们回去吧,家里不能没有您。”
“是啊,爸。”王琴也放低了姿态,“晓雯的房间,我们不改了。您那些东西,我都给您收拾得好好的,您随时可以搬回去。”
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直接问道。
立强和王琴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立强开了口。
原来,老赵的那台印刷机被我修好后,不仅帮他按时完成了那笔急单,还因为其独特的凸版印刷效果,被一个搞艺术设计的客户看中了。那个客户专门做复古风格的请柬和画册,正愁找不到这种老工艺。
一来二去,老赵的生意竟然火了。那个客户给他介绍了不少大单,现在老赵的作坊,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还专门请了几个工人。
老赵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把这事儿跟周围的人一说,所有人都知道,是我陈建国,凭着一手绝活,救活了一家小作坊。
这事儿,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立强和王琴的耳朵里。
他们这才意识到,我这个只会“摆弄破铜烂铁”的老头子,原来还有这么大的“价值”。
“爸,您看,您有这么好的手艺,就待在这小破屋里,太屈才了。”王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您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帮您开个工作室,专门修理这些老机器,肯定能挣大钱!”
我听完,笑了。
笑得有些悲凉。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们看重的,依然不是我这个人,不是这份父子情,而是我这双手能带来的“价值”,能挣到的“钱”。
“我不需要挣大钱。”我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无比坚定,“我现在过得很好。”
“爸!”立强急了,“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就该在一起!”
“一家人?”我看着他,反问道,“在我最需要家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在我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现在,你们看到我这双手还有用,能给你们带来好处了,就跑来说我们是一家人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刺中了他们最虚伪的地方。
立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王琴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她恼羞成怒地说道:“爸!我们也是为了您好!您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住在这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亲戚朋友交代?”
“我的死活,不用你们交代。”我一字一句地说,“我陈建国,还没活到需要靠别人来给我交代的地步。”
我转过身,不再理会他们。
我拉着晓雯的手,对她说:“晓雯,你先回家去。爷爷这里,爷爷自己能处理。”
晓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脸色难看的父母,懂事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爷爷,等我长大了,我给您开一个全世界最大的修理店,里面摆满各种各样的星星,都让您来修!”
说完,她跑了出去。
孩子天真的话语,让屋里尴尬的气氛,有了一丝暖意。
立强和王琴,还想再说什么。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
“你们走吧。”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不过,”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你们毕竟是晓雯的父母。以后,你们可以随时带晓雯来看我。这里,永远欢迎她。”
说完,我坐回我的小马扎,拿起了那台还没修好的电风扇,仿佛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立强和王琴在门口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叹着气,离开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低着头,继续手里的活。
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我和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痕,或许永远也无法弥合。
但这不重要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渐晚,城市里的灯火,又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像无数颗坠入凡间的星星。
我摸了摸口袋里,晓雯给我做的那个小机器人。
我不是一个人。
我有我的手艺,有我的尊严,有我的“根据地”。
我还有一颗懂我的,最亮的小星星。
这就够了。
我的人生,还没有结束。
我的星星,也并没有坠落。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的世界里,继续闪耀着光芒。
来源:路过的人间